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的目光闪动了一瞬。
他发觉自己此时的处境与当年初见面前这位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当时他是被人以上屋抽梯之策围困在了江中,而现在,他身在车队中,周遭全是安定公主或者天后的心腹,必定不会给他以谈话问题有所不妥便跳车而逃的机会。
好像也是另外一种上屋抽梯吧。
他很觉无奈地叹了口气:“若要我在品评此言的话,大约便是——天下从来没有退避者居于上位的道理,丢的不仅是皇室贵胄的脸,也是百姓的性命。”
所以太宗皇帝发起玄武门之变,到如今归其功过,依然是功远大于过。
那么,今日呢?
天皇病弱多时,在东西两路多有定策失败,对北面的单于都护更少重视,反倒是安定公主在天后的支持之下放开手脚征讨戍边,庇护疆土。
倘若没有安定公主的话,就算当今这位天子还不至于和其祖父一般想出迁都襄阳的决定,但太子和镇国安定公主之间的差距,怕是比之隐太子和秦王之间还要明显得多。
这个登高望远之人,也确实是安定公主要比太子李贤合适太多。
孙思邈是个医者,本不该牵扯进这些事情之中,但一想到此前隋末乱象,他又不得不去想,一个不合格的帝王坐在天子位置上,到底会招来多大的麻烦。
他抬眸对上了李清月的目光:“公主不会轻易对我谈论起这样的话来,所以我想知道,您到底希望我做些什么?”
安定公主想要上位,在他这里没有那么多的不可行。
但他相信,不会每个人都能和他这般,只要天下能少死一些人,就觉心满意足的。
倘若安定公主需要对上的并不仅仅是太子,还和当年的秦王一般,需要对上自己的父亲,那这政变之中的流血就势在必行。
现在和他交底,又是希望他做什么呢?
让他确保天皇陛下的安危,以防他风疾发作身死,致使安定公主会背负上弑父的骂名?
还是希望他再紧急培训出一批用于外伤急救的学徒,以满足政变发兵的需求?
他是这么想的,也直接将话问了出来,直率得让李清月都面色好一阵的古怪。
若非此刻的交谈是她先发起的,起码得保持一下形象,李清月都很想问问,是不是活得太长的人都会有这等浑然无惧的表现。
“……不,我不需要孙神医再去做其他事情。”李清月答道。“您现在不是已经在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吗?”
听出了孙思邈话中的偏向,对她来说已经足够重要,也足够让人心中快慰了。
“济苍生,安万民,传医道,这已是很多人永远无法达成的境界了。所以如今是怎样,将来也是怎样吧,但或许……”
李清月想了想历史上痨瘵病症的特效药还是由西方研发的,便觉孙思邈今日的困惑格外有意义。“或许孙神医的那个问题,也能在您的有生之年得到解答的。”
“那我就承蒙公主吉言了。”
孙思邈听懂了。
李清月想要的,是她积善十余年推行医道所积攒的民心,能因为他孙思邈站定立场,在她发起振臂一呼的时候,绝不会出现任何的偏移。
这就起码能让这场政变,尽可能少地波及到一部分百姓身上。
而事到如今,这样的领头人又何止是他孙思邈一个呢?
当这一行南下的队伍穿过鲁阳关,途经南阳与新野一带之时,驿站送呈的饭食里就有宣州稻。
“荆襄和宣州的条件相似,自然是要引进的。”一名随侍的驿卒说到这里,露出了几分忧心之色,“也不知道今年还会不会继续有旱灾了。若真还是年节不好的话,就算稻米品相不如早年,能有收成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驿卒本想顺着他平日里和人唠嗑时候的话继续往下说,又忽然意识到,在他面前的队伍出自关中,由皇室中人领头,连忙打住了话茬。
他可不能一时忘形,说出“咸亨”一点也不官运亨通这样的话来。
“老汉且住。”他刚要转身离开,就见先前发问的长者又叫住了他。
“您还有什么事吗?”
孙思邈指了指他的腿。“我是想问……”
“您想问这护膝?”驿卒顿时来了继续交谈的兴致,“您不知道,我早年也是当过府兵的,可惜腿上受过大伤退了下来,只能干干这样的活。年岁大了之后也更不经用了,一到阴雨和寒冷天气,旧伤的地方就隐隐作痛。”
“幸好自棉花这东西对外售卖之后也从关中流到了襄阳。我这人平生喜好几口隆中酒,没攒下点余财,但买下几个备用的护膝还是无妨的。”
他拍了拍自己看起来结实一圈的膝盖,龇牙笑道:“这二月的天气还是捂着点好,老丈您也千万留意些。”
孙思邈:“……我不是在好奇这个,我是想说,若是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你看看这处旧伤,还有没有治好的希望。”
驿卒目光一亮:“此言当真?”
同行的洛阳医者当即就有人想要插话,为孙思邈介绍身份,却被他伸手拦了下来。
孙思邈道:“我这样大的年纪,见过的病患也不在少数了,你总该相信我走南闯北的见识了吧?”
这倒是听来很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