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许是南宫秋最后一次因为他公事繁忙不能回家而生气。从此以后,他发现秋儿真的变了,这一回变化如此之大,让他甚至有些害怕。他向天子请了假,打算在家好好安慰安慰她,却没有想到只过了一天,秋儿就坚决要求他像平常一样摸黑早起去上朝,办完所有该办的事再回来。她则和他同时起床,在他练功的时候为他做可口的早饭,一直送他到巷口,看着他上马离开,然后在家里挑灯等他到深夜;进了家门,饭菜摆在桌子上,热腾腾地冒着香气,比宫里的御膳都要可口;而他刚刚吃完饭,秋儿已经打好了热水端上来,伺候他洗漱更衣。
沈若寥心里惶恐不安,然而他的禁令却不再起作用。连续三天;十天;一个月下来,直到以后,从此始终是如此。他的秋儿真的变了,以前那个动不动就撒娇淘气的小姑娘不见了,他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都再也找不到了。她不再使性子,不再抱怨,不再让他看见眼泪,不再睡懒觉,甚至不再踹被子。她冲他微笑,无时无刻,再也不噘嘴。连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变了,再也听不到她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发现兴高采烈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看不到她肆无忌惮地捧腹大笑,笑到在床上四仰八叉,滚作一团。温良恭俭让,她现在是一个标准的贤妻,就像方孝孺的妻子郑氏,就像铁铉的妻子杨氏,不比她们有丝毫的逊色,也找不到还有什么不同。
这个变化太过巨大,虽然说不上突然。沈若寥无比惊异,伴随惊异而生出无比懊悔,他的秋儿变成这样,都是他一手造成。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其实并没有改变什么,他也已经再改变不了什么,事实就是如此,他的秋儿长大了,该到了改变的时候。毕竟,她嫁给他已经整整一年了,她已经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
日子一旦平静下来,就像流星飞矢一样眨眼即逝。建二年的新年还来不及多热闹几分,便匆匆离开了。朱允炆从进入腊月时起,便开始和方孝孺讨论二年春季会试的事;在历朝历代天子眼中,科场取士都是国家大事,更何况建天子呢。他整日整日地沉浸在对四书五经断章摘句出考题的欣喜之中,甚至俨然已经忘记了战争还没有平息,千里之外的北平还有那个四皇叔对他虎视眈眈。直到新年里的第一封战报飞来,把他从古人编织出的天下大同的美梦里惊醒。
正月十五,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准备庆祝元宵节。沈若寥身在皇宫,心也飞回了家里,构思着晚上该给秋儿出什么样的灯谜。门口的侍卫突然神色匆匆跑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满身尘泥气喘吁吁的士兵,南军战士的束革,一看就是刚从北方战场上赶回来的。
那士兵冲进来就跪倒在地上,掏出怀里的战报来:
“启奏陛下,燕军攻陷广昌、蔚州。”
朱允炆吃了一惊,手中御笔竟掉到了案上。
“……什么?……”
他接过战报,惊慌失措地看了一遍,马上递给身边的沈若寥和方孝孺,一面对山寿道:
“快去请齐大人、黄大人和魏国公过来。”
沈若寥已经浏览完毕,放下战报,问那士兵道:
“你是从蔚州逃回来的?”
那士兵道:“不是,属下是太原左卫的。广昌、蔚州失陷,没有一个人告诉我们;眼看燕军就要挥师太原了,我们这才知道的,就连忙到京城来报告。”
“战报日期是庚午,今天已经是庚辰了。你不直接来京城,路上又上哪儿去了?”
那士兵吓了一跳,忙解释道:“沈大人英明;属下先去的紫荆关求援,房昭将军说,要得到大将军的命令才能出兵。属下又去了真定和沧州,向安陆侯吴将军、徐凯将军和平安将军请援,三位将军说让我去请示大将军;属下于是又去了德州,把战报交给大将军,请大将军发兵相救。大将军又让我来向天子报告。一来二去,路上就耽误了。”
徐辉祖、齐泰、黄子澄三人匆匆走进大殿来。天子让三人传看战报,一面问道:
“几位大人,燕军陷了大宁,占了东北,现在又向西挺进,要攻太原了。我们该怎么办?”
黄子澄道:“立刻诏令大将军,让他速速发兵去救。”
齐泰摇头道:“不可;远水救不了近火。应该让大将军传令下去,让最近的房昭立刻发兵支援;同时,命令吴杰将军率军自真定出发,赶赴太原。”
方孝孺道:“太不像话了,兵临城下,几处军队还在推来推去,互相扯皮,等打退了燕军的进攻,一定要对他们进行处罚才是。”
朱允炆担忧地问道:“徐爱卿的意见呢?”
徐辉祖一直没有说话,好像在走神;此刻天子发问,他微微一惊,醒过神来,不得不开口答道:
“臣……臣也觉得,应该命房昭立刻支援……”
朱允炆道:“那就依齐大人所言——”
“等等,”徐辉祖突然说道。朱允炆下意识住了口。魏国公走到那个报信的士兵面前,问道:
“燕军现在何处?”
那士兵答道:“在蔚州驻扎。”
“不是说进攻太原了吗?”
“目前……还没有……他们进了蔚州城之后,就到处放言说马上要进攻太原,还派出了无数探马来来去去。不过燕军还没有出蔚州城。”
徐辉祖沉思片刻,对天子说道:“陛下,臣以为,齐大人的方案可以稍作修改。应当速命房昭立刻由紫荆关赶往蔚州,争取抢在燕军离开之前包围蔚州城。同时,命令吴杰率军由真定出发,星夜驰援大同。”
“大同?”众人都吃了一惊。
徐辉祖沉着地说道:“有备无患。往大同的援军不但要快,而且要不动声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大同,不能让燕军有所察觉。”
皇帝犹豫地望着他。“那……太原怎么办?”
徐辉祖道:“燕军到处大造进攻太原的声势,这可不像是要打太原的样。正因如此,吴杰的援军一定要尽可能地销声匿迹,以免被燕军发现,改变计划。只要紫荆关和真定的援军足够快,我们便可以保证太原、大同两处安全无虞。”
朱允炆道:“好吧,那就按徐爱卿的意思下令吧,尽快把令牌送到。”
之后便再没了消息。燕军一直停驻在蔚州城内,再无动静。应天皇宫一直在等待前方战场上送回来的报告,房昭和吴杰的军队进展究竟如何;然而几天之后,南军的军报送到京师,却只字未提山西局势和守军的布署。沈若寥正在城外操练;朱允炆展报阅毕,颇感意外,身边却找不到他,便把奏章递给方孝孺,问方先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方孝孺看过奏章,眉头紧锁,也深感困惑。天子于是又将奏章传示同在身边的齐泰、黄子澄,二人看完,面面相觑,迟疑了好一会儿,向皇帝奏道:
“陛下,臣愚钝,实在不知道此事从何而来,究竟是真是假。以臣愚见,还是请沈大人过来,由他亲口向陛下澄清。只有他自己知道什么是事实。”
方孝孺道:“微臣也这么觉得。”
朱允炆点了点头,吩咐山寿立刻出城把沈若寥叫回来。
沈若寥走进大殿,看到天子和三个近身臣都在前面焦虑地望着自己,提了一上午的心立刻就沉了下去。
朱允炆见他进来,说道:
“若寥,不用跪了。朕把你叫来,是有些事想问问你。刚刚从前方战场上送回一封情报,里面……呃,里面说了一些和你有关的事情,朕实在不知道是谁这么无聊,担心又是燕庶人故伎重演,造你的谣,想借朕的手来迫害你。所以,朕就把你叫来,想听你自己澄清一下。”
黄子澄把那封惹是生非的奏章递给他。沈若寥接过奏章,感觉手里有些轻飘飘的麻木。他不用看,不用打开,也知道里面说的是什么。今天一早起来,他就感觉到了,早起的行人,卖早点的小贩,甚至他手下的御林军,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异样。董原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问了他一件事;流言就像昨夜的寒风一样,一夜之间刮遍了整个京城。
流言吗?或许并不是。
他一直在等这一天;从事发之时起,他就一直在等,他知道自己逃不掉。
他还是下意识地把手里那封奏章展开,看那上面的字迹。
魏国公徐辉祖却在此时神色凝重地匆匆走进大殿来。
“陛下——怎么,三位大人都在;若寥也在,那正好,臣有一件事,想请沈都督当着三位大人的面,向陛下做出解释。”
建天子闻言一愣。三个臣面面相觑了一下,齐泰开口惊讶地说道:
“怎么,前方的情报才刚刚送到陛下手中,公爷就已经知道这件事了吗?”
徐辉祖看到沈若寥手中的奏报,更清清楚楚看到了他的表情。
“是这封情报吗?”魏国公说着,把奏章从沈若寥手中拿走,自己飞快地浏览了一遍,把奏章交还到山寿手中。
“看来,不用我再叙述一遍了,”他说道,“恐怕这封情报到得比流言要慢。现在,京城的街头巷尾都在议论这件事,军营中也是一片众说纷纭。燕王已经派人潜入京师散布流言,制造舆论,这是毋庸置疑的。此事究竟真相如何,不仅关乎沈都督一人的声誉,更关乎陛下在臣民心中的威信,朝廷在燕军阵前的信心和气势,非同小可。所以,臣特意化了装,到情北客栈去查访,找那里的店伙计套话,得到的结果却让我深感事态严重。”
“公爷究竟查出了什么?”天子和三个臣齐声问道。
徐辉祖看了一眼沈若寥;从开始到现在,当事人始终一言未发。
魏国公小心翼翼地问道:“若寥,我是说好还是不说好?”
沈若寥抬起头来,向天子瞟了一眼。
“这事瞒不下去,”最终他说道,“早该有个交待。还是说的好。”
魏国公忧虑地望着他:“你的意思,这件事真的与你有瓜葛?”
“公爷,究竟是什么?”方孝孺忍不住催问道。
徐辉祖严肃地瞥了一眼沈若寥,对其他人叙述道:
“陛下,据那店伙计讲,九月初一夜里,确实有一个年轻女子在客栈二层的一个房间里死去。那女子是头天晚上住进客栈的,还有一个三十出头年纪的男子和她在一起,两个人都是北方口音,那男子喊那女子作什么情妹。第二天一早那男子就出门了,那女子在房间里呆了一天,到半夜都没有露脸;当时客栈里很多客人,包括店伙计在内,都被房间里传来的女人的哭喊声惊醒。但那声音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就再无动静了。店伙计觉得蹊跷,就去敲门,半天没有人应。他便撞开门进去,发现那个女孩子死在床上,看样子是割腕自杀,可是找不到凶器,屋里也没别人,只看到尸体躺在床上,血流了一地。他吓得灵魂出窍,很多好奇的客人也都看到了这一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在这时候,突然那个北方客人回来了,见到屋里的惨状,先是大吃一惊,扑上去摇那个已经死了的女人,拼命喊她,然后便抽出剑来,问在场的人是谁杀了她。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吓得话也说不出来。那个人不再说话,抱起那个女子的尸体,就从窗户里跳了出去。窗外是两层的围廊,那小二跑到窗口去看,那个男子已经跳到了地面,马上就跑得不见踪影了。围观的客人回过神来之后,议论了一番,发牢骚说这客栈杀气太重,纷纷表示明天就要搬走,然后就都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那小二见周围没了人,深更半夜的,自己站在刚刚死了一个人的屋子里,满眼是血,吓得魂飞胆散,跑出了屋子。第二天,他们就把那个房间的门窗从外面锁了起来,认为里面有怨鬼。我说我想进去看看,那店伙计脸都吓白了,死活不同意,还说自己已经受不了再在这家店里干活,马上就要另觅生计了。”
建皇帝听得胆战心惊,声音微颤,问道:
“这么说,那里的确死去了一个女子,可是死得莫名其妙,这和若寥有什么关系?”
徐辉祖道:“问题就在于此。事情远不止刚才臣说的那些。那个店伙计还告诉臣一件事。就在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九月初二的夜里,店门都关了,他正在一楼洒扫,突然间闯进来一个人,抓着他就问谁是小二。他一看,正是那个北方人。那人认出他来,便对他说道:‘你一定很奇怪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现在我就告诉你,那个死掉的姑娘是被人谋杀的,她从北方的燕山深处千里迢迢到京城来,就是为了找她的丈夫,可是她的丈夫却是一个再世陈世美,贪图荣华富贵,娶了一个亲王的郡主,把自己的妻子忘了个干净,甚至比陈世美还不如,看到弱妻找到京城来,生怕被别人发现自己的丑行,便杀人灭口,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你知道这个灭绝人性冷血残暴的丈夫是谁吗?他就是当今皇上最宠爱的御前侍卫,那个红极一时的沈若寥。他真正的嘴脸是什么,你们所有人还被他蒙在鼓里呢。’”
“这……这不可能!”朱允炆和方孝孺忍不住同时脱口而出。
“然后呢?”齐泰问道,“那个小二有没有跟别人提起过这事?”
“他说他没有。他说因为出了人命,第二天一早所有的客人就都跑了,当时天又很晚了,店里已经关了门,只有他一个人,再没有别人听见这些话。那个北方人说完这一通就走了,从此再没出现过。那小二自己又不是个话很多的人,思前想后,觉得此事蹊跷,他从来不认识若寥,但是他有一些在街上讨生活的朋友和沈大人打过交道,经常对他说起,他印象中沈大人是个很不错的人,单纯又侠义,他很难相信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所以就怀疑是不是燕王做的圈套,想在天子面前坏了沈大人的名声,把他整下马。因此,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这事。之所以告诉微臣,是因为说到后来,臣感觉到他总有事瞒着我,我就把身份亮给了他,告诉他这件事的严重性,问他究竟还有什么话没有完全说出来,让他不要再对我隐瞒真相。他想了好久,把我拽到他自己的卧室里,锁好门,这才都告诉了我。他很奇怪,因为昨天他突然发现这件事传了出去,谣言满大街都是,今天愈演愈烈了。自己一个字也没说过,从九月初一到现在,四个多月都过去了,中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怎么突然谣言就满天飞了。臣就告诉他说,这是燕王在使离间计。若寥,我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这些了,剩下的事情该怎么办,完全取决于你。你能不能告诉陛下,告诉我们,你和这件事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杀人。”沈若寥木讷地说道。
几个重臣互相看了一眼,有些困惑。
“你的意思是,你确实认识这个女子?你——你确实当时去了情北客栈?”
沈若寥道:“对。我还在家里的时候,她是我的族妹。那另一个人是我的族兄。那天晚上他跑到我家里来,我们好多年没见了。他说他和晴儿都住在情北客栈,要我过去见他们。我确实去了。”
方孝孺谨慎地问道:“那——你的族妹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了?”
沈若寥迎着每个人目光;他有些诧异,此时此刻,他却不再慌神,不再惊恐;他竟然会如此平静。
“我和她是青梅竹马。但是后来我们所在的山寨出了一些变故,我族叔毒死了我爹和族长,就是晴儿的父亲。我以为朝廷都知道?”
徐辉祖道:“朝廷知道的细节,都是燕王向高皇报告的。朝廷只知你族叔作奸,毒死你父亲,逼你逃出山来。至于你族妹之事,朝廷一无所知,也不知道燕王究竟知不知情。后来呢?情北客栈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沈若寥低下头,说道:“我逃出山来,从此和晴儿分开,再无音讯。后来我娶了现在的妻子,到了京城来,她和我族兄不知怎么打听到了我的下落,所以找过来,但我已经不可能再娶她了。我那天和她说了这些,可能是我不会说话——我没有想到,我刚离开,她就想不开自杀了。”
“你既然已经离开了,怎么又知道她自杀了呢?”徐辉祖问道。
“因为我又回去了。我把秋风落在她房间里,回去取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死了。您刚才说,那小二冲进去的时候,没有找到凶器,因为我把他拿走了;因为她用来自杀的,就是秋风。”
方孝孺问道:“她究竟是不是你的妻子?”
“不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娶她。”
“你没有娶她,那你可曾和她有过什么……一些……比较亲密的行为吗?”发问的是黄子澄,因为话题已经有些让人难堪了,自己都问得满脸通红。
“从来没有过。我还没有娶她,又怎么能碰她呢。”
他是如此平静;他没有别的办法,他必须撒谎。这件事的真相太可怕,他承受不起。
“我相信如此;”方孝孺道,“何况,刚才公爷叙述那小二重复你那个族兄说过的话,他说‘那死掉的姑娘’,既然是姑娘,却又说是你的妻子,这显然不合逻辑。”
“那她又何至于自杀呢?”黄子澄问道。
沈若寥道:“这……我也说不好,可能她等了太久,我让她失望了。可能是……她为了我,落得飘零在外,无家可回,可是我却拒绝了她。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了。”
“你曾经的爱人因你而自杀,你还如此平静吗?你不觉得心痛和懊悔?”齐泰问道。
过了好久,沈若寥才轻声答道:
“您的意思,我现在应该在你们面前痛哭流涕,顿足捶胸?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四个月,我没有一时一刻从痛悔中脱身过。我一个人承受足够了,我不想伤害秋儿,更不想影响陛下的心情。我也曾经选择躲开,换一个地方,到战场上去,我还能怎么办?”
朱允炆惊讶地说道:“原来如此?朕还奇怪,为什么那天早上你醉酒糊涂地跑进来,急不可耐地催朕立刻把你派到前线去。原来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可是——你为什么选择战场?你完全可以请个把月的长假,到山清水秀的地方散散心,为什么偏偏要躲到最危险的地方去?你——”
天子停顿了一下,意识到了一个念头;他被这个念头吓住了。
“若寥,你——你当时……不会是……也想寻死吧?”
沈若寥却笑了,望着朱允炆,浅浅地一笑,有点儿像死人的微笑,让天子毛骨悚然。
“如果我真死了,那倒好了。”
朱允炆焦虑地劝道:“你不该有这种想法。人死不能复生,何况并不是你的错。姻缘是命中注定的,人奈何不得它啊。你能感到伤心和痛悔,就已经足够安慰死者了,她不会怪你的。”
沈若寥凄苦一笑:“她不怪我,就不会这么干了。她就是想要让我愧疚一辈子。”
“可是你的族兄为什么说是你杀了她呢?”黄子澄仍然有些怀疑。
“这个很好理解,”方孝孺道,“毋庸置疑他的族兄已经加入了燕军,成了燕王的人,所以这件事也就被燕王拿来当作攻击若寥、甚至是攻击朝廷的武器了。”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黄子澄问道,“京城已经一片流言蜚语了,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出了这样不清不白的事,会影响朝廷的信誉,乱了民心啊。”
朱允炆不满地说道:“那都是小人造谣,若寥根本没有不清不白的。”
“可要想证明这一点太困难了,”徐辉祖道,“毕竟,情北客栈深更半夜死了一个北方来的女子,这是事实,而且当时店里的客人都看到了,并不只是一个店小二。现在那些客人有可能遍布大江南北,先前他们并不知道若寥和此事有瓜葛,现在知道了,就会添油加醋地到处乱说了。流言是没法控制的。更何况真相本身也是说不太清楚是非的。”
“不用再想了,”沈若寥淡淡说道,“好办得很,直接把我革职,交给三法司审查,按照《大明律》的规定,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给民间一个公正。”
朱允炆不干:“朕怎么能把你交给三法司呢?不行。几位大人帮朕想想,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几个重臣面面相觑,鸦雀无声。然后,齐泰开口道:
“万岁不愿意委屈了沈大人,可是此事如果不能按律追究责任,朝廷的法令将会丧失威严,天子会失信于民啊。”
朱允炆道:“可是,若寥明明没有杀那个女子啊,就算是三法司立案,也不能定他什么罪。”
“既然这样,陛下又何必担心把他交给三法司呢?”徐辉祖道,“臣倒觉得,若寥自己的建议是最好的,只要他确是清白的,只有合法公正的审案程序才能真正让百姓相信他无罪。”
方孝孺也有些迟疑:“话虽如此,可是这样一来,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必然要完完全全地公之于众,令人难堪且在其次,若寥必定要背上负心薄幸的骂名,难保不会有好事之徒再扯出当年沈如风的旧事来,质疑天子违背太祖遗命,指责朝廷任用恶少。”
沈若寥低声道:“还是请陛下降旨吧。”
“你要朕降什么旨啊,”朱允炆愁道:“朕不能平白无故就这么罢免了你,把你定罪啊。”
“那也好办,我自己去刑部。”沈若寥说完,转身就往外走。方孝孺急忙拉住了他。
“你别着急。陛下,臣倒有个办法。可以让若寥自己上书请求辞去一切职务,陛下答应他等到查明真相之后,再让他恢复职务。这期间若寥可以就在家里闲居,三法司照样审案,反正没有定罪,不必非得把他关到大牢里去。”
齐泰摇头道:“臣以为不妥;如果沈大人主动上书请辞,反倒好像他问心有愧,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陛下可以下诏将他免职,同时允许他在家休假静养,等待案件审理的最终结果。”
朱允炆犹豫地看了看二人,难以决定,便向魏国公求助:
“太傅大人看呢?”
徐辉祖沉思片刻,道:“臣更赞同方先生的建议。若寥即便没有命案,可是身为天子身边的近臣,不知考虑后果,惹出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来,给天子平添烦恼,又给陛下和整个朝廷的形象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无论如何他是应该负责的。若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可能没有犯罪,但是你一定犯了错。所以,你应该主动上书辞职,请求天子准许你回家闭门思过。”
其他三个臣不约而同地点头,异口同声说道:“公爷所言极是,这也正是我的意思。”
沈若寥轻轻答道:“我懂;就算皇上不罢免我,这事闹这么大,我自己也没脸出家门一步了。我马上就写辞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