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倒觉得十分稀奇,”谢元贞到底未经人事,只对话不对人,丝毫没察觉到赫连诚脑中此刻正摆开一摊混账,“南风馆也不是菜市口,从杨柳巷来这金谷大街得绕好几个弯,太守大人怎的心血来潮,偏游到这南风馆里来了?”
“是么,可要我说,这金谷大街上的花儿千篇一律,南风馆也不见得无花可赏,”花朝佳节,痴男怨女贪欢一夜,赫连诚终于忍不住欺身过来,与床头那副浪荡如出一辙,“眼前不就有朵顶好看的?”
“郎君可要花儿?”
谁料一个小女郎挤出人群,正撞上要赏花的赫连诚。
“他正要呢,”谢元贞如蒙大赦,直往小女郎身边躲,“只怕这一篮子的花儿还堵不住他的嘴!”
小女郎也是个人精,见着谢元贞红了脸,心下了然,将花篮往赫连诚眼前一递,眼角紧着一边的谢元贞,“郎君是要这一篮子的花儿?”
“要!”赫连诚被逗笑了,甘愿挥金买笑,“鲜花送美人,这层意头便值千金!”
谢元贞五岁拜师,所学乃是圣人之道,这般撩拨的情话实非他专长,于是匆忙拉着人逃开。走到僻静处,赫连诚顺势捻了捻他手心,“这又是要往哪里去,钱还没付,心意可到了?”
“心意不敢领,心眼倒见着百八十个!”谢元贞浑身一激灵,慌忙松手别过眼,强行绕过弯来,“你也在铎州埋了眼线?”
这并非质问,但赫连诚霎时敛起坏笑,又成了一本正经的赫连大人,“我不会在谢府安插眼线。”
谢元贞心知他向来言出必行,说着继续往前走,“确实不必,谢府有任何风吹草动,我自不会有所隐瞒。”
“你这样信我?”赫连诚似有些受宠若惊。
“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人。”谢元贞念及先前的桩桩件件,“是扶危全心全意待我在先,也是我小人之心——”
话音未落,赫连诚已抢过话去,“全心全意,这个我爱听。”
谢元贞咬起牙关,果真与这人说话,还是滴水不漏比较稳妥,“你就爱听这个?那我的话便说完了,若是扶危没有正经事要谈——”
“谈,自然要谈,”赫连诚指着身后繁华,他千里来见,谢元贞说要回去,就是当头一棒,断了他的非分之想,“这金谷大街一眼望不到头,你我赏完花灯再回去不迟!”
李氏一案刚结,眼下没有旁的要紧事,谢元贞开门见山,“你是想问昨日朝堂上,从父提请的北伐之事?”
“摘了兵就要摘将,”赫连诚点点头,“李令仪人还未出铎州,此刻就提北伐,谢大人会否太过心急?”
坑杀流民一案叫谢氏父子看到了争霸的可能,为撼动李令驰手中的六军兵权,昨日谢远山便在朝堂之上提请回军北伐。
六年来两州一郡的长官率兵直面五部,永圣帝定都后圣旨明令,流民结党者不得过江,他们后退无路,只能在一次次战斗中迅速成长。意料之外的是谢远山急功好利之极,竟然声称若再不出征北伐,来日沔江州郡兴许就会成为下一个五部。
亏得这话没叫沔江州郡殊死抗敌的兵将听见。
谢氏父子的攻势太过明显,谢远山多年维系的刚正不阿便成了无情,李令驰就顺势在永圣帝前指责他心无忠义,只因六年前的侵田一案怨恨至今,就想要借机推永圣帝与北方士族回江右朔北。
而永圣帝对谢氏的容忍,也仅仅在于对李氏的制衡,一旦谢氏被胜利冲昏头脑越雷池半步,便是对皇权与世家各族的挑衅。
“从父从兄的性子也非我所能劝,”当年入府寻求庇佑,谢元贞就见识到了这对父子的虚伪与无情,但这还不是最坏的,谢元贞看向赫连诚,眼中隐隐担忧,“这份奏章将你一同拉下了水,他们将沔江三州比作下一个五部,岂知那夜搜查也暴露了你自己,眼下只怕你已经成了李令驰的眼中钉。”
“人活着就要喘气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赫连诚一笔带过,倒似全然不放在心上,“不过先前那一箱金子的情面还在,且看他是要摘我,还是要用我。”
“那你——”“你——”
话不凑巧撞在一起,谢元贞不由笑道:“你先问。”
只见赫连诚脸色更沉,“你这身子可有好些?”
方才两人咫尺之间,赫连诚闻到一股莫名的幽香,世家公子常在衣料上做文章,倒也不多稀奇,只是他回过味来,又觉得那不是熏香,而是一股药味。
谢元贞见他这一副不苟言笑,还以为他在说正月底自己策马追人之事,只摇头道:“我已无大碍。”
“不是那夜,”赫连诚视线落在谢元贞右手,方才他捻过这只掌心,触目惊心的疤痕犹在,彼时逃难风餐露宿,后来谢元贞又自己翻山越岭,只怕更不得安养。这些话落在信中终究流于表面,赫连诚要见着人才能求到安心,“是问你先前的伤,可有寻个好大夫诊治?”
谢元贞脚下一慢,声音顿时虚了两分,……七八八吧。”
“六年过去还只得七八?”赫连诚径直将那七八成砍了半数,心下一沉,“瞧你这副骨头架子,夜风再大些,我都怕将你刮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