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宙远顶着一张大红脸,佯作镇定地拿着那份稿件,站在距离列昂尼德不到半米的地方,闻着他身上偶尔飘过来的古龙水混着点雪茄的味道,脑袋混乱得跟浆糊一样。
眼前的文字明明是他自己一字一句敲下来的,但是现在看着倒变成了古怪的象形文字,连一向引以为傲的中文字都似乎有点陌生。
沉默中的空气有点尴尬,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是举着稿子的手就是控制不住抖个不停。
突然一只大掌覆在任宙远手上,他愣了一下,心里的震撼大过紧张,抬头看向手掌的主人。
“别紧张,我不会吃人。”手掌的主人如此说道。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勾起了任宙远许多回忆,五年前,同样的人和他说过同样的话。
“别紧张,我不会吃人。”列昂尼德对局促不安的任宙远道:“你应该就是孟先生说的那个翻译先生?”
任宙远在心里骂了胖子成千上万遍,他也真没见过有哪个人能够重色轻友到胖子这个程度的。胖子名字就叫孟田,听到列昂尼德这么说,任宙远点了点头,尴尬地笑着回道:“不好意思,他有点事可能要晚点到。”
“嗯。”列昂尼德回道,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任宙远不知道俄罗斯人是不是都是这么冷酷的,但是他作为一个传统的中国人,对初次见面的人实在没法冷冰冰的一个笑脸都不卖,于是任宙远那天晚上成了个专业卖笑的,可卖的对象却没有给他多少好脸色看,反而有点像是在看一个猴子在傻笑一样。
任宙远想着既然是来帮胖子的忙,只要这个赞助能拉下来就好了,于是他做好人做到底,也不管胖子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擅自接待起列昂尼德。
俄罗斯人无酒不欢,这一点任宙远在那天晚上可算是见识到了。
任宙远不知道列昂尼德喜欢吃什么,于是按着自己的口味点了一桌,菜一上齐,任宙远还没来得及说“请用”,列昂尼德就举起手示意了一下,对任宙远道:“你们中国最烈的酒是哪个?”
任宙远顿了一下,他是不喝酒的,哪知道那种酒最烈,最后只能把店老板喊了过来,按列昂尼德的要求点了瓶全店最烈的九江双蒸。
任宙远在心里腹诽,别等一下倒了才好,不然这么大一只熊也不知道怎么抬回去。
却没想到最后倒的是自己。
九江双蒸一放上来,列昂尼德就像喝白开水一样喝了几大口,在任宙远看得目瞪口呆的时候,他哐当一声将喝干了的杯子放回到桌面上,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没味道”。
任宙远咽了口口水,被列昂尼德又勉为其难地吩咐他再上两瓶,看他那个喝酒的劲,竟动了想试一下的念头,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像他说的那么“没味道”。
看着列昂尼德一口肉一口酒的架势,那样子吃得分外香甜,任宙远在第三次叫老板上酒的时候干脆也给自己多点了一小瓶。
酒被端上来的时候任宙远看了列昂尼德一样,看见他挑了挑眉,马上低下头摆弄那几瓶酒。任宙远耳根红着,有点被拆穿的羞恼,干脆当看不见对面坐着的人,自顾自地开了自己的那瓶酒。
然而入口的那一瞬间任宙远简直想骂娘,这哪里是没味道,简直有味道极了!满满的酒精味,根本不是在喝酒,而是在给自己灌酒精!
他想吐出来,但是看到列昂尼德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又忍着气管火辣辣的疼硬是咽了下去,把他呛得猛地咳起来。
但是列昂尼德却被他这个样子逗乐了,那副万年面瘫的脸总算扯出了一个笑脸来,对任宙远比了个大拇指,拍了拍他的背又往他的杯子里多倒了一点。
任宙远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列昂尼德那副瞧不起人的脸,被迫喝下去满肚子酒精,之后的事,就和电视剧里那些老掉牙的情节一样,酒后乱了事,多了一个娃,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比那些人能耐多了,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生下了一个漂亮到不行的混血儿。
想起过去的事,任宙远竟出乎意料地冷静了下来,覆在他手背上的大掌早就抽了回去,但是手背上仍残留着手掌带来的温暖,就像当年发生的那些糊涂事一样,即便离开了,也不会轻易地被抹去存在过的痕迹。
任宙远手不抖了,注意力也能集中起来,写稿时的记忆慢慢回笼,过了一小会儿就找回了状态。
“stem是欧美国家最先提出的观点,但后来加入了a,即艺术的范畴,变成了steam,进入中国后更有学者提出a应该放在前头,变成astem的模式。”任宙远在脑子一边整理思路,一边向列昂尼德阐述他的想法,“中国历史深远流长,往往多在传统文化方面作文章,要打入中国市场,我认为不能单方面照搬欧美的那一套,而是应该采用astem这种观点做切入点……”
任宙远刚开始解说的时候还有点小结巴,但是越往深层剖析,他就越专注于自己的论文上,言辞变得犀利,对自己研究的内容十分自信,期间列昂尼德提出两个疑问,都被他以各种论据反驳回去。
一旦说到自己专业的领域,任宙远的双眼都亮了起来,配着双颊还没完全消散的淡红,整个人亮眼得不行,让人完全无法移开双眼。
但任宙远说得专注,丝毫没发现列昂尼德看他也看得专注,倒是旁边的娜塔莎看见了,嫉妒得不行。
列昂尼德的父亲和娜塔莎的父母是好友,她和列昂尼德算是从小玩到大的。虽然她也是俄罗斯人,像普通的俄罗斯人那样力气大,身体也强壮,可她身材苗条,样貌出众,自小不缺追求者。
但不知道是她眼睛糊了屎还是人就是犯贱的,娜塔莎对那些所谓的追求者不屑一顾,唯独喜欢这个冷得像冰块一样的男人,觉得像列昂尼德这样的,才算是真正的男子汉。
当初娜塔莎听闻她父母为她安排了相亲时,实在恼怒得不行,但听到对方是列昂尼德,态度就有了180度转变,即便后来列昂尼德对她说,他们只是变相的“政治联姻”,她也是满心的欢喜。
但曾几何时那个冷漠的列昂尼德也会像这样,这么专注这么认真地注视着一个人了?就算是因为工作,娜塔莎也觉得无法忍受!
她听着任宙远用在她耳中听起来不咸不淡的俄语说着那些什么s什么m的就觉得烦人,“叩叩叩”地踩着高跟鞋向两人走去,正
好听见任宙远说“要打入中国市场,必定不能和进入其他国家一样,要切合中国人的口味适当调整”,娜塔莎便借机讥讽他道:“哦?所以出钱的是我们俄罗斯人,却要听你们这些中国人的话?他们也不想想是谁在背后掏的钱,谁才是他们的财主。”
任宙远的话被打断,听到她语气不友善地说着这些话,当即皱了皱眉,正想反驳两句,就听到列昂尼德说:“我们借别人的地做生意,迎合别人的做法有什么不对吗?”
娜塔莎愣住了,任宙远也愣住了,在他印象中眼前这男人就是一高傲的代表,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任宙远说再多中国文化的好话,也抵不过这男人一句轻飘飘的“有何意义”。
如今这话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可能还会相信,但是从列昂尼德口中道出,却让他有点不可置信。
娜塔莎似乎也没料到列昂尼德会这么打她脸,憋红了一张脸瞪了列昂尼德和任宙远许久,然后头一甩长发一飘,转身就离开了房间,走之前还不忘“嘭”地一声甩上门,震得墙上的挂画都险些掉下来。
“继续。”列昂尼德丝毫没被娜塔莎这样耍脾气影响,看着更似是松了口气,眼神示意任宙远继续解说他的稿子。
这一天下来任宙远觉得整个世界都玄幻了,没想到列昂尼德会有未婚妻,没想到列昂尼德会和印象中的那个人有一点点出入,也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在这个人面前说那么多话。
在那男人认不出自己的情况下,或许他可以尝试不再躲在自己构建出来的盔甲中,迈出一步,再迈出一步,不被过去所束缚。
但是这么一想,任宙远又莫名地觉得,有点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