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说以后有他一日,就伴我一日,果然是不能相信。将死之际又躲起来,话都是说来一阵风,吹过就吹过了。
阿戎与檎儿约了,到了送食的时候一同过去兽洞。虽然他说檎儿不许进,但没说阿戎不许,即便是说了,以阿戎的性子也会进去。
阿戎的腿迈出去一步,里面果然传来脚步声,不一会儿那白衣金纹的慕云歇便出来了。只是他看上去,面色一天比一天差,嘴唇也越来越青,已经没有半点血色的红润。
“知道你忍不住来见我。”慕云歇咧嘴笑一笑,将阿戎拉至洞外。
阿戎抬头望他:“不请我进去吗?”
慕云歇看着旁处,嘴角微笑不改:“嗯。”
这嗯是不的意思。他挡在那兽洞口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帮她把发梢抹开。
阿戎抿了抿唇:“那么伤成什么样,也不让我知道?”
慕云歇道:“就是将死之人的样子,没什么稀奇。你不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他抬眼又是笑:“难不成你等不及了?”说着便将自己当成浪荡子,手指滑过她下巴。
阿戎是正正经经来问话的,他这样回答她,却让她不能很高兴。她知道这个人有多倔强,多脾性难磨,他想着他自己身上受了伤,所以才定要来见她,对她倾吐情意,想最后和她一起,但是反过头来,他到底伤得如何却无论如何不会真的说清楚,也不知是身为孽龙的尊严在作祟,还是他之前的倾吐都只是将死之人的善言遗句。
总之越是这样,阿戎就越知道他的情势不好。
对慕云歇来说,有言语能说与她知道,已经算是做到了极限,若是将她留在身边照顾他,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出来。
他是孽龙,龙脉嫡传,点石成金,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又需要别人来关怀他照顾他吗?他一向是独来独往的。
阿戎懂了,于是也淡淡笑一笑:“随你。”
慕云歇这是却抬了头,望着她那闪光的却淡淡的表情,恍惚有些讶然和苦涩。明明心里想的和说出来的是两回事,大约他本来想着她可能会说些好听的话,结果她却只说了“随你”。
阿戎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入了魂境离开,留下檎儿瞧着慕云歇的模样,霎时间脸更白了。忽然慕云歇将手砸在洞口石壁上,发出碰撞的声音,骨骼似都一震。
檎儿仰头瞧瞧他:“爹爹,不要哭……”
慕云歇:“我何时要哭了?”
檎儿默默不语,见他又走出来,施施然回头留一句:“回去罢,我还有事要去处理。”
阿戎回到会宁外隙谷,出得魂境第一件事便是找来重樨与列山主。
阿戎问:“以前儇氏典籍藏在何处?”
列山道:“孽龙一把火将房屋烧了,恐不曾再留什么典籍。”
阿戎问:“地宫呢?我族怎可能不留传世之典?那奚族怎会还有流传……”
列山回答:“奚族诡行多变,算能逆时轨,我听说是早已预见有儇氏之灭,藏起来了。历代大巫部族之脉才知道哪里能看。”他说完抬头疑惑地问:“王上因何会问这个?”
阿戎收回心神:“儇氏既然为魂国,又执魂杖,但是对魂杖我却不甚了解。典籍失传了,我们身为儇国人,就只能记得祖宗遗训……”
她是在说假话了。她只是想找法门救慕云歇罢了。她在隐隐之中觉得,魂杖还有更大的力量未能被发掘,而当她想起奚族的时候,却难以不震惊。因他们可用千年前保存下来的儇氏王脉之血来驱使这把魂杖,还可以使魂魄死而复生。覆罗水姻对龙的了解,要比她,比眼前所有人,甚至比重樨都要多,定然她会有更多的记载。
她想清楚了,便往外闯去。但重樨忽然从内里追出来,将她在外面拦住:“是因为他?”
阿戎道:“是因为他。”
她不想多做耽搁,她想起慕云歇的样子,只怕也撑不了多久,除了那道深痕,对他的状况无从所知。奚族千年不灭,辗转时间,分散各处,如此强盛的生命无外乎便是了解这世间所有的异数,比起覆罗水姻来,她就像一张白纸,而覆罗却是万卷经纶。她已在脑中盘算了无数种求人的方式,包括跪下。
重樨攥住她的胳膊道:“是因为他,此事更要我来去。”
阿戎回转头来:“你去?”
重樨微微一笑:“你是王上,背后还有儇民。若是你去救孽龙,令儇民知道便是个寒心,覆罗水姻可能以此为把柄。倒不如是说我将死,她既然对我有意,定会将救治法子告诉我。”
阿戎知道他担心得有理,点点头。重樨看她眼里满布红血丝,便劝她先回去。但阿戎如何能回去。她在他身后跟了上去。
重樨细细想了想,将自己龙身狠狠剥下几片龙鳞。
阿戎眼看他竟然拔下龙鳞,似乎明白了点什么,重樨是第一个来告诉他慕云歇将死的人,而慕云歇不过是因为不想让旁人将他的事说出来,这才现了身。但是眼下除了慕云歇自己,恐怕还明白他伤势的就只有重樨了。
随后她见重樨入了覆罗氏的大帐,那小皇帝耶律淳正坐在他母后席上吃着糖人。耶律淳从小便接她的糖吃,如今过了这些年,覆罗水姻对付他也仍旧用这一招来。看耶律淳的样子,也不是多么愿意舔那糖人,但这个覆罗水姻可不管。可想她对这孩子……是算不上有多上心。
覆罗水姻见重樨进入帐来,那白发飘扬,神情清隽的模样,她忍不住喉头一动。这人心里的白月光还真甚是皎洁,过了这么久重樨在她心头,还是有一片难以消磨掉的光火。
覆罗水姻让耶律淳出去,请重樨坐下来。
她亲为她倒茶,问说:“倒不知你会有一日,主动来找我。”
重樨将茶泼出去,说道:“我是来找你一起,喝坛酒。”说着将那坛酒拿上来,启开封,给两人杯子里都满上,随后送一大口入了自己喉咙。
附录莞尔一笑,也喝下去,脸立刻红润起来。
重樨继续倒酒,一边倒一边说:“你觉得,世上真的有长生不老吗?”
覆罗水姻笑道:“凡事都不会有例外,死字更没有例外。常人说‘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可确实是没有带一个死字。”
重樨抬眼望她:“若是我要死了,你会怎么想?”说着把身上拔下的两片鳞拿出来放在桌上,那琉璃色在烛光下放出异彩。
覆罗愣了愣。“落鳞?”忽然间眼眶里漫出点雾蒙蒙的东西。但随后她忍住又露出往常那假意逢迎的笑容:“龙的寿命一百年才成熟,五百年才将老,你……”
“我已逾一千六百年了。”
话好像的确是这么说。人的生魂无论在何处,能藏一千六百年的,便像儇氏魂魄一般,都已经薄如纸。如今他们也只能借身还魂,还不能时常占有。那么在无涯之地被困了千年的魂魄,确有可能活不长久。
覆罗动了真心:“我以前便是翻阅了与龙有关的秘典,才能成功激得阿戎召唤你出来。至于死……龙只是岁月绵长,并非不会死。死无非是因年迈,或是龙筋被毁损。”她意识到了,吃惊道:“你……你的龙筋伤了?”
重樨惨然一笑:“已是旧伤,如今只觉得自己不大好了。”
覆罗深吸一口气:“那若要救你,只能杀了儇岫。”
“什么?”重樨忽地站起,“你怎能说这种话?”
覆罗也跟着起身,望着他说:“我召唤你前边翻了十年的典籍,龙筋毁损,只有两个原因,一者天生不足,生下来龙筋便有缺,二者剐筋相救,以自己的筋用一种含着古狼血的药剐下来,再渡给那失筋之人。那古狼血,便是你见过的狼心香的引,味道也是一般的。”
重樨道:“那就别无他法了吗?”
覆罗点点头:“典籍记载,就是如此。只能以命抵命。若不然……儇氏仍有一古法,也是看过的。若是没有阿戎,这个法子便不顶事。若是有阿戎,那便可施行。”
“什么法子?”
“长生不死者之心,与你的人形之心替换,便可使你人形得长生。但龙身还是照死,这便是没得法子的事。若用此法,就不再是龙了。”
那门外帘子忽然动了动。覆罗水姻望过去说:“想是风大……”但却见重樨从席子上蓦地站起,揭帘冲了出去。
覆罗嘴角微微地咧了咧。
重樨自是去寻阿戎的。只是一路不见她踪迹,或许那帘动果真是风,或许她从魂境当中走了,此时回去已近夜,便见议事房里已经坐满了人,阿戎正坐在上面面不改色,重樨这时长抒一口气。
此时岫儿已经起床去听方长老教导古训,他便去方长老处寻他,将他叫来道:“今日你可不用听训,也不用练武。”
岫儿方才板着的脸立刻笑逐颜开,“谢谢亚父!”说着便要冲出去玩,被他拉着道:“今日你有任务,你娘亲正在议事,等她出来后你便缠着她,教她哪里都不许去,若她要去什么地方,你便抱着她绝不撒手,断然要跟着她。”
说着他拿出一颗火石,这火石是龙火烧灼过的,只要岫儿朝这火石吹出一口火,它就会在内里发出爆裂之声,传导到重樨眼前。
岫儿不解,但看到他严肃凝重,不似往常,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一定是非同小可的。
“若是娘亲执意……”虽不知道她会执意做什么,但他总怕他留不住娘亲。
“没有‘若是’。我绝不能失去她。”重樨留下这话就匆匆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