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高山文集 我那不读书的

  在别人眼里，或许会觉得我是一个文化人。至少，发表过几篇文章。但妻却是一个放牛的孩子，从小就没念过书。我说这事，当然不是从前地主家少爷和雇农家女儿的故事，是我和我妻的故事。

  也不记得婚后哪一年，和妻去银行取钱，营业员把账单递给她时，她拿着笔，想了好久才问我：“‘淑’字那个‘又’，是写左边还是右边？”我一咧嘴，告诉她：“是写在右边的！”她又写了好久，终于把名字签上了，递给我，在我点头之后，交给营业员。打那以后，每次陪她去银行，她的名字都由我代签了。

  妻不识字，人却和她的名字一样，贤淑得很。她为我生养了一男一女，承担了所有的家务，至今天，已经是三个孙子的奶奶了。大概是小时候放牛放得勤快了，妻总闲不下来，家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她去做；家外的人情事世，也由她去操持。所以虽然我识得几个大字，却也是闲人一枚，极少操持家务。

  妻一生既不和我红脸，也不和乡里乡亲、大大小小红脸。我常和别人说，我们夫妻是老天掇合好的一对互补鸳鸯：我认得字，妻不认字；我懒散，妻勤快；我性急，妻随和；我主外，妻主内

  回忆相亲的那一天，妻会想起一段对白。问她识不识字？她一扭头说：“不识字，要吗！”我说：“我就娶不识字的女人！”妻当时说的是大实话，而我说的却是诮皮话。我们从未谋面，压根就没想到，她还真不识字，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大会写。直到和她去银行，才知道问题严重了。她问我，后悔不？我说没什么！但还是建议：要不要每天教你认一个字，一年后，就不是文盲了！

  不知是妻没答应，还是后来我忘了，反正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直到她成为三个孙子的奶奶，突然有天对我说：“要是当年一天学一个字，就不会成为‘盲人’了！”我笑而不语！心想：这二三十年了，你不也一样没走错路吗？

  按妻的说法，不是家里穷得读不起书，而是天生害怕老师。据她说，小时候有一天去学校，看见老师用竹片打学生的手，就对上学产生了恐惧。后来，不管大人怎么打骂，她都不肯去上学，而是拉着自家的水牛，上山放牛去了。

  妻的话我深信不疑，因为妻娘家的家境，一直比我们家好，就算后来结婚了，我们还经常接受老丈人家的救济！

  妻后来上过几天扫盲班，一直珍藏着一页她写过的作业。这作业我看过，字迹清秀、工整，看来，妻不是一个不会读书的人。但扫盲班没上几天，妻又不读了。因为当时许多不爱读书的女孩子，在夜校里闹来闹去，终于扫盲班不扫了。后来，妻又学了几个月的裁缝，她给自己和家人做裤子，而且永远只做一个款式，却做不来上衣。

  自然，她学裁缝时画的纸样，我们也是珍藏的，大概夹在我哪一本书里！去年儿媳帮我整理书柜时，还看到的，问扔还是不扔？我说那是你妈的宝贝，是念子，扔不得！儿媳又把它夹到书里，当然，我是记不起来在哪里的。

  没事的时候，妻也看看电视，但普通话她听不太懂，所以有时儿媳会给她讲解一点。后来两周岁的大孙女会唱儿歌会看熊出没了，妻就跟着她半生不熟地看着、唱着。大孙女有时会说：“奶奶唱得不对，我唱一遍，你跟我学！”

  于是，妻在我回家时，会高兴地对我说：“孙女真聪明，还教我唱歌呢！”一会儿又恼了，说：“要听你的话，现在就不会睁眼瞎了，连名字都不懂写！”我听了，心里想笑，嘴上却说——再学也出不了书了！去银行，有我呢！

  说这话时，真有点后悔了！好想哪天闲了，手把手地教她认几个字——其实，这世界没什么的，我们已经慢慢变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