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赛儿连忙吩咐侍女入内安抚皇后,自己则把疑惑的目光投向绿草。
绿草解释:“娘娘自从病了,就不爱留人在身边。可不留人,娘娘夜半惊醒,又会责罚所有人。如今,只有奴婢和绿荫两人轮流近身伺候,这些日子绿荫也病了,奴婢值守的日子就多些。”
绿草不敢说谎,这是李赛儿早就知道的事情,也是坤宁宫中众人早就知晓的。绿草起身的时候,带起一截袖子,露出她满是指痕的小臂。
在场太监,有些不忍心得转过目光去。皇后被吓病之后,经常打骂宫人,宫人被打骂得厉害了,都不愿意在皇后身边伺候。
李赛儿做了总管之后,更是把那些被欺负的人都换走了,理由都是现成的:“朱罪人就是前车之鉴”。
坤宁宫本就风声鹤唳,再有皇后犯病,不分青红皂白打骂宫人,宫人动辄得咎之下,更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皇后若开口,宫人就跪下。若是之前,还有朱晴提醒,这样做会尽失人心,可如今谁又会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呢?
宫女们七手八脚按住皇后,很快给她灌了药进去。药效很强,皇后很虚弱,没过多久,皇后又昏睡过去。
宫女们沉默得退出去,李赛儿也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绿草起身,诸人又一起静默无声地退出了寝殿,如同一出哑剧。
退出殿外,“呼——”不知哪个宫女松口气的声音太大,众人听到那突然出现又憋住的声音,眉眼间终于带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但是,很快的,随着禁军列队走过的声音传来,诸人又恢复了眼观鼻、鼻观心的沉默。
夜晚,明月高悬。
绿草又来值夜,今晚,又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绿草轻手轻脚走进内间,和值夜的人换班,守着一盏黄豆大小的灯火,等着皇后不知会不会有的吩咐。
等到外面三更天的更鼓敲过,绿草突然压低声音,用低沉的、缓慢的语调呼唤:“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皇后没有反应,药效很好。
“大姐儿……大姐儿……”
只有这两个称呼,在寂静的坤宁宫响了起来,声音很低,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在这诡秘的黑夜里,听得人毛骨悚然。
皇后皱着眉头,在凤塌上睡不安宁,冷汗从发丝间渗出来,漫漫打湿她的额头。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这个声音和朱晴很像,皇后知道自己在做梦,可怎么也挣脱不了,她听见朱晴那个罪人的声音了!她就在自己身边!她要害自己!
“大姐儿……大姐儿……”是谁在叫她的乳名?是娘吗?娘都不来宫中看她,是不是怪她没保护好弟弟。是弟弟在唤她吗?是弟弟托梦要她报仇吗?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大姐儿……大姐儿……”
“别喊了!”突然之间,皇后从床上惊坐起来,又无力得倒了回去。
坐在旁边的绿草立刻上前服侍,关切得问:“娘娘,您怎么了?”
“谁?你是谁?”在黑夜里,一盏微弱灯光,照不清人脸。
绿草连忙退后,举高油灯照清自己的脸,恭敬再次询问:“娘娘,可有恙?”
“刚刚是谁在说话?”
“回娘娘,夜里一直只有奴婢一人值夜,并无人说话。”
“胡说!一定是有人说话了。”皇后惊恐得望向四周。
绿草也被吓住了,往床边躲了躲,又不敢靠太近,举着油灯往黑暗处照了照,转头对皇后道:“娘娘,真的无人。”
“怎么是你在值夜?绿荫呢?”
绿草一脸的欲言又止,最终迟疑道:“娘娘,您忘了,绿荫病了,一直都是奴婢值夜。”
皇后有些恍惚,“一直都是你?”
“是啊,绿荫姐姐已经移出去了,一直都是奴婢值夜,快十日了。”
皇后喃呢:“一直都是你?”她有些不确定,好像经常看见这个人,但她上半夜醒过,是绿荫不是这个人啊,难道自己自己记错了?
绿草上前一步,把油灯放在旁边,扶皇后睡下,又给皇后擦脸,“娘娘,御医说这要有安眠之效,您是这些日子吃药吃多了,才有些恍惚。等停药了,您自然就清楚了。”
果然是我记错了。皇后迷茫地躺下,对自己的记忆越来越没有自信。
皇后躺好之后,绿草又坐回自己的位置,等到这盏油灯燃到她用指甲画过的第二条白痕上,寝殿内,又出现了那个声音。“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大姐儿……大姐儿……”
今夜,皇后惊醒了三次。
夜夜难熬夜夜熬,关关难过关关过。晨光熹微,这一夜终于过去了。
绿荫来和绿草换班,绿草起身,吹灭了油灯,轻声交待;“娘娘又犯病了,昨夜惊醒三次,天明才睡着,你动作千万小心些,别惊醒了。”
绿荫慎重点头,皇后一醒就要折腾人,她肯定不会发出丁点儿声响吵醒皇后的。
“唉,等无人的时候,你也悄悄歇会儿,病才好呢。”绿草拍拍绿荫的手臂。
“姐姐放心,我们以往腊月天顶风冒雪得侍弄花草都过来了,如今怎么还熬不过去呢。”绿荫和绿草都不是什么能干人,以往在宫女中并不出挑,只是这次坤宁宫大清洗,她们占了“干净”二字,才被选来伺候皇后。
绿草用托盘把值夜的油灯带回去,这是发给她用的私人物品,她半夜来交班的时候,用此来照明。
绿草回到自己的住所,她和绿荫同住。如今坤宁宫不许下人独居一间,定要两人相互监视,以免再出朱晴事件。
可人手实在不够,房间的确住了两个人,可也没有两人时时处处在一块儿的。
绿草放下油灯,长吁一口气,屁股刚挨着椅子准备休息,立刻弹起来:“李公公?”
正是李赛儿!
坤宁宫新任总管太监李赛儿。
“李公公怎么在我房里?你要干什么?”绿草连忙往后退,想要夺门而逃。
李赛儿却稳稳坐着,只问:“你和朱晴是什么关系?”
绿草心中狂跳;“公公在说什么?我与朱罪人没有关系。我们这些人,可是被查了好几遍,身家清白才进来伺候的。”
“你并不聪明?这你自己知道的吧。”李赛儿走过去,举起油灯仔细观察,看到了那三条平行的白色划横。“你太心急了,昨日,我听到你说话了。”
绿草的心跳的更厉害了,怎么办?他发现了!昨日,昨日什么时候?白天他来回禀的时候,还是晚上他来巡夜的时候?我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绿草后背已经抵在门上了。
“姑姑还在大牢,杀国舅勉强能用自保来辩解,此事她定有法子挟制住上头。若是皇后这时候死了,不管怎么死的,帐一定回算在姑姑头上。”李赛儿逼近绿草,抓住她缩在袖子里紧握银针的手,面无表情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并不在意把后背留给她。
刚绕到前面,就有个小内侍小碎步跑来,在李赛儿耳边轻声道:“干爹,乾清宫今日传姑姑入宫了。”
第67章 我杀皇后与国舅32
朱晴被带出牢狱的时候,是个大晴天。耀眼得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朱晴举起带着镣铐的手,遮挡了一下日光,逡巡着与牢房截然不同的风景。
没有人催促她,他们都知道朱晴是犯了怎样的“罪”,今日即将迎来最后的审判,无人在意耽搁这一时半会儿。
朱晴也没有故意拖延时间,给皇帝难堪之类的心思,她被押送上囚车,押送入宫。
脚链在乾清宫的地板上拖动,哗啦——哗啦——朱晴走到近前,跪地、举手、躬身、参拜,“臣见过皇帝。”
朱晴恭谨得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许久,上头传来一声“平身”的吩咐。
朱晴符合礼仪地低垂着眼睑,不直视君王仪容。弘治帝却仔仔细细打量着朱晴,作为坤宁宫女官,皇帝以往也是常见朱晴的。只是,现在皇帝已经想不起当初那个与其他女官没有区别的、面具一般的女官朱晴,只有那个杀、人之后反而慷慨激昂,在他面前侃侃而谈的朱晴。许久不见日光,又被用刑,朱晴的脸色苍白中泛着青色。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弘治帝心想,总要记住这大逆不道罪人的面孔啊。
这话……噗嗤,朱晴不合时宜得想起某电视剧情节,带入一下,对比惨烈,别人穿越到皇宫是霸道皇帝、霸道王爷爱上我,怎么她的穿越生涯是和皇后、国舅做斗争。这太过明显得对比,滑稽得朱晴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弘治帝问。
“回皇帝话,未曾想到还能再见天颜,心中忍不住欢喜。”
得了吧,这种鬼话,皇帝以往总听。他心里知道不是实话,但也忍不住想肯定有三成是真的。如今看朱晴这真诚无比的笑容,终于明白臣子们做戏的水平,往日那些恭敬的大臣,能找出一成的真吗?
皇帝已经学会不生气了,这些日子,他气得太多了。
“你如此大胆,可想过以后?”心中有了决断,弘治帝也能心平气和的问话了。
“想过。杀大张时是义愤填膺,过后就冷静了,想清楚了日后可能有的下场,才杀了小张。”朱晴回话也十分平静,并不伪装忏悔或者故意刺激皇帝。
“不怕连累家人吗?”
“如此,多谢皇帝了。父母待我并不好,当年我远走高飞,只是因为无力报复,若是他们因我而死,也算皇帝为我报仇了。”
弘治帝不在意她的挑衅,叹息道:“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即便父母有一二错漏,你就要以性命相胁吗?”
“从来只听说父慈子孝,父慈在先,子而后才孝,既然父不慈,子为何要孝?”言外之意,君臣也是同样。
弘治帝冷哼一声:“你素来奸猾,这是以进为退,想要与家人切割,让朕放过他们?”
朱晴轻笑,“陛下还是不太了解刑部大牢啊!我猜测我的父母家人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若他们健在,肯定拉到我面前,或苦口婆心劝我认罪,或在我面前被鞭笞用刑,威逼我早日认罪。哈哈哈,我给陛下讲个笑话吧。从前有个孤儿,命不久矣,只想找到父母亲人,于是,他去劫了八百里加急。官府一月之内,找齐他的九族,全族人整整齐齐去地府。哈哈哈哈……”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充满了黑色幽默,官府在其中扮演着明显的反派角色。
“放肆!”一旁的谭公公看不过去了,皇帝天尊地贵的神仙人物,赏脸再见你这罪人,你却阴阳怪气、指桑骂槐,这让谭公公如何忍得。
朱晴立刻敛去笑容,重新成为那个谨守规矩礼仪的女官。
更让人心塞了。
弘治帝不计较这些细节,只道:“日前,你讽谏朕不该独宠皇后,优容张家,如今皇后病重,是否有你手笔?”
“皇后娘娘怎么了?”
“大胆!皇帝问话,你俱实答话便是,怎么敢反问皇帝!”谭公公又充当起礼仪教导官。
好吧~朱晴耸肩,带动身上的伤口,龇牙咧嘴抚摸了几下平复疼痛,“臣讽谏皇帝的是不要放纵外戚违法乱纪。皇帝独宠皇后,臣身为女子,亦为皇后欢喜,过去辅佐皇后,不也在争这份独宠吗?谏这作甚!”
“汉高祖敌军烹父分一杯羹,唐太宗杀兄弟而登帝位,宋太祖纳南唐后妃入宫……却都是名垂青史的明君。明君从来不看后宫女子几何,那是政绩上镶边的艳情。若是因此亡国,倒是一辈子都被钉在耻辱柱上。”
亡国二字也是能轻易出口的?“妖女目无君父……”谭公公再次出言呵斥。
这回,连弘治帝都不耐烦地摆摆手,朱晴将死之人,说几句狂言,又能如何?
“你倒自认是个忠臣?”弘治帝讽刺。
朱晴示意弘治帝看自己跪得标准的姿势,“臣自来便是忠臣顺民,被人打了左脸,再把右脸送过去,被人踩在头顶,还要磕头服软。”
“你是想说国舅逼迫太过。”
“陛下心知肚明。”
话到这里,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了。乾清宫中一片沉默,半响,弘治帝才道:“你若供出同伙,朕可饶你一命。别拿没有同伙之流虚话敷衍朕,那么大的动静,坤宁宫居然无一人阻拦吗?”
朱晴露出大大的笑容,她终于知道为何弘治帝忍着恶心,也要见自己最后一面了。
“皇帝,东厂没查出同谋吗?那可是厂卫,他们没查出来,自然是没有同伙!”朱晴咬死了这一点,看着弘治帝难看的脸色,慢悠悠道:“若问为何无人阻止,那就要细分了。”
“匕首从工匠处得来,他不小心遗失,我捡到后并未声张,他不知遗落何处,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二张跋扈,听到动静的宫人不确定是我遇难还是他们遇难,韩翠儿前车之鉴不远,怎会来拦?我去猫狗房的时候,伺候的內侍紧闭房门,装聋作哑,只求不惹祸上身。人,都是趋利避害,自保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