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苏麻喇的建议,胤礽吃了一惊,当下沉默不语,只是扶着苏麻喇不急不缓行进。
如父皇那般妻妾成群,那是上辈子的习以为常,如今,他不会重复累赘的生活。但胤礽也知道,身为太子,后院唯是太子妃一人的现状难免会遭大家议论、不解。
今天苏麻喇不提,往后也会有别人掺和,普遍风气如此,他一人之力,挡不住别人的想法。但来一次,他就挡一次,既然是自己认定的事情,就不厌其烦地挡回去。能理解,自然好,不能理解,他不强求。
别说三宫六院才是登上皇位的条件,有本事的男人,规则就是他说了算。亡国乱政,从来就是帝王昏庸无能造成的。他不相信,疼爱妻子,夫妻和睦,反而是祸国殃民的缘由?
快到宫门前,胤礽停下脚步,苏麻喇知道他有话说,便也止步,竖耳倾听。
“嬷嬷,你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用避忌。方才我只是从毓庆宫带回不满,才会一时情急向太子妃动气。太子妃是无辜的,我对她从来没有任何不满。”
“老话常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我的太子妃出身将门世家,父兄一心为国效力。她又是品性端良,貌秀慧丽,现今还为我喜添长子,如此贤妻伴我,夫复何求。人这一生,福祸相依,一朝荣华富贵,一夜分崩离析,这时,谁能与我共苦相守,也就是吾妻也。”
胤礽放眼眺望远处,太和殿巍峨高耸的重檐庑殿顶映入他的眼帘,唯独太和殿才配有的十个震瓦兽,傲立屋脊。黑夜中的走兽轮廓模糊,但胤礽对他们的排列、名称再熟稔不过。
位列脊端首位的骑凤仙人,有逢凶化吉之意。胤礽每每逐一点数走兽,最后都会停在最前方的骑凤仙人身上。仙人前方,走投无路,迈出去就是掉落屋檐,摔得粉身碎骨。想要逃离险境,除了飞入高空,直上云霄,别无他路。
“嬷嬷,凤凰不与燕雀为群,我就是这样自负地定义我的存在。她不是汗阿玛指给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妻子,是唯一能与我比肩而立的亲人,我不会负她。从今往后,嬷嬷不要再说什么纳妾之类的话,我的撷芳殿,就是太子妃一位女人,我的孩子们的母亲也唯是她一人。”
苏麻喇张大双眼,活了这么大年岁,惊世骇俗的话也听过不少,可胤礽的话还是让她受到强烈的震撼。苏麻喇见过太宗皇帝独宠宸妃,也亲眼目睹顺治皇帝就爱皇贵妃,可他们照样三宫六院一堆女人。轮到太子的这个宠法,苏麻喇真觉着是独树一帜了。
苏麻喇掣回胤礽的搀扶,向胤礽行礼致歉,“殿下,您的这席话,就像是一个在万丈红尘里滚爬过一遭、狂风恶浪中颠簸过一回的人说出的话。老奴真是老了,说话没分寸的地方,还望殿下恕罪。”
门前送苏麻喇的肩舆已准备停当,就连十二阿哥胤裪也闻讯赶来,接苏麻喇回去。兄弟俩一左一右把苏麻喇扶上肩舆坐稳,苏麻喇拽住胤礽的袖角。
“殿下,日后莫要一上来就横加指责,先把事情问清楚了再说,否则伤了夫妻的情分。有时候,不要以为是自己人,就一切理所当然。殿下自负些,高傲些,那是自然,可您该说句软话时,还是要说,兴许就是蜜里调油的效果,您说是吧?”
苏麻喇走后,胤礽这才回味过,自己在嬷嬷面前一阵凛然地维护嫤瑜,可刚才在弘昰屋里,对人家横眉冷目的人又是谁呢?
叫来陪着嫤瑜跑了一下午的扶柳,好歹先问个明白才是。
七公主没了,德妃病倒了,后宫的担子也撂下了。皇帝不在宫中,太后自是要重新指定人选料理后宫。承嫔与悫嫔,不管怎么说,也要从中择一了。
易贵人服毒自尽,与悫嫔的关系才露出隐约就又突然断开,太后不能拿悫嫔如何,可到底已心存芥蒂。呈报给皇帝的文中,太后直接建议承嫔接手后宫。谁知,皇帝指定的却是悫嫔。
太后在嫤瑜跟前念出一句,“行,折腾了半天,她总算得偿所愿了。”然后,太后就病了,后宫的诸位都不用去请安,她老人家要养病了。
宁寿宫是嫤瑜的辖理范围,太后病了,她就更忙了,早晚请安必到,太医请脉后的诊断,太后的用药饮食,她都必须了解,随时关注。不怕小病大养,就怕真气出病来,她难辞其咎。
今儿宁寿宫请早安回来,嫤瑜抽出时间给胤礽做了沙琪玛。
男人有时候也是犯孩子气,冷不丁冒出,“自从有了弘昰,你眼里就只有儿子了,整日里光知道挂念儿子。那么大个小人儿,他能吃多少,瞧你为他做这做那的。”
就冲这,嫤瑜还不得赶紧做好给毓庆宫送去?
弘昰午憩时,还不曾有什么不适。恰时,有人来报,先帝的一位生育过皇子的老庶妃过世了,嫤瑜不得不去。要过目入殓的彩棺是否妥当,要与内务府商定暂安彩棺的殡宫处所,通知钦天监挑选下葬日子,选定把彩棺移葬孝陵妃嫔园的送葬人员。这一项项,嫤瑜都要参与确认。
从辈分上来说,嫤瑜属孙媳妇一辈,这种事情理当后宫的掌事妃嫔出面。太后听闻消息后,也曾派晚霞专程去了一趟储秀宫,通知悫嫔与嫤瑜一道办理。可直到嫤瑜忙碌到下晚,悫嫔才姗姗来迟露了个面。
弘昰哭闹不休时,撷芳殿也曾派人过去,不过嫤瑜因在不同处所跑动,扑了空,也就没能及时告知她。倒是苏麻喇去送一程亡人时,遇到撷芳殿的宫人,得知弘昰的情形,这才来到撷芳殿帮把手。
嫤瑜回到撷芳殿,得知儿子生病,当然心急如焚,可胤礽的斥责和命令她不能违抗。梳洗换过一身常服后,嫤瑜坐到儿子床沿,把脸贴在儿子的小手上,心里是说不出的愧歉。
胤礽回到屋里时,看着倚靠床边的身形,忽觉嫤瑜最近又苗条了许多,纤细的腰身堪可盈盈一握。
“太医说,弘昰已经没事了。膳房已备好晚膳,弘昰睡着了,让奶娘陪着就可,咱用膳去?”胤礽坐在床尾,试探地问去,突然缺了底气,竟有些露怯不好靠近。
“妾身不饿,想陪着弘昰,殿下去吃吧。”嫤瑜把儿子的小手放回被子里,站起退后几步,拉开了与胤礽的距离。
嫤瑜低着头,胤礽看不清她的表情,可一听那声“殿下”,就知道与他生分了。当然,嫤瑜即便受了委屈,也不可能与胤礽争执,身份使然。但是,不温不火的疏离,比争吵更让胤礽
受不了。即便身处五月,四周的温度还是无端端急速下降,禁不住就是一个寒颤。
胤礽起身迈出一步,笨拙地出言破冰,“今儿送来毓庆宫的沙琪玛,差不多都被富尔祜伦吃了,你哥哥庆徽也在,他也吃了。”
不明白胤礽想说明什么,嫤瑜后退两步,“殿下,这几日妾身要张罗老庶妃的后事,会比较忙,怕是没时间进膳房做点心。纯亲王与哥哥要是想吃,待忙过这阵,我再做。”
胤礽本想表达歉意,可他太子爷从小到大就只是对父皇说过“儿臣知错”之类的话,那是天子威慑下的无所遁形,他俯下身段理所当然。嫤瑜虽是自己亲近的人,但他的骄傲不容许他向父皇以外的人低头认错。
胤礽着急地往前冲出几步,嫤瑜也迅速地接连后退。最终嫤瑜退无可退,背靠墙面,胤礽压迫跟前,出手撑在嫤瑜两侧,把嫤瑜圈进自己的臂弯。
时光倒流,好似回到了曾经发生在宁寿花园怀荣斋的那一幕。胤礽想起,眸中荡起涟漪,探向嫤瑜耳旁,轻声语道:“我若像当年那样对你,你还会往我脸上拍一巴掌吗?”
那种不知者无畏的壮举倒真是不能够了,嫤瑜只得伸手推向胤礽胸前,“妾身要陪儿子,您去吧。”
瞥见晕红浮现的双颊上方,一双水眸泪光莹然,胤礽抱高嫤瑜,迫使她俯视自己,“我都问明白了,这回算是弘昰咎由自取,也该他长个教训。”
嫤瑜愣住,眼眸一眨,一滴泪滑落到胤礽的唇上,咸咸涩涩的滋味,更坚定了胤礽要黑一把儿子以博取媳妇的原谅。
“他和兔子抢菜叶吃,这才闹的肚子。”
弘昰抓了一把兔子的菜叶是真,想模仿兔子吃食欲把菜叶塞进嘴里也是真,可奶娘还有看顾的嬷嬷目不转睛盯着,菜叶子是万万入不到他的口中,早早就被夺了下来。
“真的?”嫤瑜半信半疑抹去眼角的泪水,也拭去胤礽唇上的泪痕,认真地想了想,“他那天倒是也想把兔子的胡萝卜塞嘴里来着。”
胤礽敞开笑容,眉眼含春。嫤瑜恍然,一对粉拳砸向胤礽的肩头,“二爷,您就信口雌黄吧,分明是欺负儿子无法为自己辩驳。放我下来,我不要理你。”
一听这称呼,胤礽知道暖春来临,冰雪即将消融。放下嫤瑜的那一刻,胤礽一手把嫤瑜牢牢拢在怀里,一手固住她的脸侧。
“不止欺负儿子,我还要欺负你。”
胤礽低头覆向嫤瑜的唇,说不出口的道歉化作温柔细腻的厮磨吮吸。呼吸短促,嫤瑜翕动双唇,胤礽的舌尖趁势侵入,在她的口里撩拨游弋,气息逐渐热烈,火舌乱窜,像是霸道地占有,又像是缱绻地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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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负手站立于黄河边上,久久没有挪动步伐。
河套地区的黄河水流平稳沉郁,水中卷起的一个个漩涡旋流而去,鸦雀无声。皇帝逆流极目远眺,到达水天连成一片的边际,一种“黄河之水天上来”的磅礴气势压境而来。
胤禔手持大将军费扬古派人送来的八百里急件直奔黄河堤岸,皇帝接过,镇定启开。一行行看过,皇帝的双目越睁越大,难以置信的震惊,转为激动的喜极而泣。
据费扬古上报,噶尔丹至阿察阿穆塔台地方,走投无路之下饮药自尽,其手下已将他就地焚化,并将携带他的骨骸并余下的三百户人马前来归降。费扬古等人正火速赶往接应。
皇上捏紧手中的急件,不住抖颤。总算盼到了这一天,让自己痛失舅舅、折损无数兵马的罪魁祸首,终于一命呜呼,再也不能兴风作浪。
跪向上天恩赐的母亲之河,皇帝郑重其事一而再再而三叩首,感谢天地神明,护佑大清,体恤苍生。
旋即,从堤岸上下来,皇帝一声令下,全军收整,尽快班师回朝。
此次索额图也奉命随皇帝出征,收到准备回京的命令后,他也忙不迭地招呼侍从打理行装。皇帝传他去御帐,令他留下与几位都统一起看管米粮马匹,发放给即将途经此地回京的清军以及前来降清的厄鲁特、青海台吉等。驻此理事,也是紧要的任务,只不过,归家心切的索额图还是觉得被泼了一盆冷水。
明珠、佟国维也随来,为何就不留下他们呢?
索额图嘴里恭顺地诺声,心里则早已嘀咕上了。
“索额图,太子与议政王大臣会议都主张杀了赫钦,你怎么看?”皇帝抬起茶盏,揭开觑了一眼碧绿的汤色,这是当地献上的枸杞芽茶。拈住碗盖撇去浮叶,啜上一口,微涩过后,回甘醇和。
索额图虽是站着,手里也得了一盏枸杞芽茶,只不过这会子,索额图没有心情品鉴地方风味。
“皇上,祸首噶尔丹虽已亡,可到底不是死于我军刀下,不足以扬我军威,震慑奸逆。臣也与太子殿下持同样主张,应将赫钦斩首示众。”
“啪”地一声,皇帝放下茶盏,“是你附和太子的主张,还是太子依从你的看法,索额图,朕想听句实话。”
索额图心一惊,捧着茶盏跪下,“皇上,当年吴三桂叛主,尽管和硕建宁公主苦苦哀求,您还是斩钉截铁下令斩首额驸吴应熊与其子。您说,您绝不姑息奸佞,您要对得起浴血奋战的八旗将士。如今到了赫钦头上,议政王大臣会议决议斩首,与您当年的主张一脉相承,杀赫钦本就是响应众将士的呼声,太子殿下有同样看法,不足为奇。”
皇帝耳旁好似响起午门广场上,随着胤礽一声喝“杀”,八旗将士山呼海啸的呐喊。有时,皇帝会忍不住想知道,那一刻,将士们热烈的情绪是因为远在宁夏的皇帝,还是城楼上接受献俘礼的太子?
皇帝也曾幻想过待费扬古活捉噶尔丹旋师,自己站在午门城楼上,俯视微如蝼蚁的噶尔丹跪伏地上,乞求宽恕。而他同样如当年义无反顾杀吴应熊一样,喝令斩杀噶尔丹。不用说,将士们的呼声必定是汹涌澎湃,足显他帝王之威严气派。
或许噶尔丹已提前预见到了这一天,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选择自尽,不让康熙皇帝拿他彰显功高伟业。这种挫败感,皇帝只能默默意会,不能言谈倾诉。
不能堂而皇之表达自己的不如意,那另一件事,皇帝就要开口,敲山震虎了。毕竟,索额图出京后的有些举动就很是让皇帝寝食难安。
“既然太子提议杀赫钦的想法源自当年
朕斩杀吴应熊的主张,朕可以理解。但是你这些日子以来,与朕的膳房、茶房人打成一片,这算什么?是太子关心朕的衣食起居,命你打探,还是你自己擅做主张,窥探朕的生活习惯?”
皇帝的尾音趿拉赫然而怒,索额图慌得打翻茶盏,心如擂鼓。从来帝王最忌讳自己的饮食起居被臣子摸清楚,那无异于自己的安全被别有用心之人惦记上,毒杀、刺杀等等伤及帝王的动作不就是要提前掌握皇帝的日常动态吗?
“误会,纯属误会,皇上,请您听老臣解释。”
索额图从声到身都是战栗的,风里浪里闯过来的人,如何不懂皇帝的忌讳。把赫钦杀十回都比不上打探皇上最爱吃哪道菜可怕,想当然就能被扣上谋弑的罪名,索额图怎能不心惊胆战。
胤礽是对的,明知在鹿尾一事上自己被冤枉,也绝不轻易动乾清宫的人,只是恳请父皇相信自己。坐在那个俯瞰众生的位置,皇帝不在乎有没有冤枉人,时刻绷紧帝王的神经的是,有没有人会害朕,有没有人要夺位。
索额图本也是懂得其中的利害,只可惜,一时替太子不值,便毫不吝惜撒出银两极尽收买御膳房、御茶房的小吏、太监。并非为了打探皇帝的生活起居,而是试图筛查出哪些人经手过鹿尾,找出是谁从中作梗。
这下弄巧成拙,被皇帝察觉,视作妄图触碰皇帝无法容忍的警戒线,索额图闯祸了。
到底是御前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索额图硬是飞快转动脑筋,临时编出了一套光彩动人的说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