连着两日,燕军游骑一直在济宁城附近神出鬼没;济宁来报,守城将士疑有埋伏,紧闭城门,没有出战,只是严守以待燕军攻城。沈若寥心情又开始愈加灰暗起来。他不得不等,这样等了一个月,现在仍然在等。他作出诸多安排,至今仍有诸多悬念未解,等到他心焦。
十二月一日正午,沈若寥正坐在帐中思索,有人走进帐中来。他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心里一惊,抬起头来。
“你终于回来了!——怎么先去做饭了?”
谷沉鱼把托盘放在案上。
“将军几天没吃好东西,所以先做了。”
“怎么才回来?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谷沉鱼从怀里掏出一只信匣。
“此乃燕王亲笔书信,请将军过目。”
沈若寥一时没动,仔细倾听了一会儿帐外的动静。谷沉鱼察觉他的神色,说道:
“将军放心。卑职其实昨天晚上就回来了,之所以等到现在才来见将军,就是为了确定安全无虞。”
沈若寥接过信匣,却不忙打开,放在案上,抬头望着谷沉鱼。
“还有什么?”
谷沉鱼掏出另一封信。“此乃大将军亲笔所书。”
沈若寥接过信来,仍不打开,却收在了自己怀中。
“还有?”
谷沉鱼道:“卑职十一月十四日将将军密信送至冠县,莘县,东阿,茌平,十四日夜至高唐,十五日至德州。本欲十七日去馆陶见燕王,却听得燕军已经分兵出击冠县、高唐。卑职二十一日在阳谷追上燕王,跟随燕军过河,到了汶上,燕王始才放我走。”
“燕王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燕王说,搞不清楚沈将军究竟是将才,还是蠢材。”
“此话怎讲?”
“燕王说,沈将军佯装走水路,实则走旱路,诱他攻德州;又任他如何做大攻势,就是死守东昌不动窝,使得他伏击之计落空。他原以为沈将军高明。然后得知沈将军背城于城西下寨,三面环水,一面背城,实属自投死地。正要觉得将军愚蠢,又听说将军营门立剑,三军震恐,无敢违令者;又遣走了从军营妓,肃清军纪。方才感慨将军虽年少而能立将威,却又得知原来将军令二十万大军困守东昌,是以为坐拥诸县,对燕军成合围之势,难道从来没想过燕王就看不出如此明显的事实,会乖乖走进我们的包围圈。将军虑燕军劫粮,不敢去德州、济南讨粮,却从邻近县城征讨。待到燕王连克东昌边镇,斩我朝廷大军羽翼,截断我军一切粮道,将军又始终按兵不动,不知究竟是吓破了胆,计无所出,还是另有图谋。而今二十万大军军中粮尽,军心大乱,将军束手无策,却只会在营中大发脾气;而令大军先锋在滑口南岸河口两侧扎寨之策,则实为蠢材也。我答曰,先前德州出发时的虚张声势,声东击西,皆是大将军之策。现在东昌的二十万大军中一切军务,则悉由沈将军一人节制。燕王又说,先前在济南,沈将军以高皇遗像防御炮火,以及在燕军大炮中做手脚,现在想起来,都是寻常顽童之计,非统兵打仗之才也。”
沈若寥点了点头。“目前为止,一切还算顺利。这一仗如能大获全胜,蓝指挥的功劳委实不小。尚有最后一件事,要劳烦阁下。”
待到谷沉鱼领命离开后,沈若寥将盛庸的密信取了出来。阅罢,他又小心地将信重新封好,放回怀中。然后,才把燕王的信匣打开。
燕王在信中,接受了交换人质的提议,并声明只要沈将军保证李让的妹妹不受侵犯,他也保证吕姜毫发无损。
燕王竟然肯答应,看来是真的已经视自己为庸才。胸中悬而未解的几块石头终于同时落了地。一个月来,头一次,他有如此轻松畅快的感觉。他叫来老三哥和钟可喜,告诉他们不日便可接吕姜回来,自己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了,要二人今夜一起回各帐中好好休息,不用留在身边侍候了。
四更天的时候,沈若寥却被谷沉鱼轻声唤醒。他坐起身来。
“可有情况?”他也一样压低了声音。
“果不出将军所料,就在河对岸。”谷沉鱼将一样东西放在案上。一只长箭,南军的箭;箭尾上极其精致紧密地缠着数层棉布,上面到处有黑色的墨迹渗透。
“可曾让他发觉?”
“将军放心。他现在正睡得香呢。”
“可抓到那燕兵?”
“已被袁宇将军带走,关在东昌城中,听候左将军发落。”
沈若寥站起来,望着谷沉鱼:“蓝指挥,我代全军将士,多谢你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谷沉鱼退出帐去。沈若寥拿起那只箭来,解开束绳,将那写满字的棉布取了下来,展开阅读,剑眉微微蹙了起来。他又将箭与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仔细查看每一寸角落。然后,他将那布小心叠起,放入自己怀里,箭丢进了箭彀中。
十二月三日,一直在东阿停留的那支燕军终于有所动静。侦骑来报,王真、王聪二将率燕军大军离开东阿,向东行军,渡过大清河后,急转南下,攻占了平阴。
次日晚饭时,又报燕王率大军离开汶上,一路北上到了平阴,与王真、王聪合军。
东昌一战,终于近在咫尺了。
晚饭后没多久,袁宇带着一队士兵来到大营,说有要事要禀告左将军并列位将军。沈若寥闻报,立刻传令诸将中军大帐议事。
众人在帐中坐定后,袁宇便令手下将人带上来。几个东昌守军拖着一个燕兵进来,扔到了诸将面前。那燕兵革甲已除,身上仅剩一层玄色兵服,手足均上了铁镣,已经满身满脸是鞭伤,气息奄奄。
袁宇道:“左将军,末将手下骑兵日落后在河边巡视,抓到此人,见其装束,疑是燕军细作,带回城中来,几番鞫问,就是不说一字。末将现把他带来见左将军,听候发落。”
沈若寥走到那燕兵面前,仔细地审视了一番,想了想,回过头问老三哥道:
“三哥,你久在燕王军中,可曾见过此人?”
老三哥满脸惶然的不可思议:“燕军三十万,燕王又不断招募新兵,我怎么可能谁都见过?”
沈若寥回到将位上,沉思片刻,开口道:
“既是燕军,必然是细作无疑。既是燕军细作,孤身在此徘徊,可见我军大营内,必有内应。给我拖出去严加拷问,定要问出内奸姓名来,有一个要一个,有十个就给我问出十个来。”
“将军,用什么拷问?”
沈若寥皱眉道:“这也要问我?管它是什么,只要能问出话来,统统给我用上!”
那燕兵被拖了出去;很快,外面传来笞杖拷打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不似人声的嘶嚎。沈若寥看了看袁宇,袁宇向他使了个眼色,微微一笑。沈若寥会心,又毒辣地添了一句:
“给我慢慢地、细细地打!没问出话来之前,切不可把他打死了。”
他环顾大帐,诸将都噤若寒蝉地坐在那里,一动不也不敢动。何福偷偷瞟了一眼他,见他看过来,便收回目光,微微皱起了眉头。
沈若寥等了一会儿,那燕兵却始终只是啊啊呀呀地哭嚎,口中一个成型的字也不吐。他把施刑的军士唤进来,命令道:
“把他给我浇上冰水,再接着打。”
军士领命而去;众人只听得帐外哗啦一阵水声泼溅,又一声魂飞魂散的嚎叫,然后又是拷打声。
寒冬腊月,帐外北风阵阵。整个大营都心惊胆寒地听着这拷打,中军大帐内,诸将已经人人面如土色。老三哥钟可喜都在簌簌发抖。连袁宇也开始感觉有些受不了了;唯独沈若寥安然不动,冷酷如初。
过了一会儿,帐外军士进来报道:
“报将军,他还是不肯说一个字。”
沈若寥闻言,站起身来,走到帐外,无动于衷地打量了一下那燕兵。众人都跟出大帐来,看到那燕兵捆在柱子上,从头到脚脓血混着冰水不断往下滴淌,浑身上下血肉模糊,筛糠一样剧烈颤抖着。钟可喜和老三哥都不禁背过脸去。
沈若寥冷冷说道:“把他双手十指给我一根一根地剁下来。剁一刀,问一句,看他招是不招。”
众将闻言都吃了一惊。那燕兵被陆续剁去十根手指,惨叫声连绵不绝,却仍然不说一个字的人话。
何福这时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沈将军,刑用到这个份上,已然够本了,他要是此时还不说,那就是铁了心无论如何也不会说的了。还是算了吧。将军想要威慑全军将士,这作用已经起到了。”
沈若寥想了想,回过头来,望着那凄惨的燕兵,刻毒地说道:
“还不招,把他两只眼睛也给我剜出来,剜一只,问一次。有本事,他就继续扛着。”
二十万大军脸上齐刷刷变色。便是那几个施刑军士,早已看惯了血肉横飞,杀人如麻,此刻也不由得犹豫起来。众将一齐拦道:
“将军发发慈悲吧,一个奸细,何至于此啊!”
袁宇也开口劝道:“左将军,他反正是不会说的,将军不如杀了他算了。”
沈若寥扫视诸将,目光却比帐外肆虐的腊月北风更加冷酷无情。他心中诸多念头,各种情绪都乱糟糟杂糅在一起,越发愤怒难耐,开口道:
“诸位将军,忘了怀来守军、沧州降兵的下场了吗?正因天子慈悲,朝廷大军仁义,方才造就燕军如此的兽性大发。我今天就千刀万剐,煎炒烹炸了这个匹夫,和他燕王比起来,又有何残忍可言!”
他看向军士,喝道:“剜!”
施刑军士得令,不再犹豫,尖刀便在那燕兵左目上剜了下去。
二十万朝廷大军,齐刷刷兀立在北风中,听那一声非人的嘶叫扯碎整个大营,并脚下大地,头上天空,头脑中都是一片苍然的空白。
两刀已然下去。军士将剜出的双目一并呈上来,报道:
“报将军,人已昏死过去,还是没有一言。”
沈若寥没有立刻开口。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想了片刻,先冷笑起来。二十万大军心中便是一凛,仿佛自己也被从头到脚泼上一桶冰水,而那冷笑又比正在肆虐的北风还要强劲。
沈若寥大笑了一阵,止住笑,冷冷说道:
“看来,这个内奸对燕军来说,价值甚高,绝非一般啊。把他给我吊到营门上冻死,然后扔到河里去。传令各军,但有通敌者,——”
他停顿了一下;众人却感觉那停顿如同永恒。
沈若寥却冷哼一声,剩下半截话再也不说,穿过二十万大军的目光,径直走回了自己帐中。
袁宇跟进帐来,想要说话,却犹豫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开口。
沈若寥见他进来,示意他稍候,自己却走出帐门,问道:
“钟可喜和老三哥呢?”
手下护卫道:“报将军,他二人——他二人呕吐了一番,身体不适,现在军医帐中。”
沈若寥皱起眉头:“有这么严重?——等他二人回来,叫他们好生休息,不需要再来听令。但有事情,你等接替他俩便是。”
“是,将军。”
沈若寥这才转身回到帐中来。
“袁将军有话请讲。”
袁宇道:“左将军,那燕兵——未免,用刑太过,反而吓坏了将士们。”
沈若寥道:“杀鸡骇猴,以儆效尤,焉能不过,为的就是这个震慑。何况,断其十指,剜其双目,非我独创,还是从燕王那儿学得。他如此残害我军战士,我却用不得此法去折磨他的人?”
“末将遵照将军密令,灌了他哑药,只能发喊叫之声,不能再说话,原以为,将军只是稍施军杖,装装样子而已,没想到——”
“袁将军在责怪我残忍了?”
“我等都以为将军一向心地善良仁慈,遣返营妓,又很少责罚战士,今日如此,确实出乎众人所料。”
“那要看对什么人。想起怀来守军,沧州将士,我只觉得自己残忍还不够。”沈若寥坐下来,沉默少顷。“袁将军请回吧。今日之事,多谢将军暗助。”
袁宇离开后,何福又进帐来。沈若寥望见何福,抬手遮住了脸。
“何将军若想骂我心狠手辣,刚刚袁将军已经骂过了。我不得已而为之,并不单纯只为了他是燕军奸细,其实另有苦衷。”
何福道:“我知道。我本也不是想责怪将军;太祖高皇帝对待敌军俘虏,曾经比这还不如。我来是想问将军,还想做些什么假象给燕王看,我等该如何配合将军?”
沈若寥惊讶地抬起头来:“何将军?”
何福道:“袁将军声称日落后才抓到此人;那燕兵头脸上鞭痕层叠,肿胀之下盖着愈合,凝血呈深褐色,怎么也有两三天了。将军之所以这么做,必是因为已经掌握了十足证据,而此刻仍想借那内奸之手,继续报信与燕王,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故假称是刚刚才抓到。那燕兵神情中有哀求绝望之色,喊叫之声不似常人,想必并非宁死不屈,而是被人做了手脚,口不能言。此皆为了使那内奸安心。将军既已授信于袁宇将军,何不让我等也一起参与?或者,将军所疑之内奸,就在我等之中?”
沈若寥叹服道:“何将军何其英明;小小伎俩,被将军一眼识破。既如此,就烦劳将军速请众位将军一并都到我帐中来,有机密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