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夜风微凉。
林销携了一壶酒,宽衣束带,寻到太守府的僻静处,见到一棵大树,思忖片刻,将酒壶绑在腰上,撩起袖子攀爬上树。找到一条枝干,背靠在树干之上,解下酒壶,望着清朗明月,仰头先狠狠灌下一口,苦涩的酒味刺激着干涸的喉咙。一瞬间,太阳穴突突直跳,有了头晕目眩之感。
父亲临死的时候,见到的应该也是这般的清朗月光
三年前,当父亲穷途末路,倒在血泊之中的时候,也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力气,来忍住朝当时躲在草丛之中的自己投来最后的关切目光。
而当时的自己,除了躲在草丛里尽量忍住哭泣、手拽着野草瑟瑟发抖之外,别无用处。
父亲,您是否知道,有时候我想,当初您留下我一个人在人世间孤苦无依,还不如让我随您而去;但我明白这是懦弱的表现,您和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人,都不想我这样轻生,这样软弱无能
这三年来,我午夜梦回,每每会想起当年您死在我面前的那一幕,您趴在地上,已经动弹不得,他们却依旧挥舞着沾着血的刀,一刀一刀地劈砍,一刀一刀地将你剁成肉泥,那血水甚至会溅到我的脸上
那片泥土里,都是你的血肉,那阵雷雨,都冲刷不掉你的血!
林销苦闷无比,心情郁结,不知不觉多饮了几口酒。有几口酒水沿着她的下颚流下,抬起袖子擦拭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哭了。兀自苦笑几声,她屈膝抱着,埋首膝上。此时衣裳单薄,她的肩膀也一样单薄,瘦弱的肩瑟瑟地抖着。
就这么独自一人,孤独地在树上无声地哭着,渐渐地就觉得酒气冲脑,头晕之下身形一晃,差点跌下去。她晃了晃脑袋,解下腰带,绕了树枝一圈,将腰带的那一头捆在自己的脚踝上,这才继续饮酒。
她还有事要去做,不能就这么悲惨地落树而死。
父亲的祭日就在这几天,她需要一个人安静地缅怀,谁也不许打扰,谁也不能知道
这里原本非常安静,但不多时,小道上传来隐隐约约的沙沙之声。林销醉意盎然,晕晕乎乎地看见一个女子挽着一个篮子走了过来,她一边走一边冲四周打量,小心翼翼、鬼鬼祟祟。
林销揉了揉眼睛,这才瞧清楚了这女子的脸,是阮希希。
林销眉梢一挑,原本每当一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一人躲起来,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兽一般,躲在安全的地方独自舔舐伤口,不让人发觉。若此时有人闯入打搅,她便会收起孱弱无助的模样,她会竖起心墙不让人靠近。
但见来人是阮希希之后,林销方才还低沉到底的那颗心,好像又缓慢地往上浮动。似乎无论遇到什么事儿,只要能见到阮希希,便会变得舒坦起来。
但是,这么晚了她在这里做什么?
林销好奇地在树上看着她的一举一动,阮希希断不会发现,在她来之前会有一个人藏在她身后的大树上。她见周围无人,便将手中的篮子放下,揭开盖在上面的布,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
蜡烛、果干、馒头、肉脯
林销闷声笑,难道这丫头大半夜的要在这里偷吃东西?她是多嘴馋,这肚子难道是个无底洞,总也喂不饱吗?
幸亏我家底丰厚,若是一辈子养她,应该也养得起。
阮希希哪里晓得林销的想法,她如今正忙着仔仔细细将这些东西摆好,点上蜡烛,又在地上铺了一块布,双膝跪在那布上,双手合十,先虔诚地叩拜三下。
“先父先母在上,女儿元希希,向你们问好”
林销心里咯噔一声,元希希?!她竟姓元!
阮希希眼眶有些发红,只听她缓缓地、略带哽咽道,“父亲,母亲,女儿当初离开末春府的时候有些匆忙,未能将父亲母亲的牌位随身带走,但你们放心,顾叔叔已替女儿回去将牌位拿了,如今正供奉在河广山庄内。女儿若得空闲,必当会再去河广山庄祭拜,但如今,也只能这样将就一下了”
阮希希掏出怀中的风源令,“武林大会将会按时召开,女儿已经拿到一枚风源令,虽然不会按照最初的想法到场,但女儿另有计谋。届时八大门派齐聚,他们会选出一个新的武林盟主来代替父亲。无论武林盟主是谁,若他想要这倾城的财富,就必须答应一个条件,而这个条件——”阮希希忽地正色,一字一顿道,“就是替你们报仇。”
“女儿很后悔以前没有跟着你们好好学习武艺,否则也不至于沦落至此,眼看着双亲被问罪斩首,我却只能躲在人群里偷偷看着……”阮希希缓缓垂下头,风撩动着她的发梢,将她的衣裳吹得裹紧了身子。
林销眸子一动,暗道,她似乎瘦了一些。
“父亲,母亲,女儿最近遇到一个很奇怪的人,那个人虽然名声不好,性格乖张还有点小孩子脾气,也常常欺负女儿……”阮希希微微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莞尔笑道,“可是她真的会很多的武功心法。女儿接近她,留在她的身边观察她,想要研习更多的心法,知道更多门派的武功破绽这件事情顾叔叔也是知道的,其实她也不算什么坏人,所以你们不用担心。”
林销先前在听到“顾叔叔”和“河广山庄”之后,大喜过望。因为之前一直探听不出古锦培的来历,如今一联想,这古锦培极有可能就是河广山庄的庄主顾锦,“古锦”可不就是“顾锦”么?!
当初十二卫说古锦培是江湖上难得一见的高手,像他这样足足能够开山立派之人不可能查不到身份。若他就是“河广山庄”的庄主,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能值得顾锦隐瞒身份不计余力地去保护的人,唯有原武林盟主元逝的遗孤,传闻中的元姑娘!因为这顾锦与元逝乃是情同手足的师兄弟,河广山庄也是由元逝传给顾锦的,所以阮希希的确是元逝一脉没错!
但后来又听见阮希希在那嘀咕武功心法的事情,林销的心又蓦然一沉,从云端跌入了谷底。
她跟着我,就是为了武功心法?
可恶奸诈的丫头,瞧我不教训你!
林销放下酒壶,清凉的风让她的脑袋清醒了许多。盯着跪在地上的那道人影,林销展露笑颜。
元希希,你可知道咱们小时候就见过?那时候你后头跟着一个小胖墩,我们一起捉弄他,将他推入我家院子里的小池里。那胖墩还不敢告
诉他的父亲
微风拂过树梢,也拂过阮希希绝美的侧脸。她撩起耳边碎发,夹在耳后。她挽起了长发,露出细长的脖颈。林销瞧见了她的动作,痴痴地盯着她白洁的皮肤怔怔地发呆,心,在砰砰地、剧烈地跳。
又是这种感觉!
阮希希祭拜完毕,收拾起她的篮子,转身之时,忽然听见树梢之上咔嚓一声清脆细响。阮希希猛然警觉,眸光微敛,迅速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馒头当做暗器,运上内力将馒头打了出去,一下击中树上之人。那人低呵一声,从树上跌落下来。却在即将撞到地上的时候骤然停住,悬在了半空中来回摇晃。
原来她的脚踝上绑了一根绳子,这才挽救了她的这条小命。
阮希希定了定神,在幽幽的月光之下瞧清楚了这个躲在树上偷听的小人。
“林大人,你好雅兴啊。”阮希希黑着脸,看着林销摇来荡去。她不清楚林销究竟听去了多少,心慌忐忑。却在林销的身上闻到了一股酒味,她知道林销的酒量,和自己一样非常地差劲。看见落在地上的空酒壶,林销已经喝了不少酒,距离又这么远,所以方才的事情或许她没有听见?
林销被倒挂在树枝上来回晃荡,只觉得头晕眼花,差点就要吐了。她强忍住呕吐之感,撑开眼睛对着阮希希叫嚷,“阮希希,你为什么在天上又又忽远忽近的咦?这世界为何是颠倒的好奇怪呵呵。”
阮希希听她说话,只觉得颠来倒去毫无逻辑,便转了转眼珠子试探问,“林狐狸,你知道我伸出几根手指了吗?”
林销眯了眯眼睛,荡到了阮希希跟前,忽然冲着阮希希鬼祟一笑,张手就猛然地抱住了阮希希,阮希希足尖不离地,借着她的力量踮脚足足小跑了半个圈子,她害怕林销脚踝受伤,只能用自己的力量稳住她。
林销却不松手,一直死死抱着她,仿佛她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阮希希一直觉得奇怪,林狐狸……今晚是怎么了?若是听见了那些话,不该是生气吗?她是在发酒疯?
在阮希希看不见的地方,林销却露出了一个久违的、舒坦开怀的笑容。
元希希,你真走运。元叔叔对我们有恩,你是他的遗孤,我必报答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