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一名不速之客来到了禁苑神武军驻地。秦晋打破了不见外来访客的惯例,连夜接见了他。这个人与秦晋也算旧相识,当初在新安时,此人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令人至今记忆犹新。但让秦晋破例的原因不在于此,案头上放着一封字迹颇为潦草的信笺,寥寥数百字让他心惊不已。
“陈四郎接到敕书非常突然,走的急,不及向君亲自告别,因此在仓促间只好手书一封令下走送来。”
秦晋看着面前的李萼,在长安城中蹉跎的这些日子,没有磨光他的棱角,反而使之历练的愈发沉稳。陈千里能够在紧急时刻让他来送这封干系极大,性命攸关的书信,也足见其对此人的信任。
“辛苦李兄连夜送信,陈四可还另有口信交代?”
李萼寻思一阵,摇摇头,“陈四郎只叮嘱下走送信,其余并无交代!”
秦晋心下明白,陈千里出于谨慎起见,并没有直言此行去潼关的目的,而且书信以蜡漆封口,他们事先约定的暗记也完好如初,说明李萼果真信任,对信中内容一概不知。
其实,陈千里之所以不想对李萼明言,倒不是不信任李萼,而是此事性命攸关,不想让他卷入太深而已。秦晋能够体察到陈千里矛盾纠结的内心。
但是,既然已经让李萼来送信,这件事不论他之情与否,都已经那套干系。
秦晋顿了顿,缓缓说道:“陈四奉了圣命,到潼关去是要处置高大夫。”
然而李萼的表情并无多大的变化,只见他叹息了一下,脸上流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实不相瞒,下走早就料到陈四郎此行目的,现由将军证实,却当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陈千里在掌灯时分,接到了大明宫中发出的敕书,令他一个时辰内整顿部众,启程东出。差事与处置高仙芝有关,但处置的的具体内容却在另一份敕书中,那份敕书则在一名内侍宦官手中。
手握敕书的宦官秦晋也认识,就是与他有颇多交集的宦官张辅臣。这个人近来屡获天子重用,这么机密的事交由他来操办,亦在情理之中。
唯有一件事秦晋想不通,陈千里并非天子亲近之人,天子为何会选中他参与其中,还一并颁下了两道看起来有点奇怪的敕书。如果按照以往的惯例,这种事则是全权交代给内侍宦官的。
见到秦晋满脸的不解神色,李萼坐直了身子,痛心疾首道:“天子年老昏聩,若非奸臣阉宦蛊惑,岂有这等自毁长城之举?”
秦晋并不会天真的以为,天子是受了身边亲信的蛊惑,但也没有与李萼争辩,因为就算争了也毫无意义。是奸臣阉宦的蛊惑也好,天子一意孤行也罢,都改变不了高仙芝即将倒霉的事实。
陈千里是最了解秦晋的,从新安千里转进到关中,怕是半数以上是要救封高二位大夫,所以才在突然离京这么紧急的时刻留书秦晋,让他早做应对。
但是,此时此刻的秦晋也无能为力,身在长安的他连新安军的指挥权都失去了,仅能调动的只有整备后的禁军,要救高仙芝又谈何容易?
不过新安军此时尚未开出长安,如果联络得当,秦晋仍有可能提调这些曾经同生共死的旧部。
李萼甚至直接请缨,可代为两头联络。
面对激昂澎湃的李萼,秦晋声音转冷。
“联络上了又当如何?起兵造反不成?”
李萼被问的一愣,下意识道:“当然是派出一支奇兵,伺机夺人,有陈四郎做接应,未必不能成事!”
然则,不论陈千里还是李萼都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秦晋此时的想法已经与当初大为不同,在进入潼关到关中以前,他曾天真的以为,只要封高二人不死,唐朝天下的形势绝不至于糜烂到一蹶不振的程度。可是在初涉朝廷权力斗争的边缘以后,他忽然就有了茅塞顿开之感,此前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以目前的情况推断,就算封高二人不死,天子也不会再用这两个人。
而且就算天子不得已重用了封高二人,朝廷上下的政争如此尖锐,还能有多少让他们闪转腾挪的余地?更何况还有一个极难容人的哥舒翰做了宰相,又岂能容忍同为边将节帅出身的高仙芝与之争锋?
说穿了,在滔滔历史浪潮中,一两个人的作用究竟有多大,秦晋的心里已经画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为了一个个不确定的因素,贸然搭上数千新安军兄弟的性命,这不是值不值得问题,而是在秦晋的心里,每个与他曾经并肩作战过的袍泽,都一样重要,他要的盛世,绝不是以牺牲袍泽兄弟为代价。
就内心而言,连秦晋自己都难以察觉,他与这个时代的名臣名将最大的区别,就是难以做到视生命如棋子一样,可以随意的摆布利用。
在坐拥的资本骤然膨胀以后,他的顾虑和担忧也随之直线上升。随着这种顾虑的直线上升,他就很难再向关外重重叛军之中那般,敢于冒险,纵横捭阖了。
秦晋的犹豫落在李萼眼里,他的神情也渐渐冷了下来,出言讥刺道:“想不到传言中的秦将军也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可叹陈四郎所托非人,下走告辞!”
说罢,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禁苑神武军驻地。
李萼走后,秦晋仰面朝天倒在榻上,不能轻易拿数千袍泽的性命做毫无意义的冒险,但是于他本人而言,却并非如此。
远远的已经可以听到鸡鸣声起,外面漆黑如墨,秦晋掐算时间距离天亮也不过个把时辰了。他闭上眼睛,默默打着腹稿。他已经有了决断,天亮之后,即行入大明宫面圣,既然初衷未改,就不能坐看高仙芝蒙难。
迷糊中,秦晋沉沉的睡了过去,不知多久之后,他猛然惊醒,放眼望去,却见窗棂上厚厚的窗户纸投进了白亮的光芒,牛油蜡已经燃尽,屋内光线昏暗,他长长抻了个懒腰,整肃冠带,大踏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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