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六抢先冲在了燕王前面,挥着燕字大纛向前方南军的重围正中猛冲过去。
不出朱棣所料,南军立刻向他们集结过来,瞬间围堵如墙,一眼望不到头。朱高煦率军从左侧发起冲击;南军的人墙何其坚固,饶是燕王父子骁勇无畏,也冲不破半步。更让朱棣暗叫糟糕的是,南军并没有如他预期的一般,从身后露出漏洞来,却好像猜透了他的用意,四面八方地上来,越围越紧。
朱棣抬头尽望,看到远远的重围之中耸立出两面将旗,一个郭字,一个明字;他心知郭字代表郭英的人马在此,自己的姨舅向来质彬彬,肯定不会对自己痛下杀手。然而明字旗下是谁,这可不一定,如果是盛庸,他同样不用担心;但如果撞上的是瞿能或者平安,这两个一旦杀上了头,虽然知道天子明令也管不住自己手中刀槊的勇夫,那还真难说了。
“殿下,您赶快撤吧,俺老邱给您开道,谁也别想拦住您!”邱福见冲不出去,对朱棣说道。
朱棣摇摇头,要他继续杀敌,别说废话。
薛六焦急万分:“殿下,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您赶紧跟着邱将军走吧,属下给你们断后!”
朱棣火了:“你的意思,要孤拼了你俩的性命,还把所有的将士们都扔在这儿不管,一个人逃跑吗?”
他抽出飞日,一剑把一个南军士兵从肩膀劈成两半,挑起另一个来,用力扔到前面水泄不通的南军身上。
他严厉地说道:“你们听着,孤起兵时就已经立下誓言,与所有燕军战士同生同死!现在你们要孤当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吗?”
“殿下!”邱福和薛六急得掉下泪来,马上就要给朱棣跪下。“战士们血溅沙场为的都是谁啊?大家都愿意为您去死,可不想和您一起死;只要您平安,一切就都有希望!您怎么就不为战士们想想啊?”
朱棣环顾身边,自己的战士比刚才又少了一半。他长叹一声,说道:
“傻小子们,有些时候是退不得的,明白吗?把高煦给我叫来。”
“我在这儿,父王!”朱高煦杀得满脸血污,从南军的重围里艰难地钻了出来。
“父王,我们三个护送您突围,肯定没问题!”
朱棣看看周围;薛六和邱福挡在他们身边,和几个燕军步兵一起,严密地守护着他们父子两个。依然存活的燕军骑兵们还在重围中冲杀,拼命想要撕开一个血口子,让他们的王爷和二殿下平安逃离。
朱棣看着二儿子,严肃地说道:
“煦儿,你跟在邱福和薛六中间,让他俩护着你突围。记住:无论发生了什么,只管自己逃回北平,绝对不要回头。告诉你大哥,为父这些年在北平囤积起来的粮食,足够北平全城的军民百姓吃十年的,叫他不要有任何顾虑,一心紧锁北平的大门,休养生息,还有向朝廷讨还血债的时候。你们兄弟三个要好好孝敬你娘,不可自相生事。”
“父王?!”朱高煦瞠目结舌:“您要干什么?”
朱棣望着前方黑压压的敌军,沉着地一笑:“吾不进,敌不退,有战而已。邱福,薛六!你们现在马上护送煦儿突围,无论发生什么,一定不要回头!”
说完,不待二人反应,燕王一声怒吼,向着南军重阵冲了进去。
三个人大惊失色,刚要扑上去营救,突然间,一阵大风刮了起来,从战场上横扫而过,却毫无停息之意,越刮越强,瞬间演化成了狂风,在整个白沟河上空席卷咆哮,把本来已经沙尘蔽日的天空霎时变得一片昏黑;狂风大作,折断了高高耸立的将帅大旗,卷走了人人手中的长兵,将数十万人马纷纷打倒在地;劲风猛烈地旋转,疯了一样胡乱隳突,一时间没有人敢抬头,甚至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是低头死死地护着自己的头盔,生怕稍有不慎,就被席卷在狂风里乱飞的石子和兵器砸到——那可比火炮的威力毫不逊色。
大风久久地刮着。过了好半天,地面上的人们才微微敢抬起头来看一看。风还在施暴;经过刚才的洗劫,沙尘已经刮得干干净净,炮火的硝烟也早已散尽。长风疾劲,碧空如洗;西边天外,残阳如血。
被狂风吹掉了魂魄的人们开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整理自己的盔甲,本能地四处寻找自己掉了的兵器,却一时找不回自己的意识来。
沈若寥灰头土脸地扶着二流子站起来,刚刚上马,抬头就看到燕王站在面前,心里猛地一惊。
朱棣也看到了他,愣了一下,握紧了手中的飞日宝剑。
沈若寥惊慌失措;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怎么办。他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却看到远处高地上,大将军李景隆刚刚从地上爬起来,正在扶自己的头盔;后面,巍峨耸立的李字大旗已经被风吹倒,看不见了。
燕王身后的薛六也爬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立刻笔直地举起被狂风刮倒的大纛,在依然强烈的长风中,高高地插入湛蓝的天空,将大纛上巨大的玄色燕字,醒目地照映在残阳半天血色的光辉里。
“燕王不倒,天亡李景隆——”这个瘦小黧黑的胶东士兵纵声怒吼起来。
远远的高坡之上,李景隆身后的护卫也正竭力地想要重新竖起李大将军的大旗,却发现旗杆已经折断,无论如何再也立不起来。
狂风骤降,数十万南军将士犹且未从昏天黑地的暴风袭击的惊魂之中喘过气来,却看到风卷折了李大将军的大旗,而燕王的大纛依然坚挺如初,高高耸立在巨大的血色落日里,一时间不明白天意究竟为何,都有些魂飞魄散。
燕军将士却立刻感觉到了局势微妙的变化,仿佛得到了无声的号令般,立刻跟着薛六一起齐声高呼起来:
“燕王不倒!!天亡李景隆!!”
刚刚爬起来的李大将军还没有站稳脚跟,就被这震天撼地的喊声惊得一个趔趄。身边的一个护卫慌忙扶住了他。李大将军喘了口气,好不容易找回了重心,只觉得心惊不已,刚要上马,迎面却看到沈若寥火烧火燎一般惊慌失措地跑了回来。
“沈大人……您这是……”
“快去救大营!——”沈若寥来不及解释,只是喊了这么一句,便闪电般从他们身边掠过,直奔后面的南军大营而去。
李景隆回头一看,顿时觉得膝盖发软。冲天的火光已经在大营里升了起来;猎猎长风依旧迅猛;火势借风,迅速地吞没了整个南军大营,瞬间绵延数十里都淹入了一片火海。
纵火成功的朱高煦已经率领自己的手下焦头烂额地从火海中跑了出来,一头冲回了战场,一面兴奋而嘶哑地高喊着:
“南军大营着火啦!天亡李景隆!——”
立刻,所有的燕军将士仿佛集体中了魔症,激动地振臂狂呼,瞬间增长了百倍气力,抄起身边可以抢到的所有兵器,疯狂地向惊恐万状的南军士兵身上砍去。
如果大旗的折断只是带给了他们疑虑,那么眼下,大营起火,就在刹那间彻底冲垮了刚刚还豪情万丈斗志昂扬的数十万南军将士的一切信念和勇气。顿时,实力悬殊的战场变成了原本占绝对优势的南军的地狱:瞬间全盘崩溃的南军将士不约而同地扔掉武器,掉头四散狂奔,任凭远不及自己一半人多的燕军士兵肆意大开杀戒,却毫无抵抗的意志,只是没命地逃窜,很快便被反败为胜的燕军屠戮大半。
一场突然而来的蹊跷的大风,就这样在弹指之间改写了历史。燕王朱棣眼见自己马上就要灰飞烟灭的军队突然完全占据了优势,战场情形发生了完全颠倒的变化,激动之情当胜于所有的燕军将士;然而,燕王的城府不会让情绪的激动错过瞬间的战机,立刻以快于闪电的速度,命令朱高煦跑到南军后方的大营去乘风纵火。于是,偶然就这样变成了必然;大风带来的机会其实是同时慷慨而平等地送给了双方;然而只有坚忍不拔老谋深算的燕王朱棣才无愧于天意的慷慨,无愧于历史的宠幸。
这些,无论是沈若寥,是交战双方的将士,抑或是燕王本人,当时都无暇意识到。南军都在竭力地逃命,燕军都在疯狂地追杀。沈若寥把从大营里抢救出来的老书生高巍带在二流子背上,带着不顾死活跟过来的钟可喜和那十个护卫,跟着大军一起没头没脑地向南狂奔。所有的人都在逃跑,没有人知道自己究竟是往哪里去;但是燕军在北,朝廷在南;只要大方向找到了,在一望无际的北方平原上,不需要什么地图,闭着眼睛向南跑,就是他们现在的出路。
逃跑之中的南军在以双倍于自己先前杀伤敌人的速度飞快地折损着,几万几万的士兵如同沙尘草芥般纷纷粉碎在燕军疯狂报复的屠刀下。就连平安这样的骁将也不敢再回头,只能和别人一样,率领自己的人马稀里糊涂地向想象中的安全地带拼命奔去。堕马的瞿能赶不上大部队,渐渐落后;仗着一颗虎胆和一身好武艺,还在奋勇杀敌,将很多追赶上来的燕军骑兵劈落马下。很快,燕王朱棣飞奔上来。这一回,瞿能看得清清楚楚,再不敢直接向朱棣刺去,便抽出身后的长刀,砍向燕王的马腿,却不料燕军配备的马匹都是燕王背着朝廷和北方胡人私自交易得来的战马,殊非凡物,抬起前蹄一下踢飞了瞿能的长刀,把瞿将军踏倒在地。倒地的瞿能还待挣扎着去握自己的钢槊,朱棣早已抽出飞日长剑,迅雷一剑劈掉了瞿能半个头颅。身边,瞿能的儿子正和父亲并肩作战,见父亲阵亡,愤怒的儿子挥刀向燕王扑来,要和燕王同归于尽,却被跟在马旁的薛六拦腰砍成了两截。
南军上下,此时无人知道瞿能父子已经葬身乱军之中;也没有人知道,已经死了多少自己的兄弟战友,还有多少正在死去,还有多少即将死去。只要不是自己——只有这一个念头仅存,以及在它的激励之下,无可避免的千里大溃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