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一日,建天子在奉天大殿举行廷试。对策早上开始,一直延续到傍晚酉时。群臣都在殿上侍立,新中榜的贡士们则整齐地跪在中间,从始至终不得起身,不得移位,不得进食与喝水,也不得出去如厕,可真是难熬。不过这毕竟是廷试,好不容易过关斩将,挺过了会试,这才上得这大殿与天子对策。多少年来的焚膏继晷,全在眼前一搏了。须臾忍耐的苦头,对他们来说,都因为期待变得甜滋滋的,然而更加紧张和不安。
中午的时候,朱允炆也觉得口渴了,接过山寿奉上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向殿外望了一眼。
“天怎么阴了?”他问道,“早上起来不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吗?”
廷试之中,通常群臣无旨不得开口。于是这个问题只能由下面对策的贡士来回答。天子虽然只是随口发了句感慨,这种时候,却更能考察出考生随机应变的才能。
一名考生答道:“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气象瞬息万变,乌云来得快,去得也快,天马上就会再晴起来的。就好像燕王的军队,来势汹汹,遮天蔽日,可毕竟不是大势所趋,终究还是会像这乌云一样,敌不过太阳的光辉,烟消云散,天下很快又会皓日融融,万里无云的。”
朱允炆点点头,放下茶杯,刚想说别的,殿前另一名考生突然开口道:
“回陛下,只怕过一会儿天空不是要重见天日,而是要陷入黑暗,无异黑夜了。”
朱允炆微微一愣;廷上群臣都紧张起来,不敢出声。
天子纳罕地问道:“此话何意?”
那贡士约莫三十出头,容貌端庄秀丽,风度温尔雅,不慌不忙地答道:“今日从一开始就是晴空万里,便是现在,也依然青天朗朗,不见片云。然而天色阴暗下来,不是因为风云变幻,而是因为发生了日食。”
“日食?”朱允炆吃了一惊。
群臣中有人说道:“太平治世,朗朗乾坤,何来日食?小书生不要信口开河。”
那考生镇定自若地望着天子,口齿清晰地说道:“陛下如若不信,便请到殿外亲眼见证。”
朱允炆有些暗恼,问道:“钦天监,究竟是怎么回事?”
钦天监官员只得出列答道:“启奏陛下,今日午时至申时确有日偏食。”
“怎么早不上报?”天子龙颜不悦,看也不看他一眼:“退下吧。”
钦天监官员乖乖地缩了回去。
外面天色更暗了。朱允炆心中不快,望着那考生,问道:“你既然早知道有日食,那你来说说,朕明经取士,为国求贤,百官勤勉不怠,更无舞弊发生,廷试之日,却发生日食,究竟是为了什么?朕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上天以此来警示朕吗?”
那考生流畅地答道:“回陛下,日食本是自然现象,大可不必认为一定是上天有所警示。小生倒是认为,这日食本身的道理,颇似今日天下之局势,值得为陛下和众位大人一说。”
朱允炆有些兴趣:“你仔细说来。”
那考生道:“日食不像刮风下雨,乌云蔽日;‘天有不测风云’,天气瞬息的变化是不可能预先得知的。然而日食不同;小生事先就知道,钦天监也知道,研究天象的人都知道,我想在场的众位大人应该也都知道。然而陛下不知道;不是因为陛下不研究天象,陛下的本责并不在此。而是因为,钦天监没有预先将日食的消息告诉陛下,群臣也无一人禀报。陛下为尽天子之责殚精竭虑,钦天监却没有尽到本责,对日食隐而不报。然而天象毕竟是天象,要发生的一定会发生。所以现在,外面天黑了;天上有东西遮蔽了太阳,这是拦都拦不住的。就算费尽心机遮掩,以乌云来搪塞陛下的询问,可改变不了事实。”
朱允炆已经满面阴云,仿佛日食就在他脸上。天子阴沉地开了口:
“钦天监,你听听,你还有脸站在这里吗?”
那考生继续说道:“当然,这只是个小过。钦天监认为日食是不祥之兆,今日又是廷试之日,害怕告诉了陛下,会影响陛下的心情,所以隐瞒,也是好心办错事,情有可原。”
朱允炆道:“钦天监听好了,所有钦天官员一律罚俸一月,你这个监正罚俸两月,交一份检讨上来。”
那考生道:“方才小生是举了个例子。如今天下局势之正如日食,就在于燕王的起兵叛乱事先是完全能预测到的。后来燕军日益壮大,以致遮天蔽日,两任大将军皆出师不利,尤其是曹国公北平一败,损兵十万,骇人听闻。而呈交到陛下面前的战报却只是轻描淡写,以乌云蔽日、瞬息可散为辞,想要蒙混过关,逃避责任。然而事实之正如现在外面的天空,日已被食,并且绝非乌云一般瞬息可散,天只会越来越黑,直到太阳几乎完全被异物吞没,并将花费很长的时间才能慢慢重见完整天日。”
建天子的脸刚刚还有些转晴,随着这考生的话源源涌出,却又沉了下来,就像外面的天色,比刚才更加暗淡阴冷。大殿里一片肃静和紧张,群臣和殿上跪伏的其他考生都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天子道:“那要按照你的意思,这日食的发生是无可奈何的,结束也是非人力所能及的了?”
那考生对气氛的变化丝毫不以为意,沉着地答道:“对于日食来说自是如此;而天下之局势与日食不同的地方也正在于此。日食的发生不随人力,但燕王的起兵却很大程度上是人为。不光是燕王人为,更有朝廷人为。削藩失措,以及频频坐失良机,致使去年七月癸酉之变。同样,日食的结束顺其自然,但是燕王之乱决不能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则燕军一发不可收拾,天下再无宁静之时。因人事而起的祸端,必定也要以人事来结束。朝廷应当反省之前的种种失误,纠正当前的种种错误,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类似谎称乌云以遮盖日食之实,妄图逃避罪责,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情况不能再出现。以小生之见,陛下当将大将军召回京师,革职查办,严加惩处。罪名不仅是败军,更有欺瞒圣上,谎报军情。”
朱允炆听到这里已经再也坐不住了,啪地一掌在御案上重重拍下,倏地站起身来,怒视着那个口无遮拦的书生,激动地道:
“你……你……你也太不知轻重了吧?”
徐辉祖和方孝孺见势不妙,同时出列求情道:
“陛下,他只是个刚刚考中的书生,一心钻研书本,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不能体会到时政的艰辛和陛下的苦心,意气用事,无知之言,陛下不必理会。不管怎么说,他直言不讳,也是一颗赤胆忠心为陛下着想,能借物讽政,胆识才智都是不凡,只不过年轻气盛,又无实际的经验,犯点儿小错也完全正常,只要加以锤炼,积累见识,日久必成大器。陛下得此栋梁之材,也是国家社稷大幸也。”
也就幸亏是朱允炆;换作是朱元璋,别说是这个大胆的考生,便是徐、方二人也要一同下狱论死了。
朱允炆听到太傅大人和方先生都这么说,何况那书生说的的确都是实话,他本来也不是个听不得批评的皇帝,立刻消了气,走到那个考生面前,歉意地说道:
“其实,你说得都没有错;朕一时激动,向你赔个不是。”
即便是天子发怒时,那个考生也一直泰然自若,此刻见天子竟然诚恳地向自己道歉,反倒惶恐起来,趴在地上,说道:
“小生无知犯上,罪该当死。”
朱允炆道:“忠言逆耳,何罪之有。这一科能取到这样的才子忠臣,是朕的福气。”
那个考生道:“陛下言重了。小生德薄才疏,不知天高地厚,不过小生所言句句发自内心,还请陛下斟酌。”
朱允炆叹道:“书生意气啊;你不知道朕要罢免大将军谈何容易。事情不是你想得这么简单。不过,朕还是要谢谢你的建议。”
那考生道:“安敢当天子之谢。小生谢陛下不杀之恩。”
朱允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那考生叩道:“小生姓杨名荣,字勉仁,是建安人。”
廷试继续进行;天黑下来,如夜幕降临,然后渐渐又转亮;当日食彻底消却之后,已经是下午申时。明丽的日光持续了一个时辰,便化作夕阳西沉了。黄昏来临;酉时,朱允炆结束了廷试,并当场宣布了最后的排名,各赐三甲及第、进士出身、进士有差、庶吉士不等。
方孝孺讲到这里,沈若寥忍不住问道:
“这个杨荣,必然是对策第一名,点状元了?”
出人意料,方孝孺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他排了个第四,只是二甲头名,不是一甲。”
“二甲头名?那一甲都是谁?”
方孝孺道:“对策第一名有两个,都是吉水人,解缙的同乡。”
“两个第一名?”
“奇怪吗?”方孝孺呵呵笑道,“一个名叫王艮;另一个叫胡广。王艮排在胡广前面对策,陛下听到他的回答,很高兴,当场面属第一;然而轮到胡广对策时,他答得更精彩,特别是一句‘亲藩陆梁,人心摇动’,陛下悚然动容。加上这胡广一表人才,而王艮却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形容不端。所以,就改属胡广为状元,还赐给他一个名字叫胡靖。王艮为榜眼,探花名叫李贯。一甲三人并授翰林修撰。杨荣第四,授翰林编修。第五名叫杨溥,同杨荣授编修。第六金幼孜,授户科给事中。第七胡濙,授兵科给事中。第八顾佐……”
方孝孺一一给他细数,一面赞不绝口地叹道:
“他们的考卷我都看过一遍,篇篇都是流畅犀利,采斐然,纵论古今,晓畅百家,针砭时弊,见地不凡,实在难分高下。可惜我不是主考官,简直要羡慕死高少卿和董侍郎了。这庚辰一科真是人才济济啊。兴则国兴,他们都将成为治国难求的栋梁之材。”
沈若寥笑道:“你看你,方先生,讲得这么绘声绘色干吗?知道我停职在家,没有机会亲历这场廷试,成心馋我是不是?”
“这叫什么话?我还不是想让你有亲历现场的感受吗?”
虎生却在这时进来:“老爷,魏国公大人来了。”
沈若寥愣了一下:“公爷也来了?快请进来;豆儿,给这茶壶里续点儿水。另外,你上街去买只盐水鸭,打两斤好酒,我请二位大人在家里吃饭。”
“别忙别忙,不用了;”徐辉祖跨进门来,一面拦道:“我是有急事才来,说不了两句话就得走。”
“出什么事了?”沈若寥和方孝孺见他脸色凝重,刚才的笑容都消失了。
徐辉祖看了看两个人,低声道:“李景隆又打了个大败仗。”
“大同丢了?”方孝孺失声叫道。
徐辉祖摇了摇头,在桌边坐下来。
“大同没丢;太原也没丢。大军千里迢迢赶到大同城下,却连敌人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沿途传说燕王进攻太原去了。大军再赶到太原,却得知燕军已经回师北平了。我们都上当了,燕王根本就是在耍我们。现在方才初春,北方大地一片天寒地冻,尤其是山西高原,山地环绕。我们的战士大都是南方人,受不了这份寒,来回奔波,一路上冻死了不计其数的战士,还有很多战士冻伤,掉了手指脚趾。我怎么早没想到呢,燕王根本是算计好了,就是要把大军引到山西去溜一圈,让我们不能安心备兵休整,白白地损兵折将,一下子士气大跌。”
屋子里沉寂片刻,方孝孺开口叹道:
“燕王阴险狡诈,老谋深算,公爷也不必自责了。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啊。”
徐辉祖摇头道:“不,方先生,其实要想到这一点并不难。他凭什么要在蔚州毫无动静地呆上一个月呢?不断地扬言打这儿打那儿,可是并不挪窝。我甚至料定了他要攻打大同,可他愣是耗了一个月啊。这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李景隆是个笨蛋,我徐辉祖比他还要笨——”
他一拳擂到桌子上,震翻了茶壶,茶水洒了满桌,流到地上。
“那——现在怎么办?”沈若寥问道。
徐辉祖道:“李景隆已经回师德州休整了。我现在要去面见皇上,向天子请罪。”
他说完就起身走了,把方孝孺和沈若寥的劝慰都扔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