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余年过去,那一夜留下的旧迹,被时光洗涤,只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记忆被刻意遗忘,小心翼翼,不再有人提起。
一切都在他意料中,也在他掌控中。
祭炼山河元气锁需要修炼天狐地藏功,紫阳道人要找的那具肉身,只能是人妖混血,侥幸熬过第一次血脉觉醒,犹能保有自我意识的“骡”,就像阮静一样。阮静业已修炼青冥诀,进展一日千里,紫阳道人对师弟岳朔心怀愧疚,决意让她置身事外,于是他把陌北真人遗下的炼妖袋残片尽数交给阮静,委以重任,让她去寻找合适的目标,代父收徒,传下功法,引入御剑宗门下。
阮静不负所托,辗转昆仑,从蛮骨森林带回了螭龙姜永寿和青鸟潘云,然而他们还不够强,紫阳道人并不满意,把他们撂在一旁,以观后效,姜、潘二人虽心有不忿,暂时也只能如此了。
另一方面,联络潘乘年一事进行得很顺利,紫阳道人看得很准,飞升上界是莫大的诱惑,为了表示诚意,坚定其对付碧梧岛妖凤之心,他把山河元气锁交到潘乘年手中,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换来这位渡劫期大修士的鼎立支持。
赤霞谷之变,就是他二人密谋的结果。
让紫阳道人始料未及的是,阮静仗着掩月飞霜剑,竟孤注一掷,硬撼二十四颗定海珠,身受重伤,肉身几近崩溃,只得进镇妖塔苟延残喘,更让他意外的是,仙都派的内门弟子魏十七竟来到断崖峰凤凰台,给他带来了莫大的惊喜。
龙泽巴蛇的后裔,修炼“天狐地藏功”有成,炼就本命飞剑,假以时日,这是他飞升的宝筏,夺舍的肉身!
从那一天起,紫阳道人的目光就始终关注魏十七,看他力战郭奎,看他挫败姜永寿,看他在岁末赌局中脱颖而出,看他凝结妖丹,铸就“金刚”法体,看他撕开五色神光,击杀鲁平。清明留在他眉心的那一缕青冥剑丝,就是他的心,他的眼。
他唯一没看到,当魏十七的魂魄闯入镇妖塔,在真实与虚妄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到这一切的是剑灵九黎,然而出于某些考虑,他并没有告诉紫阳道人。
这具肉身已经足够完美了,剩下要做的,就是祭炼山河元气锁,待阴阳二锁合璧,杀上东海碧梧岛,取妖凤之身,挽回这方天地。吾紫阳,潘乘年,青冥剑,先天鼎,无上剑域,步虚洞天,山河元气锁,雷火劫云,妖凤纵有千般手段,万般神通,又能逃到哪里去!
世事无常,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居八/九。极北高空那一道小小的裂缝,喷涌而入的时光洪流,死中救生的乾坤一剑,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的魏十七,一步错,步步错,变数接连出现,一环紧扣一环,把他推落无尽深渊。
夺舍不能,他只有转世。
昆仑绵延万里,是为万山之祖,山坳之中有一土人村落,从蛮骨森林迁移至此,艰难坎坷,苦苦求生。
抛却通天修为,泯灭所有记忆,甘受六道轮回,一点灵光投胎于此。
从土人婴儿到少年猎户,到西泯船工,到皮草革匠,到柜坊学徒,到四部掌柜,到昆仑门人,到剑修巅峰,神魂不泯,初心未改,行至此时,终于水到渠成。白 渠成。白水豆腐的滋味勾起了记忆,前世今生糅杂在一起,难分彼此,他举箸夹着一块颤巍巍的豆腐,良久才送到口中,细细味,竟尝出了一丝苦涩。
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不知不觉间,这个世界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剧变,他不再是当年的昆仑掌门,昆仑,也不再是当年的昆仑了,曾经的主角,棋手,如今黯然退居为龙套,棋子,站在舞台前光芒万丈的,是傅谛方,是魏十七,是黑龙关敖,是妖凤穆胧,东溟城是浩大的背/景,他只是背/景上的一道花纹,一抹亮色。
金三省把村醴喝干,豆腐吃净,兴味阑珊地站起身,阻止了杨掌柜继续上酒菜。他从袖中摸出一小锭金子,轻轻放在桌上,朝杨掌柜摆摆手,道:“叨扰了,多谢。”
杨掌柜上前一步,想要说什么,金三省已掉头离去,孤单的背影消失在长街,朝着炼妖山彳亍而去。
到了山上,又会怎样?继续走别人安排的路,还是跟魏十七摊牌?他毕生果决,当断则断,此刻却有些犹豫。
八道石阶山路,殊途同归,择其一,从山脚登顶,经过七座山门,金三省走得不紧不慢,当他出现在山巅时,怅然四顾,喷泉,雕像,银钩坊,钟楼,一斛珠,沉默之歌,火鸦殿,赤星功德殿,柜坊六部,一一在望。
铜钟嗡鸣,一声雷响,背负长剑脱鞘飞出,绕着金三省游弋不定,似乎有所期盼。
金三省喃喃道:“你就这么想出来吗?”
刹那间,魂魄震动,真元沸腾,无穷无尽的力量在体内肆意奔流,他身不由己探出手去,握住了那柄二尺七寸长的飞剑,手腕轻翻,抛出一缕灰白的剑丝,飘飘悠悠扬向天际。
遮天蔽日的烟尘被剑丝搅动,缓缓旋转,汇成一个巨大的漩涡,久违的阳光射下万道金箭,将炼妖山照得一块亮,一块暗,凌厉的剑意勃然而作,如水波荡漾,四散流淌,坚定而缓慢地驱逐每一个人。
在剑意的逼迫下,众人纷纷作鸟兽散,到最后犹能强留在山顶的,寥寥无几。
魏十七,阮静,朴天卫,褚戈,石铁钟,莫安川,丁原。
第二缕剑丝抛出,接着是第三缕,第四缕,速度越来越快,前一缕未断绝,后一缕已涌出,灰白的剑丝将烟尘彻底搅散,现出一方明净透亮的天空。
天蓝得不像话,云白得像棉花糖。
灿烂的阳光下,剑丝穿插编织,隐隐织出一个轮廓,形貌近似中年男子,低头沉思,静立不语。人形一成,剑丝仿佛得到了指引,如飞蛾扑火,一缕缕钻入他体内,肌肤毛发,衣衫鞋袜,从虚空中渐次浮现,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一点微弱的白光从炼妖剑中飘出,转了数转,没入那中年男子胸口,他深深吸了口气,睫毛微颤,霍地睁开双眼,微微一转,已看遍东溟城的每一个角落。
剑丝源源不断涌出,金三省觉得手中的炼妖剑越来越烫,皮肉焦枯,吱吱作响,但他没有松手,反而愈握愈紧,痛楚刻骨铭心,内心深处却雀跃不已,似乎在渴望着什么。
剑丝塑形,炼妖剑的剑灵九黎终于重现于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