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dx;燕王率领五万精兵离开永平往大宁进发,之后便神秘地消失了,再没了消息。各路探马打听不到丝毫燕军的行踪;扼守松亭关的十万大宁精兵也没有任何动静,仍然在严阵以待燕王自投罗网。唯一的小小变故是都督刘真给李景隆送来一封战报,说前日截获了燕王朱棣送给大宁都指挥卜万的一封密信,信中话语字里行间流露出燕王和卜万已经十分相熟,关系要好密切,而燕王又在信里极其恶毒地诋毁抨击了都督陈亨,说他原本是本王旧日部下,本王待他如何如何不薄,陈亨小子又是如何如何忘恩负义投靠朝廷的。“卜公与棣素厚,棣知公甚矣;而亨之为人,世所不齿,卜公高义,焉能与亨共事?”
刘真在战报上说,燕王的密信中倒没有更多更明确的言语,他也不好在证据不完全确凿的情况下随便就给卜万定下通敌叛逆之罪,但是如果卜万真的私通燕王,恐怕等不及抓到他的罪证,整个大宁都司都要落入燕王的手中了。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将卜万抓起来下了大狱,先把他关起来再说,总之是让他不能再接触军队,也不可能再与燕王秘密联系了。报与大将军知之。
李景隆看过战报,说了一声“精明!”紧接着,又叹了一句:“废物!”他赞赏刘真拘捕卜万的果断,所以说他精明;同时,他又生气刘真既然已经抓住了送密信的燕使,怎么竟然还是没能打探到那五万燕军的下落,实在是废物。
北平城墙内外,双方拉锯般的僵持仍在继续。李景隆下令手下将士不停息地轮番进攻。燕王和五万精兵神秘失踪,无论如何不是个好消息;他害怕燕军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却又无奈敌暗我明,总不能无的放矢,所以只好集中精力全神贯注攻打孤城北平,期冀着能够以此分散燕王的注意力,扰乱燕军军心。这也是大将军目前唯一的办法了。在天下人看来,朝廷五十万大军围攻只有五万人固守的一座北平孤城,燕王实在是占尽了劣势。然而现在,大将军李景隆和燕王朱棣心中一样明白,优势究竟掌握在哪一方的手中。
几天之后,刘真的又一封战报却意外地从广宁一路飞骑传至李景隆手中。李大将军接报大惊失色:原来,燕王那五万精兵神秘失踪,是绕开了刘真、陈亨和卜万驻守的松亭关,抄小路从刘家口直袭大宁。然而,燕军并没有采用传统的攻城方式,而是藏匿在城外的山林里,燕王朱棣派一个士兵化装成平民进城去送信给宁王,邀请宁王携王妃和世子在城外见面。宁王朱权自然欢天喜地,想了一个打猎的借口出城来见燕王四哥,结果万没有想到大胆的燕王竟然将宁王全家挟持为人质,要挟守城的大宁军队打开城门,放燕军入城。燕王有宁王全家在手中,放心大胆地在宁王府中好吃好喝住了足足七天,却显然并不是只在白吃白喝。七天之后,大宁军队竟然不知为什么全部归顺了燕王,包括那令所有人垂涎三尺的朵颜三卫骑兵,都簇拥在宁王府周围,齐声高呼燕王万岁,集体倒戈。大宁指挥使朱鉴孤军奋战,很快便被手下造反的兄弟剁成了肉酱。宁王府的长史石撰苦劝宁王不要跟随燕王造反,并且指着燕王的鼻子大骂奸贼,被燕王当众处以肢解之刑,至死犹在骂不绝口。大宁城于是眨眼间便成了燕王的地盘,闻名天下的精锐之师大宁军队变成了为反王朱棣守城了。
而燕王夺取大宁的同时,扼守松亭关的刘真、陈亨接到急报,立刻率军掉头回援大宁。然而走到一半,就接到了大宁已经陷落的消息,便在途中安营扎寨,准备明日进袭大宁。结果当夜,二更鼓刚过,都督陈亨便伙同指挥徐理、陈率兵进攻刘真大营,原来三人早有预谋,暗中勾结燕王已久了。而刘真在这个时候也终于醒悟过来,前日截获的燕王给卜万的密信完全是阴谋陷害,一封密信除去了忠于朝廷的卜万,却把真正包藏祸心的陈亨遮掩得毫无瑕疵。刘真此刻明白了真相,无奈为时太晚,只能眼睁睁看着陈亨收降了手下所有十万大宁将士,兴高采烈地投奔燕王而去,自己一个人单骑逃到了广宁。
燕王夺取了大宁,把大明精锐大宁之师和宁王朱权一起括入自己囊中。人人皆知并吞了朵颜三卫的燕军不日便会杀回北平,个个心里都悬了起来。李景隆立刻下令以十倍于先前的攻势加紧围攻北平,争取在燕王从大宁回师之前将北平拿下。要不然,五十万大军包围北平一个月毫无所获,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他这个大将军脸上也挂不住。
攻城仍在日复一日艰难地继续着。天气越来越冷,很快进入了滴水成冰的时候;燕军和南军都死伤惨重。沈若寥越发在心里敬佩朱高炽和燕王妃的本事,在燕王不在的情况下,率领全城军民固守孤城一个月,不给敌人丝毫可乘之机。他听说朱高煦随从燕王出征去了,以这个二殿下的性格,他肯定更适合冲锋陷阵,而不适合婴城固守。
十月二十二日,李景隆又一次召集诸将商议军情。他拿着战报,一反常态地开口就问沈若寥:
“监军大人曾经是燕王殿下宠极一时的承安仪宾,跟随燕王形影不离,仿佛燕王的左膀右臂,想来一定对燕王亲近的几个得力战将十分熟悉了?”
沈若寥保留地说道:“有所了解而已;我在燕王身边的时间毕竟不长,而且和燕军接触很少。相比之下,倒是对燕王身边的官更熟悉一些。”
李景隆道:“探子来报,十月十九日,燕王在会州与陈亨会师,将所降大宁都司人马、朵颜三卫、宁王的军队全部收编入燕军,和他自己手下原有的军队整合起来,重新进行了编制,并且竟然效仿天子之师,设立了五军。五军规制还有模有样,每军一个主将,两个副将,名单都在此,挺像那么回事。这些主将副将们,监军大人应该都很熟悉了吧?中军前将军张玉,左副将郑亨,右副将何寿;左军前将军朱能,左副将朱荣,右副将李浚;右军前将军李彬,左副将徐理,右副将孟善;前军前将军徐忠,左副将陈,右副将吴达;后军前将军房宽,左副将和允中,右副将毛整。这都是些什么人,监军大人可否给我们介绍介绍?”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说道:
“恐怕这些人里,我知道的还不如在座的将军们多。这十五个人当中,我只见过两个人,张玉和朱能,前者曾经是燕王手下的指挥佥事,后者曾经是一名千户,都是燕王最器重的战将,武艺都十分高强,在燕军中威望也很高。他们两个人性格都很沉稳,每一言行必精思熟虑。相比之下,张玉更开朗威猛一些;朱能虽然比张玉年轻许多,却更加安静内敛,是个善谋的将领。除此之外,其他人我实在不了解;我只知道何寿、李浚、孟善、吴达、房宽、和允中和毛整都曾是燕王护卫亲军中的能将,郑亨、朱荣、李彬、徐理、徐忠、陈都是燕王起兵以后降附燕军的,像徐理和陈这两人还是刚刚归降的。但是因为他们原本就都是燕王的旧部,所以投降了燕王也不奇怪,刚刚投降就被燕王任命为将军也不奇怪了。可以说,他们本来就都是燕王的人。陈亨也是一样,他原本就是燕王护卫亲军中的指挥,积功升到北平都指挥使,一直就在燕王身边,只是今上即位后为了防止北平有变,才让谢贵替换了他,把他调到大宁去的。燕王虽然没有任命他将一军,但是其后必有重用。”
举座沉默了片刻。李景隆叹道:
“是不是北平周围就没有一个卫所不是燕王的旧部,没有一处地方不是燕王的人把守了?朝廷削藩的策略看来反而成就了燕王。”
安陆侯吴杰说道:“大将军不必忧虑;朝廷当初将北平军队调离燕王,动作其实并不大,调来调去,也依然还是局限在北平周围开平、大宁、密云等等诸卫,燕王一起兵,这些地方首当其冲,自然是纷纷迎降。一旦过了保定、沧州地界,就再没有几个燕王的旧部了,也不会再出现大宁这种举城归降的情况了。”
李景隆道:“反王现在已经率军进入松亭关,正在往永平方向进发。想来在永平休整二日,便会班师回北平了。现在我们要决策的就是如何迎击反王带回的十几万大宁军队,包括其中的朵颜三卫。”
陈晖道:“我们围困北平已有一个月,坚城未克,燕王又率领大军回来了,里外夹击,形势不妙啊。”
李景隆阴沉沉道:“一个月前,不是还有人说反王率五万人去永平绝无胜算,是穷途末路,吓破了胆么。”
座上的瞿能听出大将军的话外音,顿时脾气上来,不服地说道:
“大将军,当初监军大人劝您围追堵截燕王,不让燕军靠近大宁的时候,您可是也说过,反王肯定进不了大宁,而且一定会被大宁军马全歼。现在结果又如何?”
李景隆冷冰冰道:“瞿将军,我可没有意料到,刘真能笨到如此地步,放着一个最大的内奸陈亨在眼前视而不见,反而把毫无反心的卜万下了大狱,中了燕贼的反间计。”
瞿能也不甘示弱:“那当初反王率军去援救永平的时候,大将军可曾想到他真正的算盘是挥师北上直捣大宁呢?说到底,我们每个人都中了燕王的奸计,大将军您也不例外。”
眼看二人要吵起来,何福马上劝道:
“好了,瞿将军,你怎么这么大火气?你这脾气多少年了,亏你也没少吃过吧,怎么就不能改改?”
盛庸也说道:“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追究责任,而是马上商量出对策来,燕军眼看就杀过来了。”
李景隆不动声色地说道:“说得对;瞿将军,你可以先说说看,大军下面应该怎么办?”
瞿能道:“当然是继续攻城!我们已经打了一个月,北平城里的燕军守军已经伤亡殆尽,只剩一些老弱伤残兵还在负隅顽抗了,应该一鼓作气,打下城池来,岂能半途而废?”
“瞿将军,再继续攻下去,我们也只剩下老弱伤残兵去对抗燕王的朵颜三卫了。”陈晖说道。
平安道:“郑村坝这里还有二十万精兵没有动过,就算朵颜三卫扑过来,总不至于挡不住吧?末将觉得围攻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北平已经旦夕可下,还是不要放弃好。”
盛庸道:“即便最终攻克了北平,又要回过头来和燕王的大宁人马恶战一场,损失太大了,未免不值得。”
“怎么会,”沈若寥道,“破了北平,也就端了燕王的老窝,他就完蛋了;回头王妃世子都在咱们手里,借他一万个胆他也不敢再拿军队跟咱们碰。一战定终局,简直值大发了,省去以后多少麻烦。”
他微微一愣;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望着他,一声不吭,仿佛他说了天大的不合时宜的话。
沈若寥难堪地脸红起来,窘困地说道:
“我只是这么一说,我个人的看法,诸位将军别介意。”
李景隆微笑道:“监军大人的话很有道理呢。难怪天子如此赏识大人。诸位将军,攻城之战已经到了最艰难也最关键的时候,一定要坚持到底,赶在燕军回师之前攻克北平。一旦拿下了北平,整个伐燕战争就胜利结束了。诸将听令:明早辰时,以瞿能将军为先锋,听到号令,四面同时开始进攻!”
所有人都站起身来,齐声答道:“末将遵令!”
出了大帐,沈若寥走在何福和瞿能的后面,听到左副将对瞿能说道:
“我说,原来在凉国公手下,你这牛脾气可没少挨过整吧?怎么就是不长教训呢?非得把曹国公也惹火?”
瞿能火气冲天地说道:“有本事他整我啊。他要是好歹能有凉国公一半将才,我瞿能任凭他整,我心里还高兴呢。成天只会发号施令,纸上谈兵的纨绔子弟而已。他懂得什么是打仗?还真当自己是蓝玉了,你瞧他那副架子。”
何福叹道:“人家好歹是天子任命的大将军,你就应该无条件地服从军令才对,再怎么说,也不能在众将面前不给大将军留面子吧?回头天子怪罪下来,你有几个脑袋担着?”
瞿能道:“天子要真怪罪下来,我瞿能还真就敢明着告诉天子了,满朝武都是吃干饭的,根本不懂战场上的事,也不会选人。这个大将军无能不算,还自以为是,拖泥带水的,早晚耽误了战事,害了所有五十万大军。还有那个什么监军,也是个平庸之辈,屁大点儿的毛孩子而已,一个绣花枕头,只能陪在万岁身边玩玩蹴鞠促织,干不了正事。”
何福刚要劝他,转脸间眼角的余光扫到了身后的沈若寥,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再说话。瞿能也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见是沈若寥,冷冰冰道:
“原来是监军大人。打算把瞿能的话转告给大将军么?”
沈若寥有些无奈:“瞿将军,我手中有天子的玉匣,我可以直接呈递给天子。”
瞿能有些火冒三丈:“大人请随便告状罢;朝廷派个监军过来,本来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若寥忍不住笑了:“瞿将军说得太对了。我立刻就给天子写报告,瞿将军忠勇可嘉,当受朝廷重赏。只不过,将军勇有余,而谋不足。以将军的神勇,攻破彰义门只是早晚的事;但是将军一旦进了彰义门,可就必败无疑了,将军知道吗?”
瞿能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既已攻破了城门,那就是胜了。”
沈若寥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将军一不知己,二不知彼。不知己在于,手下将士攻城足足一个月,伤亡惨重却毫无进展,已是士气大跌。燕王起兵将近四个月,连战连胜,从八百死士到八万活动兵力;而吞并大宁的消息无异于雪上加霜,现在燕军除去全部守城军队以外,已经有十六万人,扩大了一倍之多。我军中一片人心惶惶,战士们都觉得燕王是神,要么就是有天神相助,而我们占尽了劣势,不会有好结果。悲观情绪如此严重,瞿将军了解多少?这样的士气怎么能取胜?”
瞿能犹豫地望着他:“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若寥笑道:“我啊,我不过就是钻了大家伙的空子。你们忙着攻城,不打仗的时候,又要互相吵架,一天到晚累得半死,我闲着没事,到处转转,自然就知道了。”
瞿能道:“不知彼呢?”
沈若寥道:“瞿将军攻打彰义门,所用的战术策略和其它八门的攻势一模一样。说到底,九个城门的进攻照现在这个样毫无区别,那就都叫失败。北平九门中,有四座是瓮城。正南的正阳门,东北的安贞门,东面的齐化门,再就是西面的彰义门。而正阳门的瓮城是两重,彰义门和齐化门的瓮墙则修筑得非常之高。瞿将军拼死拼活打进彰义门后,却发现不过是把自己送进了一个更加坚不可摧的包围圈中;城门之外,起码还有广阔的天地,大不了无非攻城不克,引兵撤退;可是瓮城之中,身后的城门一关,四面都是高大的铜墙铁壁,伏兵骤发,那可就连条退路都没有了,真真正正的插翅难飞,只能等待全军覆没了。”
瞿能一时无言以对;他事先还真不了解自己一直攻打的彰义门的构造,眼下不由有些难堪。
沈若寥看出他的困难来,笑道:“瞿将军,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北平人,自个儿家门儿什么情况我能不清楚么。我想这一仗跟在你的前锋里面,不知道行不行?”
瞿能微微一愣:“监军大人?”
沈若寥道:“我总不能像您将军说的似的,光吃干饭吧。我也得出点儿力不是。”
瞿能道:“那不行;监军大人可没有冲锋陷阵的职责。您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在皇上面前可都吃不了兜着走。”
沈若寥微微一笑:“我能有什么三长两短?”
瞿能张口结舌。
沈若寥道:“瞿将军,彰义门虽是瓮城,可是依然要攻克。先前从您到下面的士兵都不知道状况,强攻一定会失败。可是现在,大家既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许强攻反而最终能成功。毕竟,‘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一定要让所有战士们都知道,里面有瓮城伏兵。一旦攻入了瓮城,则须城外的军队持续以强火力的炮攻配合,要把炸药带进瓮城去。”
瞿能连连点头道:“末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