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三年的最后一个月,腊月十九日未时末,开封府、皇宫内城、紫宸殿内,又一次的君臣奏对在进行着,议题不是别的,正是如何对待灵州人。值得您收藏
同样的议题,同样的还有上一次在座的人,只不过多了一个新年回京述职的秦翰。而且……不同于前一次君臣奏对的悠然,这一次的奏对要紧迫得多,至少……没了前一次的那种不屑一顾。
晚宴早已撤下,秦翰当先开口,把白日里的事宜详细叙述了一遍。
从这老将诉说完后,便是长考时间,所有人,不论是皇帝赵恒,还是几位一品大阁,都陷入了深深地思考当中,便是脾气火爆的冯拯也没有枉自开口建言……
原因当然不简单,其中涉及的事情太多了。
首当其冲的不是罗某人闯城追凶的事情在场多半的宋臣眼中,灵州人依旧不过就是一个偏远的割据势力,称不上什么威胁,即便战争,即便有人会死去,也轮不到他们。
事情复杂的关键是整件事的涉事之人是皇帝的小舅子,便是那杨景宗的帮闲身份也不简单,他们是石保吉帐下的亲兵,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没在场出现的涉事人开封府尹,这些人无论哪一个都很敏感,触及了皇权、武勋、还有文官三大系统,若没有想好便随意开口,被周围的同僚抓住把柄……可是大大不妙!
这里说的不妙,不单单是可能会引起的朝堂纷争,还可能会触及文武之争,甚至皇权与相权之间的利益纠葛,先开口的那个若是一个不妥,没准就会为旁人做了嫁衣。
群臣沉默的时间长了点,皇帝赵恒有些沉不住气了。
坐在高他人不止一阶的龙椅上,就预示着他必须要有比他人更高一层的认识。若说他初登大宝的时候,还懵懂无知,经历了去岁的檀州之变,皇帝赵恒已经历经了太多,至少懂得了君臣之间取舍的关窍。
似眼下这般群臣都不开口的情况,只能有两种可能,一是事情复杂,所有人都没有解决的法子,二是所有人都在期待他这个皇帝先开口。
而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
好在这次的事情不同于檀州大战那一次,杨景宗此人并不值得自己更多的维护,皇帝赵恒心底默默的有了抉择。
端坐龙椅之上的赵恒沉郁的开口问道:“仲文卿家1,灵州人果如传闻般棘手?卿家今日亲身处置灵州人一事,该有所心得,如今朝中睿智之人皆聚于此,还请卿家一谈,以供抉择。”
“臣遵旨!”被皇帝点名提问,归座不久的秦翰自不好推脱,只得重又从座位中站起身,坦然一揖之后,慨然道:“陛下、诸位相公,适才老将所言,并无任何夸口,老将提刃四十载,见过武勇之人不知凡几,却从未见过如灵州人同类者。如老将所遇卫四郎,其人尚未及而立之年2,然面对老将时,言辞老辣沉稳,不卑不亢,全不似新近领兵之人。而其部从更是令行禁止,彪悍勇武,其战阵娴熟俨然百战悍卒。老将先前曾有讲述,挑选精锐部从与之比斗,灵州方士卒守则若山岳,攻则如江涛入峡谷,连绵迅捷,有万夫不当之势!非是老将夸口,为他人唱赞……吾朝亦有类似精锐,然其人多半骄纵狂傲,类似此等斗兵,绝然难有留手之举……如此灵州之兵,贵在收放自如,殊为难得。老将为亲试刀锋之人,败在此等锋锐之下,亦不觉屈辱……”
老秦半残之身,能得将军职位,可不是讨好皇帝而来,完全是靠一刀一枪打拼出来的,所以即便是当着一众同僚的面,也自有一番傲气,加上体力不及正常武人,文采方面也有下功夫,这一番朝堂谏言便是说得花团锦簇。
他这边说着,一众文人大臣便信马由缰的听着,但是武人出身的几位面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尤其石保吉这位自谓皇帝第一腹心的家伙,更是觉得老秦翰这是打他的脸呢,尤其此次事件中,涉事的除了杨景宗,就是出自他麾下的那十几个帮闲。
待老秦话语中段,稍事停歇的功夫,这石保吉耐不住了,霍然起身,先是冲着皇帝赵恒做了一揖,怨气冲天的说道:“陛下,臣有话要说……秦将军统军无能,输了比拼,不以为辱,反于陛下面前粉饰己身、大放厥词,如此鲜廉寡耻之人,有何脸面居于朝堂?臣请陛下惩治此人,以儆效尤!”
“哄……”紫宸殿内顿时热闹了起来,身为文官的众人素来正在想尽办法打压武人,这刻见到石保吉这厮当堂开厮,一时间都放下了心事,彼此间眉来眼去或者交头接耳起来。
在座的武人不多,够资格插言或者口舌厉害的更没几个,旁听的老丁奎则是涨红了脸,若非年级大把,真恨不得起身狠狠抽这武人中的败类。
老秦翰的脸色倒是没红,却青白得厉害,他也不理会赵恒如何反应,径直驳斥道:“为将者,胜不值喜,败不值忧,一颗恒心胜过百万兵!今日区区比拼,不过评定一时优劣,何以为辱?况此次小败,于声誉无干,却可让吾朝知己之短,知敌所长,孰功孰过?偏你这等无能之辈,只知媚上取宠,实乃武人之耻!”
若论口舌争锋,老秦翰自谓除了有数几个文人,不惧任何人,把石保吉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这半残老将冲着赵恒抱拳作揖,又道:“起奏陛下,臣参石保吉治军不严,蛊惑皇亲,纵容手下任性妄为,违犯法纪……今又致使国舅身残,当属无赦!”
好嘛,前头石保吉当堂挑事,这老秦反手就把帽子扣回了石保吉头上,偏偏他说得有理有据,石保吉眼睛瞪得铜铃大也想不出反驳的话语朝堂上可来不得胡言乱语,无理辩三分只能在昏君面前有用。
赵恒算不上什么明君,却也不是昏庸之辈,自然听明白了缘由,兴致大增之下,正想说话,一个老迈却还算洪亮的声音想了起来。
“陛下,秦将军言之有理,老朽复议!”正是从不在朝堂上谏言的荥阳伯丁奎丁老怪。
赵恒偏坐在龙椅上,捻了捻下颌上的短髯,不置可否的说道:“荥阳伯暂请安坐,石卿休得呱噪……仲文卿家之言,乃老成谋国之言,诸位相公可有话说?”
王旦、王钦若、张奢、陈尧叟等人都默然不语,参政知事冯拯坐不住了,整了整头上冠帽,站起身来,恭然说道:“陛下,臣弹劾宗正寺3卿赵卓对宗室管教不力,致使国舅无法无天任性妄为,乃有今日之祸!”
冯拯的话音未落,与他对坐的张耆
站了起来,朗声道:“陛下,臣弹劾开封府尹吴文礼治政不清,至开封府当街杀人之案于不顾,乃有今日灵州人入城之事……”
这张耆是赵恒登基之前的太子府旧臣,如今身居尚书左朴射之职,是正经的皇帝亲信,冯拯所代表的文官一众既然想把责任推到宗正寺卿身上,那么他这个皇帝亲信出面,把责任扯到开封府尹身上也是理所当然。
这下子热闹了,皇亲、文官、武将三大系统的人物都牵扯了出来,事情摆到明面上来了。
一时之间,王旦、王钦若连同陈尧叟几个打算拖延的文官也不静默了,文官众臣都开始纷纷建言,这个说开封府尹难以拘束宗室,那个又说杨景宗有损皇家之威望该当判处死刑,还有的扯上了军方,大谈武人无能致使灵州人入城肆意妄为……反正文人靠卖嘴为生,更是不乏大嗓门,嗡嗡地话语声震得紫宸殿大顶木梁上的蜘蛛网都在摇摇欲坠。
张耆等代表皇家利益的众臣也没闲着,虽说口舌不及文人,但却极其懂得击其要害的宗旨,抓住开封府内法治由开封府尹总领的要点,直接攻击开封府尹趋利避害无能失职……他们到没有把武人牵扯进来,但是辩驳的话语却始终不弱。
至于最开始被皇帝点名阐述事情的秦翰则被众人抛诸脑后,变成了静观其变的闲人。
老而弥坚的荥阳伯老丁奎则闭口不闻天下事,始终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
曾经站出来言语攻击秦翰试图摆脱自己罪责的石保吉,听着文官们花样百出的言辞,彻底变成了呆头鹅。
稳坐龙椅的赵恒倒是对这种场面司空见惯,甚至还饶有趣味的在内心揣摩手下臣子的言辞。
自檀州一战之后,他就明白了,即便贵为皇帝,也不是能无所不为的,要不怎会会有当初被寇准那个老家伙拉到战场上的机会?
所以,檀州之战结束之后,他就想了个法子,把寇准打发出京城,如今朝内几个派系各有争执,他这个皇帝才好高枕无忧,若是让手下大臣同声和气,他这个皇帝的日子就别想好好过了。
至于眼下这事?
在他眼里根本不算事,区区杨景宗根本不被他放在心上,宫内杨妃贤淑,但刘妃也不差啊,而杨景宗这厮惯会花言巧语哄骗杨妃,办的事情却经常让他这个皇帝头痛,现在舍了一个杨景宗,可以打击文官的威望、调整宗正寺,还可以整饬武人的秩序,尤其石保吉这厮,自檀州之后,嚣张跋扈,也该敲打一下,这种舍一得多的事情,怎么说都划算得很。
拿定了主意的赵恒镇定了下来,冲着身旁小黄门使了个眼色。
小黄门尖细的嗓子响了起来,“众臣肃静,陛下有旨……”
争执的大臣们顿时消停了,一个个面面相觑的无言后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众卿稍安勿躁……”赵恒慢悠悠的开始说道:“朕心中已有主见,众卿无需再议……杨景宗即刻押往宗正寺大牢,其帮闲杂佣关至大理寺监,石保吉闭门思过三月,另罚俸三载,宗正寺卿赵卓去职,开封府尹吴文礼尸位素餐,去职,由尚书省申斥,派往外省……”
众臣你看我我看你,半天不得言语。
皇帝拿定了主意,舍了一个杨景宗,然后各打五十大板,谁能有意见?
……
夜里戌时,紫宸殿烛火熄灭,众大臣纷纷返家。
秦翰裹着披风,坐在一顶肩舆之上,有些无语的仰望星辰。
他有好多谏言根本没机会诉说,想起之前吵得头痛的场面,再想想白日灵州的一种面孔,不知道心底怎的涌起了一阵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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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仲文卿家,仲文,秦翰表字。卿家,唐宋时期皇帝对臣子的尊称。
2而立之年,古人讲三十而立。文中秦翰讲‘尚未及而立之年’意为罗某人年轻。
3宗正寺,专责管理皇族事务,明清时称作宗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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