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我想不明白这个结局哪里不好, 虽然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一个悲剧的结局, 但是安琪的设定是绝症,为了大团圆刻意的病愈未免败笔, 我思虑再三写下了这个伴随着死亡与释然的结局,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了。
现在有人在结尾这句话边注释结局是败笔,这毕竟是我的作品,我还是有一些愤怒, 不严重,但是我不认为他有这个资格来评判。
写下结局的那天是晚上,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我久久的端坐不动, 我看着那句话, 她终于与这个世界谅解。那一刹那,我想到的确实是我自己,那一刹那,我也仿佛真的看过了一个叫安琪的女孩的一生。她生于小康家庭,衣食无忧,是这个世界上最常见的女孩之一,她笑的时候灿烂明媚, 她哭的时候悲伤难过,她的一举一动都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女孩。直到十七岁那年一次晕倒查出来了绝症,三个月的剩余生命摧毁了一个普通人的心志,这个世界上多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安琪,她再也不会悲伤与开心, 她只会愤怒,无尽的愤怒,愤怒着为什么要死的是她。
谁说死亡是平静的?死亡从来都不是平静的,安琪是这样,前生死去的我也是这样。我很愤怒啊,我很愤怒我在离我的幸福咫尺之遥却死掉了。死这种事又怎么去谅解呢?根本就不可能谅解的。
可偏偏因为无法谅解,就只好接受,因为只能接受,所以看起来就好像是谅解了。
我狠狠地喘了口气,我本想去问贺明杰,你为什么质疑这个结局,但现在我犹豫了,我自己都知道这个结局是谎话。因为安琪死了,谁知道一个死人有没有谅解自己这样的命运?死人又不会说话。
我拿捏不准贺明杰这个批注的内涵,不过能看出来他不喜欢这个结局,这时一直趴在那里奋笔疾书的贺明杰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后拿出手机,手上拨电话,一双脚来回的剁地,我看着这个人,总之是明白这个人确实可以称一声“怪人”。
贺明杰手机拨通了,他来回的抽腿剁脚,嘴上说:“睡什么睡,晒?要的就是这么灿烂的阳光,十分钟!十分钟内人都给我到齐了,张美林在午睡?午睡个屁,我都要亲自到场了,她睡个毛线啊!”
贺明杰说着,一路走到我面前,他低着头看我,我坐在床边仰头看他,这人苍白的脸上挂着一对儿黑眼圈,贺明杰说:“十分钟内人都给我到齐了。”
贺明杰挂了电话,看着我:“杨编剧,结局我想你重写,这两天能整出来不?”
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我点点头,然后我问贺明杰:“贺导,您要什么样的结局?”
我问完这句话,我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不对,他不满意这个结局,我就问他想要什么样的结局。但是当我问完,我就看到贺明杰对着我翻了个白眼,一个一米九的大男人做这个表情,我第一反应这人也够……真性情。
贺明杰翻过白眼,他看我的眼神很不满,说出的话理直气壮:“我怎么知道结局是什么样的,我要是知道我干嘛找你来剧组。”
这话简直不讲一点道理,我耐着性子问贺明杰:“可是原著结局不好吗,我觉得原来的结局挺好的,您觉得这个结局是哪里——”
“那结局是个屁啊!”
贺明杰说道,我正说着的话一顿,他说出来的这句话,我感到了被侮辱的意味,我深呼吸了一下,对贺明杰继续说:“如果您觉得不好,也不要这么说。”
“那种结局——”贺明杰发出一声十分不屑的嗤笑,他背着手开始在房间中快速的绕着圈疾走,我看着他这样走着,一边高谈论阔,“哦,谅解这个世界,哦,典型的寓教于乐式的结局,你好我好大家都好,连死的人都很好,这种烂大街的结局真是人间美满世界一片光明——这种结局哪里好?”
贺明杰停下脚步,好像一只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狗终于醒悟那是他的尾巴,贺明杰盯着我,他舔了舔嘴唇:“你死过吗?见过临死的人吗?小朋友,我见过的,我见过许多临死的人,无一例外都是在表达出一个情绪——我不想死,我告诉你,死亡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你不要写的这么安详。”
“怪恶心的。”
贺明杰这样说着,他搓起了胳膊,又开始剁脚,还对我嚷嚷:“你看,恶心的我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错了搓胳膊,我也起了,我伸手拿了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把空调直接关了,然后告诉贺明杰:“贺导,你会起鸡皮疙瘩,那是因为冻得。”不是被我写的结局恶心的好吗……
“我会试着重新写一个。”我也不再争辩,来时李媛就告诉我,剧组导演最大牌,他认定的事又不会改,除非我违约,否则争辩下去有什么用。
但和贺明杰离开房间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我对贺明杰说:“我知道死是什么样的一件事。”
贺明杰听到这句话,他停了脚步,一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我现在已经不矮了,和同龄的孩子比我已经很高了,但是和一米九左右的贺明杰比,还是个矮子,我被他握住肩膀,他这个人又凑过来脸看我的眼睛。
我现在非常明白为什么前一个编剧是乐滋滋的离开了,谁想和这样的人共处一室,因为没人知道他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样诡异的举动。
“贺导。”我垂下眼皮,我一点都不想和他对视。
贺明杰松开了手,他双手插兜,他晃了晃脑袋,说:“哦。”
我不知道这个“哦”是在回答什么,等到了那段白色的回廊,我眯着眼睛,这会儿是中午一点半,夏天这个点的太阳太晒了,从走廊中的阴凉走到这里,立即是一股对比明显的热浪。
卫新丽正在拿着一叠遮阳帽给众人分配,每个人脸上都蔫蔫的,又有两个男人再分扇子,我和贺明杰过来,卫新丽就跑过来,她递过来帽子和扇子,我接过来一看,扇子上印的是“玛利亚疗养院欢迎您”,翻到另一面是“市高级私立医院专治各种疑难杂症”。
贺明杰帽子一带,他开口抱怨:“怎么这么晒啊。”
“是您挑这个时候拍的呀。”卫新丽的语气很不好了。
我也带上帽子,因为真的很晒,走廊上有一点阴影的地方,那里原本或站或坐了几个人,有一个瘦高的男孩原本坐在那里扇扇子,他往这里看了一眼就站起来小跑了过来。
等这个男生站到了贺明杰身前,我发现他比我高一头,大概一米八不到的身高,瘦高,皮肤很白但也是苍白,整个人还有点羸弱的感觉,但是他有一张很不错的脸,是一种非常清秀干净的长相。
我看到他的脸那一刻,心底立刻就有一种感觉冒了出来。我想,是了,这个男生肯定就是简言,是那个书中安琪第一次在医院遇到的盲眼少年。他羸弱,瘦高,他看不见,但是他却气质干净,长相俊秀,他同样身负疾病,但他却善良美好。
其实《致安琪儿》的出版稿和初稿相差了很多,初稿中安琪还叫时希,简言的人设也很单薄,但是当出演简言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我很惊讶,好像这个人一下子从书上走到了我面前,我还看到他的眼珠颜色也很淡。
这正是书中对简言的外貌描写,这一刻,我又看了眼贺明杰,我很佩服他,不说别的,他能找到这么贴近原著的人也很厉害了。
“贺导。”身前的男生露出一个笑,我发现他笑起来也很干净,文艺点来说很温暖,眼珠子中目光纯净澄澈。
“哦,林艺啊。”贺明杰手中抓着扇子,扇子一面玛利亚疗养院一面市高级私立医院,他来回的给自己扇风,林艺又看我,“这是……?”
“杨编剧。咱们剧组来新编剧啦。”贺明杰笑呵呵的看着林艺,我看他看林艺的眼神到是很和蔼,有一种宽容的神色充斥在他眼中。
“你好,杨编剧。”林艺露出了点惊讶的神情,但很快他就弯起眼睛对我笑,“我是饰演简言的林艺。”
“我是杨露。”我对他说。
卫新丽这时候补充了一句,她告诉林艺,“杨露也是小说原作者。”
林艺这次的神情又带上了点惊讶,他夸我:“真是太厉害了,你看起来年龄很小啊。”
卫新丽语气得意的说:“杨编剧才十三岁。”
林艺:“真的是超厉害啊,我十三岁的时候什么都不懂呢。”
我在一边听着,有点尴尬这样的夸张,又不是凭自己的真本事,真正的我十三岁的时候哪有这个本事,听到林艺和卫新丽这么互相捧哏似的对话,我这个时候是真的有点尴尬的。
他们两个这样又来回围绕着我说了几句,然后又有两个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jim,中午见他这个人趾高气昂,现在见他跟着一个穿淡蓝色连衣裙披肩发的女人走过来,现在这个男人用狗腿子三个字来形容特别合适。
我无意贬低他,但是jim现在面对着贺明杰,脸上表情谄媚讨好的真的太明显了,他跟着的女人站在林艺面前,但是这女人还看了我一眼,但是从过来到站在这里,对卫新丽和林艺完全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好像这两个人是一片空气,是两个透明人。
到是林艺和卫新丽都喊了声“美林姐”。
我就明白这是张美林,饰演安琪的人,我抬头看她第一眼,外形勉强还符合,仔细看她应该二十岁左右,并没有十七岁的女孩子那样的鲜嫩,但是她的脸蛮娃娃脸的,说不上是绝对的美人,但是给人第一眼确实是个学生妹的感觉。
但是不能仔细看她的眼睛,我看到她瞥我的那一眼,眼中明明白白的传达出来的是评价。这种眼神我曾经在生意场上见过许多,生意人做生意时总是要有一双看人的火眼金睛,用这双眼睛看你的穿着看你的气质,极力的去评判出你是什么阶层的人。
张美林看的我那一眼,很有这种感觉,只是她外露的明显多了,她对贺明杰微笑,笑的甜美,她喊贺明杰的声音也很甜:“贺导。”
然后她问贺明杰:“这个小朋友是贺导的亲戚吗?还是……贺导新找来的小演员?”
我觉得她问的蛮有意思,从我来剧组到现在,遇到的人中只有她是这样问的,贺明杰很不耐烦的回答:“杨编剧,剧组新来的编剧。”
“好了,人到齐了吧?”
贺明杰转头去问卫新丽,张美林看向我,她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那是一种愤怒的表情,这时我还很天真的想,贺明杰找张美林来演安琪也很正确,因为我看到了她的愤怒,这和安琪很像,这是一种对这个世界、对自身命运不甘不肯接受的愤怒。
等真正开拍了,又过了半小时,我和贺明杰躲在阴影处还好,其他摄影啊等工作人员都要站在阳光下,很多人没几分钟就汗流浃背了。
场景中,林艺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围着围裙坐在走廊的阴影处看盲文书,张美林换上了宽大的蓝条幅的病号服,我和贺明杰站在一起,贺明杰盯着镜头,我就站在一边看。
我发现张美林看起来脸嫩了很多,脸上也苍白了不少,心想化妆真神奇,她穿着的病号服又很大,看起来她整个人都晃荡在病号服中,她就这样从走廊的另一头遥遥的走来,这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游荡的幽灵。
我不懂演技,但是我觉得张美林身上有那种感觉,了无希望的、绝望的感觉。
贺明杰拍了一会儿,喊了几次卡,两次过,就是拍了两场,然后他就不拍了,让另一个中年男人过来看摄像头,那个男人叫张成建,是副导演,张美林也不拍了,她说累,副导演就拍林艺。
贺明杰把我叫到一边,撕了一张纸递了根笔给我,我很莫名其妙,贺明杰又说:“趴走廊上写吧,字尽量写好看点。”
“……写什么?”我真一头雾水。
“下场我想拍张美林和林艺看完白血病患儿后吵架争执的那场。”
贺明杰说完,我很快的就想到,书中这一场是一笔带过,没有对话,我看着贺明杰:“你要扩写这场?”
“我要拍这场。”贺明杰对我说,“刚刚拍着拍着,突然觉得这场应该拍出来,你干嘛当时写的时候不写出来啊?”
我真的无语了:“……”
“现在写吧。”贺明杰一脸不和你计较的大度模样,指着走廊上能坐人的那块,“条件艰苦,辛苦你了。”
说完,贺明杰自己就蹲下来,跟个小学生似的,在他那本子上写开了。
我也没去过别的电影剧组,但是我想别的剧组肯定不是这样的吧,剧本是这样随随便便的写吗,难道不是先有剧本再有电影吗?
但是导演都以身作则的蹲那了,我倒也没什么怨言,八月中午,大太阳下,我蹲在阴影处,我没有贺明杰那样立即动笔,我想了会儿,额头上冒出了汗,我才慢慢的写下安琪和简言的对话。
后来汗水落到了纸上,贺明杰站了起来又开始剁脚,他没有出声,等他出声的时候,问我:“还没写完?”
我才停了笔,把纸递给贺明杰,贺明杰拿着站在那里看,我站起来,腿麻了,就坐在走廊边晃脚,贺明杰看了半天拿着我张纸跑走了,我听到他喊:“张美林,简言,过来记台词。”
我是真的惊呆了,那一张纸上写的字不算少,有安琪大段的质问,贺明杰就这样采用了?他就这样……拍电影的吗?
我从走廊的坐位上跳下来,跟了过去,就看到简言用手机拍纸上的台词,然后张美林接过了纸,张美林盯着这张a4的还有点皱的横格纸,她说:“台词太多了。”
贺明杰说:“给你们十分钟背下来。”
简言说:“行,贺导。”
张美林嚷了起来:“他行我不行,他的台词就几句,我的台词大半张,而且这是手写的字,我看不清!”
我已经走到贺明杰身边,听到张美林这样说,我有点尴尬,其实我的字已经写得很工整了,但是汗水落到了纸上,纸有些皱了,确实这张纸看着就有些不甚美观。
“我可以站在你身边。”我对张美林说,“哪个字看不清,你就指出来。”
我这句话说了出来,我没收到谢谢,换来的是张美林看了我一眼,她很嫌恶的对我说:“你会影响我背台词的。”
我看着她,觉得这个表情真不错,和那个愤世嫉俗的安琪如出一辙。
我这样想,身边有一个和我想到了一处,贺明杰说:“这个眼神不错,我说张美林,之前那场你拿这个眼神出演多棒,肯定一次过。”
张美林对着贺明杰态度好多了,她一愣,笑了下:“什么眼神?”
“就你刚刚的眼神。”贺明杰语气兴奋了,“你刚刚看杨编剧的那个眼神,真恶毒啊,你看他不像看一个无关的人,你看他的眼神好像他抢走了你的东西,你嫉恨他、不甘于他,同时又看不起这个人,觉得这种人懂什么,觉得所有人都欠你,这个世界怎么那么不公平——”
“贺导!”张美林吼了出来。
但是贺明杰已经在兴奋之下语速极快的说了一大段,凑过来的卫新丽已经捂着嘴,但是看眼睛她笑了,林艺拿着手机一溜烟的跑了,说:“我去背台词了哈。”
站在这里的我不吭一声,jim出来,摆摆手,抱怨一样的瞅了眼贺明杰:“贺导,哪能这样说我们美林啊,您不带这样讲戏的。”
jim又对张美林说:“美林,贺导讲戏呢,你生什么气。”
张美林吸了一口气,她的胸膛鼓起又平复,张美林笑了笑,她对贺明杰说:“您讲戏太投入了,我都没反应过来。”
贺明杰一脸疑惑:“我没讲戏。”
jim说:“您就是在讲戏。”
卫新丽也放下手,她对张美林眨眨眼:“美林姐,您快去背台词吧,让杨编剧跟着?”
“不需要。”张美林扬了扬手中的纸,“我认字。”
这次她逃一样的转身就走,jim看了我一眼,对我说:“杨编剧,对不住了,美林姐就是话太直,你不会放心上吧?”
他这样对我说,语气没有一丝道歉的意味,我点点头,jim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转身跟着张美林离开这边。
贺明杰挠了挠脑袋,他看着我和卫新丽,贺明杰问我们两个:“我真的没讲戏啊。我说的是事实。”
“贺导哎……”卫新丽已经笑出了声,“您都没看出来吗,美林姐,美林姐的脸色都臭成什么样的了,她刚刚的眼神都快变成刀子了。”
卫新丽说到这里,突然捂住嘴,她看看我,又看看贺明杰,卫新丽语气调皮的说:“哎呀,贺导,杨露,你们可千万别把我刚刚说的话告诉张美林。”
我点了点头,“我和她不熟。”
我同时想,这个剧组真不平静,看起来人不多,但是性格奇怪的导演,脾气大牌的张美林,左右圆滑的卫新丽,果断爽直的李媛,还有一个太过于市侩的jim。
这和我重来一世,这么多年了,我无非是家中学校两点一线的生活迥然不同,学校中没有这样的事情,家中更没有,现在面对着剧组中这些人,我感到了久违的形形□□的、这个世界中人类社会是由利益牵连的本质。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我坐在了长廊下,林艺和张美林背台词,其他人员就可以休息,贺明杰坐在我身边,他神神叨叨的拿着他那个大笔记本一会儿愤怒的、一会儿哀伤的念台词。
我拿出手机,看了半天,既没有未接电话也没有短信,我感到了一点失落,但很快我也想到,才离开了多长时间,从家中离开到现在,也不过才过了四五个小时。我收起手机,心想杨露别这样,你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这不过是提前走上了社会,再说曾经的你不早就习惯这样的生活,这样人情复杂性格各异的圈子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来更咯o(n_n)o(83中文网 .83z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