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龙在天空中盘旋一阵,夜空中忽觉一时明亮,云层尽染琉璃色。龙在云间缓缓变身,总觉无处可去,也无处可依。
当年死时正是少年,如今年岁如昨,时光瀚海,只觉得眼下看到的一切变化都太大了。
遥遥空中时候,他能听到与他共鸣的那个心跳。自他有意识不过几年,他便静静地跟随着那个心跳,渐渐地苏醒,开始能闻到周遭的气味。
他不大喜欢冬季的气味,也不大喜欢血腥的味道,但似乎总是离不开这种味道。最容易激怒他的,便是那野外狼群,当他们的血渗出,靠近时,他便会觉得周身有疼痛的触觉。
他飞了很远,但也只是几个腾挪,却好似与方才的景象大不相同。周身由冰冷变得湿滑,一种阴森森的冷法弥散在周遭。
他望见了海边。
他从未见过海边。他停靠在某片云层深处,望着下面一望无际的深黑色黯淡的海。沿边的地方结了冰,海冰白花花地造出浪的形状,停滞在那里,在这一季节,像他曾经那样被无情地尘封着。
他忽然间从空中垂下,跳进冰水之中徜徉一阵,如同跳脱出笼的兔子,尽情享受重获自由的喜悦。
这样游了许久,潜了很深,直到再次潜入黑暗之中,他却忽觉此间的黑暗正如同那封住他身体的琥珀,于是从水中一跃而起,卷起千里水花。
随即,他变成他自己的模样,蜻蜓点水一般站在水面上,他脚下的水面便平静下来,如同镜子一般照出他自己的模样。
苍白,冰冷,瘦削的一个人。
甚至于张口,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是如此陌生。他自嘲地笑笑,毕竟当年死时才不过十六七岁,而沉睡的时间,可说是几十倍甚至上百倍于当年了。
远处云雾忽然蒸腾,他的心脏快速跳动起来。跳动得如此剧烈,便是同类在周遭出现的象征。
一龙一潭,一虎一穴。千年不改的便是习性。令他心跳加速的那同类,气味慢慢地欺近,龙的气味十分灵敏。
比起睁开眼睛去看,他更喜欢闭上眼睛。他渐渐地判断出,那同类的身上有浓重的烟尘味道,细细品味,竟然还有着与他睁开眼睛看到的那女孩身上同样的味道。
那女孩身上的味道是自他苏醒以来一直所依赖的味道,他倚靠她周身的变化来辨别外界的事物。那么这个人是谁,他的记忆当中也存留着清晰的印象。
“我们见过面了。”
慕云歇从云层里走出来。两个人一在天,一在海,但说话却仿若在身边一般听得清晰。
“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他咬了咬下唇。名字于他并不重要。龙只叫龙便是了,何况龙之间,从来没有彼此。因着这世间,从来便只能有一条龙。
这便是龙的生存法则。
龙鳞从手掌蔓延开来,四肢变为利爪,周遭伸长变大,成为琉璃色的巨龙,拍打水面激起汹涌的海潮。
慕云歇自然熟悉这样的场景。自幼便要面临海兽的侵袭,同类的相杀,还有愚蠢的屠龙人。他冷哼一声,将一身精致的绸缎衣衫除下,从面容开始变化,先是长出了龙之双角,随后化身为云间巨物,在月下泛出洁白的光辉。
这是见面礼。
随着一声震天彻地的龙啸,慕云歇等着那条泛着琉璃色的青龙逼近过来。
青龙猛冲而至,如捕食的弹蛇,一边靠近,一边从口中喷出可怕的火焰。而他周身好似被油包裹,在火光耀出之时,便瞬间布满全身,变为燃烧的火龙。他的眼睛也随即变为赤金之色,怒火焚身之龙,瞬间如太阳从夜出,刹那使黑夜变为白昼。若此时有人抬头一望,定会以为日蚀来临,天将不详。
很快,白龙迎面而来,只是冷哼着将自己的身体掩入一大块云间,汇集天地间的湿雨之气,再回到那火龙的包围中,只数次围绕便抛洒下雷震,并泼下恐怖大雨。随即重新召开云卷,将此地化为看不清的迷雾。
火龙闭上眼睛,去感受黑暗中同类的方向。他穿过层层云雾,再睁眼时,却忽然发现慕云歇已经换回了人形。
他竟在这时间里有穿上了那一身好衣裳。
火龙褪掉浑身火势头,轻蔑地道:“便只是如此吗?不愿与我正面相对,反而一躲再躲?”
慕云歇拍拍身上的尘土:“我乏了。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模样,你方破土而出重见天日,我又怎忍心再送你入黄泉呢?”
慕云歇望着他回到人形,龙鳞退却后现出隽美的面容,仿若国手笔下之画像,但难描他神色万一。
“只有畜生才一味地厮打。按着时人的辈份,你当时我的先辈。”
少年冷笑一声:“若如此,那你不是更应当和我决出个生死么?
“既然你我都是投胎从女人的腹中生出来,就不要像畜生一样行事。难不成你的母亲与我教养不同,偏教你当畜生?”
少年不想与他争辩。他千年间没有张口,现在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与这个巧舌如簧的同类争吵什么。仔细想想,血脉传承了千年,总归与千年前有所不同。这同类的周身似乎已不再有太多神祗时代的气息,那便是意味着已缺少身为龙的天赋之能。所以他才不敢与他继续缠斗下去。
但这人显然要颇有头脑。看他年岁并不比自己大过多少,却有当年王上的霸气。
“我瞧你身上所穿着的衣服,比之当年王上所穿,还要更加华丽。可见你现在也是托身在王贵家。你母亲是什么人?”
慕云歇哈哈地笑一声:“我并不托身在何处。其实你也一样。这世间的人,都渴望成为龙,他们眼中的龙,能吞纳百川,能生死人肉白骨,还能救赎罪孽,保佑他们今世顺遂,来世平安。只不过是当做神龛里面供奉的一种泥菩萨罢了。我母亲我不曾见过,因我与父龙只见过一面。他来见我时,只是对我说,这天下间尚有余孽,汝需肃清他们,只留下我唯一龙脉。自千年前,龙便再不与蛟等出生媾和,若见蛟种,必是千年前不纯之畜生,便要除之。”
少年顿了顿:“你父龙……”
慕云歇笑道:“他已活五百年,寿数已尽。”、
少年思了一会儿:“五百年……现今离大周……过了多久了?”
慕云歇:“大周?那也有一千六百余年了。”
少年明白过来,面容忽然现出沧桑的颜色:“竟然过了那么久……那么母亲早已……”
“女人之于我们的意义,倒是的确很难想象。”慕云歇低头轻笑一声,不知想起了什么。“最初的时候,我还当女人是这地上的泥土,只消像父龙一样选定合适的土地,留下自己的种子,便是血脉的传承。然而人与蛟始终是不同的。终归她会令你不能像以前那样。若是离开得久了,会在心里忍不住想着……她会不会在遭受着什么,我未预想到的痛楚?”
少年的脑袋里忽然浮现出那女孩的面容。她的眼睛,眉梢,她的鼻息,她心脏的频率,一切与他已经融为一体。
慕云歇看他陷入了想往,便知道他沉沦了进去。因为那个人,和他所惦念的是同一个人……
少年闻言,转过身去。他又开始变化成那青龙的模样。他知道眼前同类说得对,他一把火烧掉的宫帐,恐怕真的会给她带来麻烦。他必须要回去看看。
“我只是想知道碑文上写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所以才会如此好奇。千年禁锢在那琥珀之中的龙……”慕云歇长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他的来意。想来憋到现在也不容易。
“你说什么碑文?”
“儇氏一族已没,至少旧壁残垣还在,总让人有些蛛丝马迹可以去寻得。当年云州就是儇国所在,我曾去过那里,拓过那面碑上的古字。那上面如此写道:王姬之胎,瞻龙之子,说的便是你罢。你名为重樨”。
“儇国……重樨……”
少年闭上眼睛,这个名字他已太久没听到过,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这个名字。回忆势必空虚成风,他也不愿再想过去谁人对着他叫出过这个名字。
在他们根深蒂固的思维深处,龙不需名字。因这世间真龙只有一条,只能有一条。
父祖时代定下的规矩,重樨转过脸来,慕云歇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即便身为人,即便身有名,却不能成为二龙同在的理由。
也许是时候未到,终有一天,他们不会再为对方留下呼吸这世间空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