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纨去贾母院子里,正往上房走,游廊里头一个媳妇子道:“刚老太太正叫了奶过来,想是与太太和奶有事商议呢。”李纨听说如此,便借了个由头往跨院里黛玉屋里去。远远便听得笑声,走近了见廊下站着坐着好几个丫头,知道是几姐妹正在这里聚齐了。有眼尖看见李纨的,赶紧往里头报了,李纨进了屋,黛玉几人都起身行礼。李纨笑道:“刚在商议什么?这般热闹。”黛玉道:“哪有什么事,正是有人输了要赖账”原是几人赌书做戏,嬉闹如此。湘云听了黛玉说,忙道:“哪有输了,明明是二哥哥要输,我却看见你给打了眼色这个输我可不认。”宝玉已笑软在榻上,听了这话又笑,道:“这回又说是林妹妹给我打眼色,上一回就是冤了宝姐姐才让你躲过一回,这一遭再也不能放过你”说着上来抓湘云,边道:“说好了要刮三下鼻头,你又能捂着多久”湘云哪里肯,伸手捂了鼻子四处躲藏,宝钗也笑得不成,喘着气道:“云儿莫闹了,小心捂狠了闷着自己”湘云听了忙躲到宝钗身后,歪过脸来笑道:“还是宝姐姐疼我,姐姐快救我”那头宝玉已追了过来,宝钗便护住了湘云,对宝玉道:“宝兄弟不如看我一回,先让云儿欠着,你看她鼻头本也不高,可真经不得刮了”说到此处,自己也绷不住笑起来。湘云听了思忖着揉揉自己鼻子,黛玉给宝玉使一个眼色,宝玉捉着个空,晃过宝钗一把捞住了湘云,笑道:“刚才姐姐已救过她一回,这回我定要收这彩头”湘云少不得千般央告,终是许了宝玉一个荷包香囊之类,才得他放过这回。
李纨看他们嬉闹,也在一旁乐得不行。这回见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才问起黛玉这几日的起居情形,黛玉尚未答话,湘云在一旁道:“怎么你们个个都担心林姐姐身子不好,是没看着她刚才撵得我都没处跑呢”几人想起方才情形,不由又是一阵大笑。李纨在黛玉处与几人说笑一回,也没见fèng姐过来,便回自己院里去了。
刚到院里,不过片刻,外头报有客来访,却是娄氏。原来那日贾菌服了李纨给的药丸,这一觉便睡到了转天日头高起,娄氏记得李纨所说,又给服了一粒药丸,下晌便咳出了几口黑血。人也醒透了,分了三回将一锅炖野鸡吃个干净。第三天吃了药后拉出小半盆黑血,精神反倒好了。娄氏也有几分见识,看这情形知道是药材对了路了,待七天补汤喝完,就又去请了大夫来瞧。那大夫正是前些日子来看过的,这回来了见贾菌气色倒比寻常还好上几分,摸了脉便低头不语。娄氏刚想让小丫头问话,那大夫倒先开口了,问是找了哪家高明大夫看过。待知道是服了专门的丸药,便支吾着想要看看那药丸,听说都服完了,倒是好生叹息。娄氏有心把收着的药材给这大夫看看,到底还是不想多事,只问大夫贾菌的身子。大夫便道如今气血充沛脉象平和,已是无碍了。娄氏大喜,让人给了诊金送大夫出去。越发信李纨所言,接下来的炖汤也是日日不落。自然免不了来李纨处告谢一番,李纨便当着她面让贾兰与贾菌将事情原委细细说了,娄氏方信真是俩小子折腾出来的事,却也不能怪贾兰,还是要承李纨的情。两人都是寡居带着幼子,这一来二去地倒能说上话,往来便勤了。
不说李纨如何与娄氏闲话,那头fèng姐出了屋子昂了头一路往自己院子里去,脸色却是不好。这回了屋,坐那儿一言不发,平儿赶紧给底下人使眼色让都退了个干净,才悄悄上前沏了茶,又递过热手巾子。fèng姐本是一肚子气,抬眼见她这般小心翼翼,倒没意思起来,闷声道:“我还能拿你撒气不成?小心成这样”平儿见她开腔说话了,方放下心来,浅笑道:“怕乱聒噪吵着奶奶,哪里是那样想法。”fèng姐叹了口气,一回想还是怒起,放低了嗓子厉声道:“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当时买铺子的主意是我出的,可这事儿是老爷太太们都商议了才定的,为了这个,大老爷还好不待见我跟二爷。如今可好,倒都成我的不是了说什么这年景不如置地,早干什么来了?这前后才几个月,又要把那些铺子地给卖了”却是方才在上房商议家务事时,说起今年年景不好,倒是南边的粮食能多卖几个银子,早先置了铺子地的反没那么快见着出息。王夫人不知听了什么人的劝,道是莫若把这些铺子地卖了,得了的银子趁着今年卖地的多好多收些。贾母一言不发,到了到了只说了句让她们与外头的商议着办,又说fèng姐的主意没错,不过是一家有一家的行事罢了。算是替fèng姐撑腰。
待贾琏回来,fèng姐便三言两语把事情说了,贾琏见她越说越气,眼圈都红了,忙上前哄道:“好了好了,我知你心里不舒坦,只是我们本就是帮着理家管事,说了没用的时候多了去了,你都要较真可怎么是个头呢。”fèng姐听了这话,泪眼汪汪看着他道:“二爷这么说,倒不说是我的错?”贾琏苦笑道:“能有你什么错?你想想,老太太为什么一句也不多说?什么铺子不如地挣钱,不过是账上紧了,寻摸能活动的银钱呢。老太太心里定是清楚的,这不都撂下话替你撑腰了?”fèng姐听了这话,方静了心暗暗思忖,她本精明过人,这一通了头自然什么都明白了。当下便道:“这是生银子的买卖,省哪里不好要省这些?”贾琏道:“旁的都是旧例,都有老人管着,哪里是说动就能动的,这铺子地才买了这么些日子,里头还没挣扯清楚呢,反倒好下手些。”fèng姐听了这话,只能暗暗叹息。
既知晓了事情原委,fèng姐倒也塌下心来,哪想到第二日,王夫人便紧着催她将那些铺子地都赶紧卖掉。fèng姐说不得只好跟贾琏商议,排管事找中人寻买家议价看房……哪一个也不是说快就能快的,奈何王夫人催的紧,fèng姐对贾琏道:“这又不是卖白菜,哪有那么顺当的。”只是她生性要强,自然不肯落了人口实,只好自己紧盯着这事。
为了这铺子地愁的,却不止他们夫妻,那边赖尚华正又急又惧地跪在赖大跟前。赖大正大怒:“你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这头回让你领个差,就敢办成这样”赖尚华不敢回话,只在一旁磕头。那头赖嬷嬷听了信,赶过来救孙子,进了门见赖尚华跪着,便有些心疼,对赖大道:“孩子小,你不教他谁教他,跪坏了身子谁来赔?”赖尚华见赖嬷嬷到了,心知有救了,越发哭得伤心。赖大横他一眼,把赖嬷嬷扶上了座,才低声对赖嬷嬷道:“让他领个买铺子地的差事,他倒好,一万两银子就买来三千的东西,这回好了,里头日日催着把这铺子地卖掉,我看他怎么卖出这一万两银子来”赖
赖嬷嬷听了也大惊失色,待要训斥几句,却又舍不得大孙子,那头赖尚华已伏地哭道:“儿子第一回领这么大的活儿,谁也不敢得罪,旁的不说,琏二爷吃中人花酒就好几回,还不都要算在账上,儿子也不知道竟会差了这许多。”说着又哭开了。赖大耐不住踢他一脚,骂道:“你自己的差事自己不去前前后后打探清楚了,倒翘起二郎腿当起爷来,可不就等着被蒙如今这样了,哪个能出头替你背?若是几处铺子地都出去,就换回那么点银子,你还想在这府里立足?连我也没脸了”赖嬷嬷听得心焦,忙道:“事情既清楚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倒是赶紧想个法子出来才是”赖大也知事到如今不是生气的时候了,便让人去东府把兄弟赖升叫来,兄弟俩好生商议下。
任凭王夫人和fèng姐如何催逼,这铺子地愣是挂出去好些日子都没寻着买主。问起来管事的才道是今年年景差些,好些铺子买卖都不好,出铺子的多,价钱就压得厉害。府里的铺子虽也降了些,却终是少人问津。王夫人听说如此,难免有些不乐,fèng姐心下生疑,暗暗让来旺等人打听了,又加上她自己也用私房置了铺子的,两下一对比,心里就明白了**分。几回下来,听王夫人话里话外有些埋怨自己当日的主意,越发心里不耐,掐头去尾地与贾琏说了,贾琏也明白,只是里头还牵扯着自己的“好事”,被fèng姐知道了难免一场风波,倒多替管事的说话。fèng姐有心扔一边不管,却经不住王夫人着急,问了贾琏,才晓得外头正是使劲的时候,急等银子用。她心里计较一回,横竖那些铺子地里位置好的也有几个,既无人买不如自己买了。定了主意,就叫来旺另雇了人七拐八拐地寻上去,哪知道竟传来主家不卖的消息。fèng姐冷笑不已,这正经的主家等着银子用,管事的道是卖不出去,另寻了人去买,倒说主家不卖了,倒真不晓得谁才是主家了。
这日与几个管事媳妇在王夫人处议事时,便道:“咱们那些铺子地都已在中人处挂了单,却说没什么人来看,恰好前些日子和生道的管事说起他家想在京里再置几个铺子,不如让他们去看看?”王夫人听说是和生道的,便默不作声,赖大家的在一旁道:“前些天说有几处已有人在问了,要这么着,还得先从中人那里撤了单子才好另要人去看,要不然坏了规矩,以后难打交道。”王夫人便点头道:“这几日细查查,哪几处还没人问的,就撤了单子,让和生道的去看看也好。”
这话过去不过三五天功夫,那些铺子地都得了买主,只是这当初两万银子出去的,回来却不过一万五六。fèng姐手里拿着几张地契房契,对平儿道:“我拐了弯子收了一多半的铺子和地,连几层中人钱在里头不过六千多两,真不晓得那剩下的银子是打哪儿来的。”平儿冷笑道:“凭他从哪只手来的,还不是从府里掏?”fèng姐将那沓契文整整齐齐收了,递与平儿道:“收到小库里头去,寻个妥当的地方。”平儿知道这些事关重大,借着寻东西的由头,也不带旁人,自己进去找地方收了,随手拿几件毛料衣裳出来。fèng姐看了笑道:“大嫂子真是被上年那场雪冻怕了,这些日子她院子里头紧着晾衣裳呢。还给她院子里的婆子丫头都先发了冬衣的料子。”平儿听了留了心,转日也开始收拾起来,却是细心有功了。当下听了这话,便问:“怎么大奶奶还另给发冬衣?”fèng姐端了茶杯,脸上轻笑:“这大嫂子恐怕是收的礼忒多了,没地方花用呢。梨香院是明里拿着两份月钱,她院子里细算起来只怕只多不少。这赵姨娘周姨娘多咱才穿上大毛衣裳,大嫂子跟前的素云碧月别看穿的颜色不鲜亮,都是一等一的好料子。就连那些干粗活的婆子,一个月都能得几钱银子的赏钱。只是个个都跟大嫂子一个样儿,闷声大发财呢。”平儿听了笑起来,道:“奶奶这么一说还真是,平日里倒真没听大奶奶院子里有什么新鲜事传出来,怎么这些妈妈们到了大奶奶院子里也都转了性了?别处尽见着吃酒吹牛的”fèng姐fèng眼弯弯,道:“你晓得什么当初分去那院子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凡有点力的,也要逃了那里。守制那几年,说得跟什么似的,还有求到周瑞家的跟前想换去看角门的。如今得了好处了,哪里肯声张?生怕有旁人惦记了,要换他们出去呢”平儿想了想,道:“除了前些年分小丫头时有人来说过一句,还真没人寻过这个门路,倒是想要去梨香院的多。”fèng姐笑道:“所以我说是闷声大发财。”平儿笑道:“奶奶如今不也发财的?”fèng姐轻笑道:“我这算什么发财,累死累活的还得赔上名声儿,哪像大嫂子,整日什么心也不操,就有人一车车往里送东西”想起上回薛姨妈与宝钗在王夫人处说话时的场景,正要与平儿说,外头贾琏回来了,便住了口,岔开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