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过回京停留一月余,第三次御驾亲征噶尔丹的日期钦天监拟定为二月初六,同时也选出五皇子与纯亲王婚娶的吉日,三月十五。
胤祺与富尔祜伦的婚礼,皇帝是无法出席了。就连胤禌,在李玉白等太医院数一数二的太医会诊后一致认定,胤禌只凭汤汤水水能活过半年已是奇迹,再不苏醒过来,顶多只能再坚持一两个月。
皇帝不顾宜妃的寻死觅活,强行让奴才们把胤禌迁回阿哥所。翊坤宫不只是宜妃独居,还有其她后宫女眷,若是胤禌命该如此,那就让他从阿哥所静静地离开人世吧。
半年来,宜妃寸步不离守着胤禌,一天天希望落空,整个人已是形神枯稿、颓败不堪。皇帝不许她再没日没夜地对着胤禌说话,眼瞅着胤祺就要成婚,胤禟也还需要她管教,皇帝下令看住宜妃,隔开母子俩,只需向宜妃报告胤禌的病情即可。宜妃自此沉默寡言,魂不守舍。
照顾胤禌的太医、宫女、太监不变,只是再没有人天天对着胤禌聊天,四下寂静得可怕。皇帝踏进院落时,一阵风吹落悬挂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叶落触地,皇帝竟好似听到砸地的撞击声,回头寻觅声响,却又一无所获。
坐在床沿,皇帝目不交错凝视着闭目酣睡的胤禌。谁能想到,那个好吃会吃、悠哉自在的胖小子竟变成眼前瘦骨嶙峋、面色苍白的模样。
“十一,汗阿玛又要出远门了。”皇帝长叹一气,“傻小子,你梦里到底是堆了多少山珍海错,竟让你舍不得睁开眼回到你母妃身边。”
胤禌昏迷以来,虽日渐消瘦,但面容始终平和,嘴角一直隐约可见逸豫的笑意。
皇帝站起身,伸手抚了抚胤禌的额头,温凉温凉。心一下子抽紧,皇帝哑声咄叱:“你个没良心的坏小子,你要真是贪图享乐,你就走吧,朕不想再看见你。”
皇帝走出胤禌的住所时,阵阵风啸,卷起枯叶,翻滚半空。仿若眼里的世界消失,耳旁唯是保留着胤禌屋里的沉寂,皇帝漫无目的走着,完全忽视身后随侍的魏珠等人。
停在一处偏隅的院落门前,皇帝驻足。如同徒步沙漠数日干渴难耐,眼前的院落犹如一股清泉陡然冒出,皇帝急促地拍击门扉。
“汗阿玛?”打开门见到皇帝的一刹那,胤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应过来后,才赶紧行礼。
“十一?”皇帝拉起胤裪,眼中漫出惊喜。
但很快随着神思清醒,皇帝看清了眼前的孩子是十二,便放开了他。也难怪,胤裪就小胤禌半岁,两人差不多个头,就连体型都偏圆。
“十二阿哥,是谁来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慢慢走出,一边问着,一边放眼朝门前看过来。
皇帝连忙几大步上前扶住老人,方才胤禌屋里心里再难受,皇帝也没表现出来,可这会儿一见上老人,皇帝眼眶立刻泛红,眼泪在眼角抖动。
“嬷嬷,是朕。”
这位已是八十五岁高龄的老人正是孝庄太皇太后的贴身侍女苏麻喇,孝庄去世后,她搬出慈宁宫,迁到这所偏僻的小院独居,安守晚年。
皇帝自小深得孝庄爱护,苏麻喇奉命照料皇帝不说,还教授他读写蒙语。在皇帝眼里,苏麻喇亦如亲人一般。所以孝庄皇祖母去世后,皇帝担心苏麻喇孤独,便把十二皇子胤裪交给她抚育,也算是让老人家的心灵有所寄托。
近一年来,皇帝的注意力都在御驾亲征上,几乎都已忘了这个角落,更别说过来看望老人了。这次鬼使神差魂不守舍走到这,见到几经风霜洗礼但神气依旧清明的苏麻喇时,皇帝又是惭愧又倍感亲切。
扶着苏麻喇炕上一同坐下,皇帝看见炕桌上放着三个编好的红丝绦小手环,就差佛头打结。一旁的盒子里,玛瑙、翡翠、碧玺、蜜蜡等材质的圆珠子,林林总总几十颗混在一起,光彩夺目。
“十二,你陪嬷嬷做什么呢?”皇帝拿起一个小手环比比胤裪的手,显然戴不进去。
苏麻喇慈爱的目光看向皇帝腴润的脸庞,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太子妃给小皇孙们编好小手环,就差老奴给穿上佛头打结。这不,老奴拿出收藏多年的家当,请十二阿哥帮老奴挑选出三颗最好的给用上。”
皇帝脸上立刻现出不快,“太子妃怎么这么不懂事,哪儿还能让你做这个,多伤耗眼神。再者说,东宫的珠玉还少吗?非要贪占嬷嬷的收藏。”
胤裪本来正仔细比较手里的珠子,一听父皇生气了,赶紧把珠子放回去,不敢再有动作。难得皇帝过来,苏麻喇本是满心忻悦。皇帝脸色忽变,苏麻喇掠过一眼,收起笑意,起身跪在皇帝面前。胤裪一看,也飞速过去跟在苏麻喇身后朝父皇跪下。
这下,不论皇帝再怎么请苏麻喇起身坐下有话好好说,苏麻喇都没有挪动一下。这位历经三朝见证三位皇帝的老人,即便偏居一角,仍是耳聪目明。更何况,眼前的皇帝本就是她亲自照料长大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也能体察出□□不离十。
“托皇上的福,老奴方能这般舒坦地安享晚年。老奴三生有幸,先看着先帝降生、成长、登基,又迎来您的降生、成长、登基,然后是太子长大成人,如今竟还能看到皇长孙,摸着小主子的小手,老奴替孝庄主子高兴,自己也高兴。”
听得苏麻喇言语中的哽咽,皇帝追悔自己太过冲动。因为即将失去胤禌心里难受,再加上对胤礽心存芥蒂,才会不分青红皂白发泄怒气。叫起胤裪,父子俩一左一右搀扶起苏麻喇,重新坐下,稳定情绪听苏麻喇讲清原委。
嫤瑜才嫁入宫中后,和顺公主就带着嫤瑜来探望苏麻喇。
从身份上看,这不过是一位老奴。表面上看,也只是一位失去强势主人的庇护,缩在角落无声无息的老人。皇帝即便心存感念,也不免长年累月忘至脑后,更何况宫中攀高踩低的势利眼不在少数。
一阵风来透着煞气,一阵雨过血腥蔓延,不是历尽风雨沧桑的人甄陶不出这种敏锐。
和顺公主把外孙女带来,就是希望嫤瑜力所能及地陪陪这位老人,听听宫里的过去。顺治皇帝两废皇后(第二任在孝庄的坚持下被保留,即现今宁寿宫的皇太后),今帝的三任皇后接连仙逝,皇后的凤座,想要坐稳坐长,真不是容易的。
来过第一次后,从此不用和顺公主带领,嫤瑜总会定期过来。曾经慈宁宫的掌事
女官,何等风光,多少人哈腰巴结,如今每月的用度不是缺斤少两,就是被擅自免去一些资用,就连皇帝亲-口-交-代的赏赐都敢匀留部分出去。
苏麻喇不说,嫤瑜看在眼里也没找去内务府或是与惠妃讨要,只是观察到缺什么,就从东宫带过来。转眼,嫤瑜入宫也快两年,早已是苏麻喇小院的常客,就连弘昰如今也能每月来上三两次。
小手环本是苏麻喇想亲自为满百日的弘昰编织,只不过年纪大了眼神不济,便由嫤瑜编好,她来收尾。做佛头的珠子嫤瑜本不想让苏麻喇破费,但苏麻喇坚持要用自己的,以表自己的一片心意。
虽然苏麻喇只提嫤瑜常过来看望她,但气氛一松泛下来,胤裪就顺嘴给父皇报备二嫂都会送来些什么好东西。补品、糕点、衣料也就罢了,可一听还有木炭、米粮、清油,皇帝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弘昰一人就要戴三个手环?”皇帝索性与胤裪一同挑选珠子,情绪掩藏。
“也给弘昱和弘晴。”胤裪迫不及待告诉父皇,“二嫂说了,嬷嬷寿比南山,经嬷嬷手做出的手环带着福瑞之气。三位小侄子戴上,一定能避开污邪,健康平安。”
给弘晴,皇帝倒不奇怪,老三本就偏向胤礽。给弘昱,皇帝着实有些意外,脑子里浮出见过一次的弘昱。
好不容易得到这一宝贝儿子,胤禔与大福晋真是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要不是皇帝要求,弘昱三个月来就没出过门。
浓眉大眼的小家伙就跟胤禔小时候一样,可性情却是南辕北辙。紧紧黏在大福晋怀里,谁也不让碰。皇帝的笑容刚迎上,弘昱立刻哇哇大哭,胤禔一旁直抱怨皇帝吓着他儿子了,皇帝被噎得半天都没说话。
“嬷嬷,手环做好后,把弘昱与弘晴的送到乾清宫来,朕差人送去,您这份心意孩子们必须带上。至于弘昰的,待太子妃再领他过来看您,您亲自给他戴上。”
苏麻喇含笑应“是”,心里却明白,皇帝这是生怕胤禔家不接受这份好意,遂以他的命令强行要求。
“汗阿玛,您觉着这三颗怎么样?”胤裪选出三颗大小差不多的蓝色碧玺珠子,问向皇帝。
皇帝接过来在掌心拨弄着,灵光乍现,“嬷嬷,朕记得弘昰很喜欢红色,乾清宫的红珊瑚佛手摆件,红珊瑚如意都被他拿走了。朕这就叫魏珠去取两串红珊瑚珠子来,选鲜亮红润的,弘昰准喜欢。”
嬷嬷一听就乐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洋溢温暖融融,“皇上,您就宠着大孙子吧。皇长孙他还小,眼里也就能看到鲜亮的颜色,可不代表他就喜欢红珊瑚。再者说,就要三颗,用不了那么多。”
“剩下的您收着,朕的孙子还多着呢。”变相地给苏麻喇赏赐,皇帝的心情也惬意起来。
不止如此,胤裪也莽莽撞撞地配合父皇帮腔,“对对,我的儿子也要嬷嬷做的手环,也要红珊瑚珠子的。”
“十一岁的毛头小子,你哪来的儿子?”皇帝拍一下胤裪的额头。
皇帝手重,没用什么劲儿,胤裪的额头却已泛红。嬷嬷心疼地摸摸胤裪的额头,慈祥的目光觑一眼皇帝,“如果老奴没记错,皇上您可是十四岁就当阿玛了。”
“嬷嬷,朕也是您抚育大的,怎么就护着他了。”皇帝不好再对偷笑的胤裪动手,朝向苏麻喇找安慰。
嬷嬷的双眼眯成了一条缝,“皇上都是做祖父的人了,您就逗老奴寻开心吧!”
屋外的风声还是没有消停,枯枝来回晃动,只是谁也不曾注意,一处枝桠顶端悄悄鼓起一个小包,裂出一线嫩绿。
两天后,皇帝下达谕令,后宫事务暂由德妃打理,这也是与太后商议后的结果。惠妃虽被解禁,但一时也得不上皇帝与太后的青睐了。宜妃为了胤禌,魂不守舍,自是无法胜任。荣妃管事的能力不足,从来不在皇帝的考虑范围内。
太后也提过承嫔与悫嫔,毕竟这两位的出身最是显赫,把哪一位提上贵妃,都合情合理。然而皇帝当即就否定了,虽没有明说,但恰恰就是因为出身背景让皇帝踯躅难择,有些事情,皇帝还没想清楚。
不过,令众人咋舌的是,宁寿宫的事务以及先帝遗孀、苏麻喇嬷嬷等人的生活所需被分离出来,交给太子妃打理。
皇帝离京前的头一晚,终于单独召见了胤礽。
胤礽进入暖阁时,皇帝端坐宝座,挺胸直背,宽大的额头现出纹路,沾染风霜的威风凛凛蕴入柔和。
“拿去,朕在塞外时吩咐当地有名的蒙古匠人打造,早想给你了,一直没给。”
递过一把蒙古小刀,皇帝的口气显得漫不经心,但眼色炯炯,亟待胤礽的反应。
刀鞘与刀柄皆为金制,一条健壮的金龙自刀鞘尾部盘曲而上,龙首昂扬于刀柄,魁梧威猛。拔出刀身,钢刃锋利,吹毛断发。
“儿臣喜欢,”胤礽眉梢欢快跃动,但很快影散,“只是,儿臣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