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派掌门“太岳神剑”厉轼年过五旬,面如冠玉,气质沉静,喜怒不形于色,站在身边的都是掌门一支的弟子,以李一翥为首,高高矮矮十来人,赤龙镖局的总镖头刘岳也在其中。近几年厉轼把本派的事务交托给长徒李一翥处置,如果不出意外,他将是华山派下一任掌门的首选之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华山派家大业大,并非铁板一块。华山派五峰五支,北峰云台,西峰莲花,南峰落雁,东峰朝阳,中峰玉女,现任掌门厉轼一支居于落雁峰,其余四峰同气连枝,亦是华山派的正传。
郭传鳞直挺挺跪在庭下,面对诸多犀利的目光,坦率讲述自己加入叛军的经过。
“……祖上是河套人,世代务农,靠天吃饭。小时候老家闹旱灾,赤地千里,一颗粮食都打不到,村里老老少少饿得皮包骨头,只好去逃荒,一路上啃树皮,吃观音土,死了很多人,尸体卷上芦席,草草掩埋了,被野狗拖出来吃掉。”
“那些野狗吃得又肥又壮,成群结队跟着我们,胆子越来越大,一开始还只啃尸体,到后来连落单的老人小孩都敢下嘴。我们没有力气跟野狗斗,只好任它们跟在后面,红着眼,淌着涎,像阎王爷手下的牛头马面。”
“旱情不见好转,越来越厉害,我爹娘,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小妹,都饿死了,进了野狗的肚子。正好赵伯海的人马打那里经过,拉壮丁征兵,我一咬牙,就投靠了他们。当时赵伯海还没有背叛朝廷,我在悍卒营,跟着他到处打仗,随时都会掉脑袋,总算有口饭吃。”
厉轼温和地打断道:“郭传鳞,你没有说实话,你隐瞒了什么?”
郭传鳞沉默良久,苦笑一声,垂下头道:“……我小妹不是饿死的,也不是给野狗吃掉的。我爹饿狠了,把她洗剥干净煮了一锅肉汤,一个人吃得干干净净。他的眼睛血红血红的,跟那些野狗一个样,我娘搂着弟弟和我,说什么都不敢吱声。”
厅堂里一片安静,谁都没有催促他。
“……后来,轮到弟弟了,他是娘的心头肉,我娘死命护住他,结果爹用柴刀背砸她,正好砸在后脑上,我娘一跤跌倒,就再也没睁开眼睛。爹他……吃完了弟弟,再吃我娘,最后还要吃我,正好赵伯海的人马经过
有个叫张癞痢的伙夫看不过去,把我爹砍了,救了我一条小命。”
“一家老小都死了,剩我一个,没地方可去,就跟着张癞痢当上了兵,混口饭吃……赵伯海拥兵作乱,我就糊里糊涂成了叛军,东征西讨,屠城,杀人,抢女人,抢财物……后来韩先生加入了叛军,他也是河套人,看在同乡之谊的份上,照顾一二,我才侥幸活到今天。”
李一翥突然有些可怜他。
郭传鳞深吸一口气,按捺下悲愤的心绪,继续说下去。他讲到叛军攻克谷梁城,大肆屠城三日,在秦宅的暗室里发现秦氏父女,收下翡翠首饰,放他们一马,姜二毛不期而至,欺凌弱女子,他为求心安,对得起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出其不意杀了他。
他不敢私吞那些首饰,把包袱里的东西献给韩先生,韩兵收下翡翠手镯和珠链,留给他一块“老种玻璃地翡翠”花佩,并告诉他那三册书是青城派的武功秘籍。乱世之中,没有一两手保命的手段,寸步难行,他央求韩先生教他剑法,韩兵就把一本旧书丢给他,让他自己对照剑谱自己去练。
  听到这里,厉轼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神情,仿佛记起了多年前的往事。然而温柔的神情只持续了一瞬,厉轼旋即恢复常态,古井不波,淡淡道:“秦家与我华山派是世交,秦守邺的姐姐就是我的师妹,你在叛军屠城之时救了他父女二人,见义勇为也好,贪图钱财也好,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总是做了一件好事。凡事问迹不问心,秦榕也跟我说起过你,你涉世未深,误入歧途,实在可惜……”
郭传鳞福至心灵,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砰然有声,大声道:“厉掌门,求您老人家收我入门,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厉轼凝视着他的双眸,郭传鳞坦然相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他微微颔首道:“一翥,就让他拜在你门下吧。好生教他,莫要错失了可造之材。”
李一翥答应一声,心中有些意外,他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如此看重他。
处置郭传鳞只是一桩小事,华山派掌门一支另有要事相商,李一翥唤来洪鲲,轻描淡写说了掌门的吩咐,命他将小师弟引去,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日后回到落雁峰,再行拜师之礼。洪鲲虽觉意外,脸上却
不动声色,客客气气唤一声“郭师弟”,领了他往西厢房而去。
李七弦蹦蹦跳跳迎上前来,拉住师兄问个究竟,洪鲲被她缠不过,将师尊吩咐下的事漏了几句。李七弦暗道:“果然被秦姊姊料中了,掌门捏着鼻子也得收下他!不过拜在爹爹门下也好,有本小姐护着他,看谁没眼色,敢惹是生非!”
她眨了眨眼,笑靥如花,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郭师弟,叫声师姐来听听?”
郭传鳞目视她双眼,微笑道:“初来乍到,礼数不到之处,还请师姐海涵。”
李七弦心花怒放,拍着胸脯道:“这就对了,包在师姐身上,以后有人欺负你,只管跟我说,看我给你出气!”
洪鲲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甚觉为难。师妹跟秦榕是手帕交,交情非比寻常,秦榕将赴仙城,从此仙凡相隔,师妹兰心蕙质,定会想法设法留住这一段情分,郭传鳞乃秦榕尘缘所系,落在他身上,日后才有相见之时。只是他隐隐觉得,那郭传鳞来历不简单,入得华山派,上得落雁峰,终不知是福是祸。
李七弦兀自喋喋不休,这一回半是试探,半是好奇,洪鲲瞅个空打断她,插了几句闲话,说“郭师弟远道而来,奔波劳累,先事休息为好,同门师兄弟,来日方长,相谈不急于一时。”李七弦定睛看了小师弟一眼,见他精气十足,哪里有“奔波劳累”之色,不觉扁了扁嘴,转念一想,着急去跟秦榕传话,便高抬贵手放过了他。
洪鲲将郭传鳞单独安顿在自己隔壁,客套了几句,轻轻掩上房门。郭传鳞举目四顾,客房内一桌,一椅,一床而已,别无长物,被衾甚是单薄,有一股淡淡的霉味,远处传来隐约人语,似乎是华山派的弟子,说些无关要旨的闲话。
从谷梁城到葛岭镇,从叛军到华山派,他听凭命运安排,没有刻意争取过什么,也没有抗拒过什么,他有这样的底气,无论发生什么,凭一双拳头,都能化险为夷,杀出一条生路。然而当他面对“太岳神剑”厉轼时,他失去了淡定从容,这位华山派掌门的身上,透出一丝隐晦的威胁,令他深深后悔,没有把剩下半匹狼尸吃下肚去。
只有吃到肚子里,才是自己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