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北方战场上的重大变故终于通过一千里加急战报送到了京师,在满朝武和天子朱允炆的头顶上打了个巨大的惊雷。
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变故;至少,沈若寥听到战报之后,便觉得一切其实都在意料之中,自然得不能再自然了。战况是这样的:
七月十七甲申日,燕王的军队攻克了怀来,守卫怀来的都督宋忠兵败被执,为燕王所杀。都指挥彭聚、孙泰力战而死,从居庸关兵败逃至怀来的指挥佥事余瑱和宋忠同时被杀。燕军随即攻打永平;永平卫指挥佥事赵彝和千户郭亮本来都是燕王的旧部,当然是呼集所有弟兄投降了燕王,从此把整个永平城和永平卫都送到了燕王手中。
怀来一战,具体经过却是这样滑稽的一幕:
都督宋忠曾于三月间由朝廷部署到开平守备,为了防范燕王造反,朝廷授予宋忠特权从燕山护卫亲军中挑选人马随行。宋忠毫不客气,从燕王手下精挑细选带走了三万精兵,其中除了燕王原先和魏国公商议定的部分外,还有相当大的一部分兵马是宋忠自作主张挑走的。而自从宋都督因为燕王起兵被迫退守怀来的那一天起,他就抱定了决心杀回北平,把燕王的叛军绞杀在襁褓之中。因此,宋忠十天来一直在不停地对手下那三万他从燕王身边带走的精兵说,燕王起兵之时,便将三万兄弟在北平的家属亲人悉数屠杀干净,以泄其愤;他号召这三万将士和他一起杀回北平,消灭反王,为自己死去的亲人报仇,以此报答天子的恩遇。三万燕山护卫军上了宋忠的当,个个痛哭流涕,对燕王恨得咬牙切齿,十天以来不断摩拳擦掌,集体誓死效忠朝廷,一定找燕王讨还血债。宋忠见时机成熟,便部署了夺取居庸关的计划。然而,久经沙场、老成持重的燕王朱棣早已料到宋都督的如意算盘,就在宋忠准备发兵开拔居庸关的时候,亲率一路精骑从天而降,堵到了怀来城外。宋忠仓促应战,却万万没有料到燕王的天兵天将不仅来得神速突然,而且前锋部队竟然完全由那三万燕山护卫军的家人组成,扛着他们熟悉的旧日旗号,父子兄弟隔阵相望,都大声呼唤自己的亲人,问寒问暖。怀来的三万燕军发现自己的亲人原来都安然无恙地活着,一时间大喜过望,同时也气愤宋忠竟然欺骗了自己,立刻于阵中高呼“宋总兵欺我”,纷纷倒戈作乱。宋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手下的三万精兵在他的努力之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反了,不仅立刻使得怀来六万守军不战而溃,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还免费为朱棣拱手送去了三万欢天喜地对燕王感激涕零的军队。
诚然,沈若寥对燕王笼络人心的手腕早有见识。宋忠播下了欺骗的种子,当然自食苦果;精明的燕王却从来对手下将士推心置腹,坦诚相待,于是朱棣将近二十年在北平辛勤播种耕耘,如今顺其所愿硕果累累。按照战事发展现状来看,如果局势一直这样继续下去,恐怕再有几个月,燕兵就要打过大江,打进京城了。
如此战报送至京师,自然是举朝哗然。武百官初时都认为北平周边尚有宋忠重兵围困,燕王的叛军突破不了宋忠的守备。没想到燕王只是一战就拿下了宋忠的人头,怀来的六万大军被燕军一冲即垮。北平一带的十几万守军就如此不堪一击,短短十天下来,一部分战死,大部分都是燕王旧日手下,望风投降,剩下的则四散奔逃,向大同、山海关等各个方向逃窜去了。而燕王朱棣以八百精兵起事,十天下来,已将手中燕军扩大到了十五万兵马,除去守城将士,可以出征作战的活动兵力达到了八万之众。
与此同时,燕王朱棣靖难之师的告天下檄也随同战报一起被送到了京师,送到了全国各处。朱棣在檄中慷慨激昂地指控建皇帝朱允炆的七大罪状:
“皇考太祖高皇帝初未省何疾,不令诸子知之;
“及升遐,又不令诸子奔丧;
“闰五月初十驾崩,寅时即敛,七日即葬,逾月始召诸王知之;
“折毁宫殿,掘地五尺,悉更祖法;
“以奸恶所为,欲屠灭亲王,以危社稷,诸王实无罪,横遭其难,未及期年,芟夷五王;
“我遗人奏事,执以箠楚,备极五刑,锻炼成狱;
“任用恶少,调天下军官,四集见杀。”
一句话,建皇帝不仅仅肆意更改祖制成法,戕害亲王,甚至有可能就是他害死了太祖高皇帝。而他燕王起兵自然是迫不得已,而且绝对光明正大,冠冕堂皇:
“予畏诛戮,欲救祸图存,不得不起兵御难,誓执奸雄,以报我皇考之仇。”
燕王起兵十天,朝廷一直无所作为,连封讨逆檄都不曾起草半个字,结果倒被燕王反咬一口;到了这步田地,朝廷再不行动就真的不如投降了。为此,朱允炆整个早朝都用近乎怨恨的眼神在一班大臣身上扫来扫去;他下令群臣廷议挂帅出征的将领人选,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卓敬等一干精英讨论了寥寥几句之后,整个大殿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武百官无一人有主意到底该由谁统兵。万般无奈之中,建皇帝宣布退朝,忿忿地走出了华殿。
沈若寥以为天子情绪坏到了极点,自然什么也做不了,要回乾清宫歇息了。然而让他大吃一惊的是,建皇帝出了华殿,便一头钻进了渊阁,心无旁骛地看起古书来。方孝孺奉旨跟班,两个人又陷入了对井田制实施细则的讨论之中,专心致志到了热烈的程度,让沈若寥甚至开始怀疑,北方正在进行的内战是不是纯粹出于自己的幻觉,否则,天子和他最尊敬的方先生怎么能对此无动于衷呢。
午饭过后,朱允炆大概终于觉得有些疲劳了,便起驾回到乾清宫,一进宫便把所有的太监宫女系数轰了出去,只留下一个沈若寥在身旁,一头跪倒在高皇帝朱元璋的遗像面前,就开始痛哭失声。沈若寥在一旁心惊胆战,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左右难受,只能一动不动地站着看。朱允炆哭了好一会儿,终于安静下来,又在遗像前跪了很久,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发出一声极度苦闷的长叹。然后,他起身进了东暖阁,躺下来午休。
他刚睡着,便有侍卫进来报告沈若寥,说魏国公求见万岁。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该叫醒天子。然后,他让那个侍卫引魏国公大人进来,自己跑到暖阁中把朱允炆叫醒,催促他洗了把脸,振作起精神,走出暖阁来。
徐辉祖满脸肃穆和忧虑,见到天子,跪拜山呼过后,起来便说道:
“燕王起兵已有旬余,陛下为何没有反应?应当速速传令各都司集合军队,发布檄,出师讨伐叛军啊。”
朱允炆冷淡地说道:“朕当然知道;魏国公大人这十几天来督兵很是辛苦啊,北平能有今日的战果,徐爱卿劳苦功高。”
徐辉祖惶然叩奏道:“臣罪该万死。张昺、谢贵轻敌冒进,微臣节制不力,更不想张信投靠反王,坏了朝廷大计,导致北平沦陷;宋忠又刚愎自用,不肯听微臣劝阻,终被反王所灭。北平之败,微臣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陛下责罚。”
朱允炆微微缓和了一些:“徐爱卿言重了,朕绝没有责怪爱卿的意思。朕知道北平之事多有意外,张信背信弃义,投靠燕王,既然他朝夕相处的张昺、谢贵都毫无所知,徐爱卿自然更不可能有准备。爱卿此行想必也是忧劳交侵,朕理应犒慰,决不会降罪于你,你且放宽心便是。”
徐辉祖道:“臣拜谢圣恩,但尽臣职耳。只不过,臣没有料到的是,臣星夜赶回京师来听命,朝廷上下却见不到准备发兵的迹象,都督府也没有任何合军的消息;燕王起兵十日过去,我们却连统兵将领也还没有人选。而此刻燕王已经肃清北平周边朝廷围军,如入无人之境。陛下,不能再这么拖了!臣不知陛下如何能安坐至今。战事如火,耽误不得啊。”
朱允炆让徐辉祖一番话击中要害,心中不悦,更加苦恼,叹道:
“徐爱卿,朕如何不急?简直是心急如焚啊。可是调兵选将谈何容易?十几天来,朕天天都让群臣廷议调兵方案和大将军人选,无奈徐爱卿不在,满朝武就像缺了主心骨似的,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一句有见地的话。现在爱卿总算是回来了,朕正迫不及待要爱卿给朕拿个主意呢。”
徐辉祖道:“陛下如此器重微臣,微臣敢不万死以报。臣在河北督兵之时,为了替陛下省力分忧,已经制定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大军征选和调度方案,只待回京之时备陛下和百官参考。全套调兵方案已尽书于此,请陛下过目。”
他取出袖中奏本呈上,在天子阅读的同时,不慌不忙地说明道:
“叛军此时机动人马有八万之众,加上全部守城将士,总共是十五万人。臣以为,时间紧迫,当分令各地兵马集结,分路同时开赴北平。一路辽东兵,由江阴侯吴高、都督耿瓛率领,自山海关向西进发;一路山西兵,由都指挥盛庸、潘忠、杨松、顾成率领,向东进发;一路临清兵,由都督平安、都指挥徐凯、李友、陈晖率领,会同一路安陆侯吴杰率领的河间兵,一并向北进发。合军人数三十万;兵贵精,不贵众,然而天子之师必得声势,镇压反王十五万叛军,三十万不多不少。这还只是就目前的状况而言;如果燕军继续按照现在的速度膨胀扩大,很快朝廷讨逆之师就需要远不止三十万,而是五十万了。所以,陛下一定要早下决心。”
朱允炆细细看完魏国公的奏章,叹道:
“爱卿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朕深为感动。只是这统兵大将实在难定,不知爱卿可有合适的人选?”
徐辉祖显然是早有准备,立刻答道:“臣以为,长兴侯耿炳可挂此帅。”
朱允炆十天以来,第一次听到一个不一样的名字,微微愣了一下,有些兴奋起来。
“长兴侯耿炳?那个老将军?”
徐辉祖应道:“不错,耿将军今年六十有五,虽然年高,却是朝中硕果仅存的功臣宿将了。太祖高皇帝与张士诚争夺江南,耿将军一个人驻守要冲长兴,大小数十战,从无败绩;张士诚对长兴多次发起攻取之师,耿将军以寡御众,婴城固守,愣是守了十年,没有给张士诚丝毫可乘之机。是以高皇帝榜列功臣,将耿将军与家父中山王并列一等功勋。耿将军的将才,如今朝中是无人能及的。由他统兵,万岁完全可以放心。”
朱允炆犹豫地问道:“可是,能守不一定能攻。”
徐辉祖道:“攻守本是一回事;真正通晓守城之道者,必定一样善攻。何况,长兴城最初就是耿将军从张士诚手中硬打下来的。所以,普天之下,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他更适合长兴侯的荣耀。除此之外,耿将军也曾为参将从北伐大军征讨中原,协助家父攻克山东、河南,又协助开平王常遇春克大同,取晋冀。其后,又同家父西征,败李思齐、张思道军,镇守其地。十四年上,又同家父北征,大败乃尔不花;十九年从傅友德征云南,平定曲靖;二十一年从蓝玉北征,取得捕鱼儿海之胜;洪武末年又多次率军平寇,均大获全胜。所以,耿将军绝对是个能攻善守的顶梁大将,伐燕大军由他统领,一定不会错。”
朱允炆连连点头,不停说道:“那真是太好了,有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老将军在,朕还用再担什么心呢。”
沈若寥在边上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公爷,耿将军毕竟已经六十五岁了,他还能行吗?”
徐辉祖道:“前年洪武三十年,耿将军还挂帅征西将军,剿灭了四川的盗寇,擒住了寇首,俘获了三千余人。”
沈若寥道:“占山为王的土匪草寇,和燕王的军队能比吗?几千人的乌合之众,和燕王经年累月带出来的十几万精兵,那能是一个层次吗?岁月不饶人,耿将军过去再辉煌,那都是过去了。他以现在这样的高庚挂帅出征,这事恐怕有些悬了吧?”
朱允炆愣了一愣,问道:“徐爱卿,朕如果命你做统兵大将军,你以为如何?”
徐辉祖显然并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当即答道:
“臣以为不可。臣虽然一直也在带兵,也曾多次同家父、开平王、颍国公和凉国公出征,可都是作偏军副将,没有作主将总领大军的经验。陛下将如此重任交与微臣,只怕不能服众。”
朱允炆犹豫了一下,回过头看着沈若寥,问道:
“若寥,你觉得呢?”
沈若寥微微一怔。“我?”
“没关系,好歹你也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说说你的意见吧。”
沈若寥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臣以为,魏国公虽然战时没有做过主帅,平时却一直在统领大军练兵,在军中具有很高威望。且陕西、北平、山东、河南四省军务一直是由魏国公大人负责,他对北方战场的情况十分熟悉。而且,也曾经奉旨率军逮捕了燕王属将前元降将阿鲁帖木儿,燕王对魏国公也是畏惧三分。至于作主将的经验——每一个大将都会有第一次,只要有这个才干,陛下就应该给予这个机会。臣愚见,陛下和公爷指教。”
朱允炆点了点头:“若寥说得很对啊,只要有这个才干,朕就应该给你这个机会。再说,从一开始,武百官就向朕推举魏国公挂帅出征,可是爱卿不在京师,朕没有办法征求你的意见,事情只好一拖再拖。”
徐辉祖闻言大为惶恐,跪拜道:“臣耽误了陛下大事,罪该万死!陛下请降臣罪,并以长兴侯耿炳为统兵大将;事不宜迟,请陛下下旨。”
朱允炆叹道:“徐爱卿,朕决没有怪罪爱卿的意思。朕只是在问爱卿,如果朕让你挂帅,你愿不愿意?”
徐辉祖叩首道:“陛下何出此言?只要是陛下的意思,就是让臣上刀山下火海,臣也会甘之如饴,万死不辞。只不过,如果陛下问臣的建议,臣以为,论能力,论威望,论经验,无论哪一方面,臣都是远远比不上长兴侯的。如果长兴侯不在,那不消陛下劝说,臣也会主动请缨挂帅,绝不推让谦虚。臣有自知之明,还请陛下相信臣,采纳臣的意见。”
朱允炆考虑良久,犹豫地说道:
“既然这样,那明日朝堂上,朕就让朝臣廷议爱卿的建议,看看长兴侯合适不合适。”
听到皇上竟然还下不了决心,还要明日再议,徐辉祖不禁愕然,立刻说道:
“陛下,事情不能再拖了!如果陛下要听群臣的意思,就请现在立刻召集武百官于武英殿廷议。无论如何,出征之师今日一定要确定下来,因为后续组军调度,驰送调兵牒,征调军资粮草诸事,细节繁复,还需要占去好几天工夫呢。请陛下现在就下旨!”
沈若寥在边上轻轻地说道:“陛下,确实不能再拖了,今天就得定了。”
朱允炆想了想,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叹道:
“好吧,就依爱卿所言。传朕旨意,所有从五品以上在京官员立刻到武英殿议事候旨。”
长兴侯耿炳不管是否宝刀不老,总之看来人是确实老了,满朝武在推举大将军的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位战功煊赫的老将,甚至当天子向他们宣布了魏国公的建议之后,所有人竟然都不由自主吃了一惊。然而魏国公毕竟是魏国公,武百官短短议论了一阵之后,一致表示赞同魏国公的提议,并且都认为在现状之下,没有第二个人比耿炳更合适了。
大将军的人选于是终于尘埃落定,由六十五岁的老将耿炳挂帅出征。左右副将也在魏国公提议下,定为大名公主的驸马都尉李坚和都督宁忠。调兵方案自然更没得说,魏国公的奏章一字没改就获得了群臣的一致通过。于是朱允炆下令五军都督府连夜驰送兵符牒,完全按照徐辉祖的计划,调集辽东、山西、临清、河间四路兵马,会同一路中央军,分道并进。下令户部预算征调各地军粮,划拨钱币军资,切勿靡费;工部连夜加造战车火炮;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一起掌管军队、各级军官调动事宜,早晚呈递战报;礼部制定出征大军旌旗旙旆,以扬天子之威;此外,下令太常寺准备誓师告庙仪礼,指定方孝孺起草讨逆诏书。
当天晚上,天子又采纳了齐泰和黄子澄的建议,下诏在北平南边的真定设立平燕布政使司,以北平采访使尚书暴昭为平燕布政使掌司事,并在方孝孺的提醒下,把刑部大牢中那个一年前口无遮拦的岳池教谕程济放了出来,当场升他为翰林编修,在天子身边侍奉。
出军伐燕之事在魏国公缺朝,天子和群臣集体束手无策,耽搁了十天之后,终于随着魏国公回京而得以确定下来。至于徐辉祖自己,他说服天子让他留在京师,在大后方掌握总体战况,以便京师可以有个能人随时应对各种问题。朱允炆为了奖赏表彰他的智谋和忠心,加他为太子太傅,与当年尚在人世时的蓝玉一般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