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行宫御殿,蜡烛燃着明晃晃的火光,殿内如同白昼。
海青应召进来时,皇帝正全神贯注看着御案上铺展开的乌兰布通地形图。此番出塞,皇帝还专门去了实地考察,就是为了总结军队失利的原因,避免日后再犯同样的错误。
乌兰布通一战中,噶尔丹设下的“驼城”防御不止拦住清军的进攻,还让清军损兵折将无数,而改变战局的就是海青送去的威远将军炮。据海青事后向皇帝讲述,当时三等侍卫庆徽瞧准地形,带着手下把一门门大炮推至有利位置。随后,海清一声令下,火炮齐鸣,火团炸向敌方阵营,不消片刻,噶尔丹的防御被撕开裂口,清军主力借机攻上。
正因为师徒俩的突出表现,属镶黄旗的海青被提升为旗下从一品内大臣,而庆徽则晋升正四品二等侍卫。
海青站立皇帝身后,视线随其手指移动看向舆图,同时听着皇帝说明:“当时此处士兵排列太密,所以遭致敌方集中放枪,我军死伤一片。”
转向另一处,皇帝接着道:“部分持鸟枪骑兵拥挤在此,海螺尚未鸣响,没有统一号令,该进该退茫然无措。”
皇帝回身看着海青,无奈地摇摇头,“朕先前自以为制订了一套完整的诱敌歼灭计划,岂料不过纸上谈兵。”
行至坐榻落座,皇帝右手握住膝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能省就省,何来训练有素的士兵?也难怪到了真刀真枪的节骨眼上,会乱不成军。”
抬眸凝视海青,“朕今早与你提起的火器营,可有什么思路?”
海青躬身递上呈文,“皇上,这是二等侍卫庆徽针对火器营的规划。微臣听过他的想法,部分还是可取的,恭请皇上一阅。”
说是部分可取,海青这是保留了。实则,看完全文,基本上都是可以采纳的。对于庆徽的勤学善思,海青向来是倍感欣慰的。只不过,这一回,庆徽对师傅撒了谎,这份呈文实则是太子所写,庆徽不过是改写誊抄而已。
想想那时在古北口,胤礽还坚定地对海青说,只要威远将军炮力-挫-敌人,他就请求父皇建火器营,他来负责督建。可当胤礽知晓父皇压根就不考虑他时,他又怎能冲上去一表衷肠,那样只会遭父皇平白猜忌。
胤礽想直接接触海青,因为他知道父皇组建火器营,必然会问询海青,他希望海青推荐自己。可是海青之所以深得父皇重用,恰恰就是这-人-只对父皇效忠,固执地安分守己,从不为他-人-穿针引线。
原本建火器营也是海青的夙愿,可是皇帝不开口,他不敢主动提起。所以,那时太子表现积极,海青虽激动不已,但他就是按捺住默默等待。
考虑到庆徽与海青的师徒关系,胤礽转向庆徽。不过也是胤祉拉上乌尔衮,乌尔衮拖上庆徽,如此兜了一个大圈子,大家成群结队狩猎,才让胤礽有了机会与庆徽私聊。庆徽还以为太子贵人多忘事,早把火器营的事情忘了,聊叙之后,庆徽了解到大致的状况。
看到太子煞费苦心地想要参建火器营,庆徽很高兴,这无异于往后火器营的发展能得到保证。但是皇帝的态度令人惋惜,皇长子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督建火器营靠的不是武艺骑射,而是深思熟虑,统和细则。
读过胤礽的规划后,庆徽更是觉得太子才是最合适的人选。虽不明白太子为何会信任自己,但师傅海青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庆徽多少摸得准。本就是师傅的心愿,再有意无意提及太子对火器的关注,如果皇上问询建议,师傅应当会实心实意地表态。
皇帝放下手中的呈文时,双眼闪现光亮。从兵源的招募、装备乃至分营、训练方法都有提到,瑕疵不可避免,但细致如此,皇帝已觉难能可贵。
当下,皇帝就拍板,重用庆徽,让其发挥所长。海青却实事求是表示,庆徽还年轻,级别、资历、威望都不够,需在实务中多加锻炼。故而,海青请求皇帝指定一位德高望重的皇亲宗室或朝中大臣负责督办。
以海青对火器的熟悉,当是最佳人选。可海青才提上内大臣,正是皇帝身边常用的人,皇帝不想放手海青。转念想到胤禔,皇帝当即说出。
本着一切为火器营着想的耿直,海青认真发出一问:“恕微臣冒昧,皇上可曾考虑过太子殿下?”
皇帝愣住,他还真没想过。
“建制初期,皆是琐碎事务,需要视野开阔却又心细如尘的人规整条理、逐一实施。如若皇上意欲从诸皇子中挑选,微臣以为,太子殿下挺适合。”
胤禔再次被否定,皇帝心里冒出不乐意。不管怎么说,胤禔还是可圈可点的。怎么一到火器营这里,荣妃一介女流不懂军务随口说两句,咱不予计较。可身经百战的海青怎么也看不到胤禔的好呢?看来,胤禔在军中的威望大打折扣呀!
海青就没抬头瞥一眼皇帝,依然是俯着脑袋,坦荡直率地陈述自己的看法:“方才听皇上直言乌兰布通一战的失误,且自省将士演练的不足,微臣就想着也可让太子殿下在军务上有所历练。假如皇上在京理政,而殿下奉旨监军,此时就需殿下运筹帷幄、排兵布阵。”
“皇上涉猎广泛,集各家之长于己用,我大清方蒸蒸日上。殿下肩负未来之重,文才渊博,也需武略通学,无强兵捍卫国土,何以治世富国?”
话完,海青终于看了眼皇帝,才发现皇帝正瞪大双眼瞅着自己。这一串为太子说话的劲头,皇帝几乎以为索额图已经把海青收买了,谁让索额图拉拢人的本事一浪一浪的,前涌后翻。
其实,海青是想到古北口时太子嗓子虽然不适,但还是认真检查火炮,并且早有先见之明提出建火器营。这起码说明,太子是上了心的,真正督建起来,只会更用心。如果皇长子只是临时上阵,他是不看好的。
皇帝抬起茶盏,抿过一口,茶水润过唇舌的干燥,也渐渐熄灭多疑的火焰。一双无形的手好似把胤礽慢慢牵到眼前,与早已站立的胤禔比肩,皇帝反问自己:“海青说得是,为何不曾考虑胤礽呢?”
站起身,皇帝踱步一个来回,站定海青面前,脑中蹦出主意,“就在南苑选一处位置,让太子与大阿哥比试一番,谁赢,谁来负责督建火器营,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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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大清入关后,京城南苑一直是春猎秋狩的皇家苑囿。苑内泉源众多,再加上地势低洼,河水
雨水、泉水交汇,形成大片湖泊、沼泽。水源充沛,自然草木繁茂,兽鹿聚集,每回狩猎都是收获颇丰。再者,较之别的苑囿,南苑占地最广,遂成为清帝阅军、练兵的重要场所。
为给胤禔与胤礽挑一处适宜的竞技场所,皇帝带着海青、鄂齐尔郡王转悠了一天。最终,皇帝选中一座树木浓密的小山,其山脚半面环湖,半面连接草场。
正式竞技的这一天,天公不作美,阴沉个脸,仿佛一不顺心就能撒点秋雨,泼些凉意。
最适宜观赛的平地搭建起半开放式的毡帐,皇帝端坐御座,两边依次赐座部分王公大臣,随行皇子们站立边上,而胤礽、胤禔面向皇帝站立正中,等待父皇一声令下。
别看皇帝早就提前布置,但胤礽与胤禔却是头天晚上方被告知两人有一场竞赛,而到了比赛前一个时辰,才知晓比赛的具体规则。
两人各配备二十名步兵,可穿盔甲,不配备武器,只提供半人高护身盾牌。两人带上士兵,走陆路或游水路到达山脚,然后上山,谁举起山头那面高高飘扬的明黄色龙旗,谁就为胜者。
不过,山上埋伏有四十名伪装敌方,皆为鸟枪擅长者,可向靠近者发射无法穿破盔甲的训练用弹,中弹者盔甲沾染赤色,须停止前进退出比赛。但若攻山的士兵冲上山,碰触到鸟枪伏兵,伏兵交出鸟枪,束手就擒。
兄弟俩得令退出毡帐,胤禔对于胜利,志在必得。可如此你拼我抢为的是哪般,他却是一头雾水,因为父皇非要等到比出结果才公布。
知道父皇已经看过自己对火器营的规划,胤礽也大概猜出了赢者的奖赏为何物。可他真没想到,却是要通过一场斗智斗勇方能如愿。这一刻,他半点不敢掉以轻心。
准备时间有限,胤禔并未四处观察地形,直接放弃水路。胤禔把士兵分成两队,十人一队,左前右后保持间距同时出发,一人挨着一人,慢慢移动,手里的盾牌相互连成一片,把人团团包住。如此即便进入鸟枪射击范围,基本都是打在盾牌上,大家暂且安然无恙。
通往山脚的陆路多为草地,稀疏散布半人多高的灌木植物,但与陆地接壤的水岸却是高过人头的茂密芦苇,胤礽出发的地点就选择在此。
留出五名水性最好的士兵,余下兵士分三组,臂力强健者持双盾。三组士兵相互照应以盾掩护,缓慢沿芦苇岸边的陆地前进。而胤礽率五名士兵舍盔甲,下凉水,在芦苇丛的掩护下,游水过去。
当持盾士兵行至距离山脚大概七十米开外,全部蹲下,身前盾牌竖直并立一排放置,三名士兵留下来回不同位置探头探脑,其余士兵伏地挨个爬入芦苇丛,穿行至前沿,埋伏待命。之所以胤礽一再叮嘱七十米的距离,因为那正是现下鸟枪的射程范围。
这边胤禔的两队人马进入射程后,只听得盾牌接连响起丁玲哐当的敲击声。所幸,大家的盾牌排得密不透风,虽脚程较慢,但依然前进。
眼看着胤禔的队伍一前一后就要接近山脚,注意力完全放在防范鸟枪的前一队士兵猝不及防脚下的绳索拦截,顿时好几人仰翻在地,盾牌扔到一旁。趁着混乱的一瞬间,鸟枪手瞄准射击,当下五六人中弹,停步离场。
很快,长条圆木一根接一根朝着胤禔的队伍滚过来。不得已,胤禔下令各自为战,避开圆木直径上山,先行俘获鸟枪,然后奔向山顶。
与此同时,瞄准太子部下那一排盾牌的鸟枪手两眼都已盯到发酸,那边枪声、喊叫声接连,这边太子一干人等却在接近射程处停下一动不动。若不是时不时能见到有人冒头窥视,真以为盾牌之后空空如也。
胤禔的队伍虽被障碍冲散,但他与部分士兵还是陆陆续续冲上了山。消息传到御帐,据报皇长子手里已夺到鸟枪。皇帝听后,站起,连声说好。
太子的情况也报了上来,二十面盾牌停在距山脚七十米开外止步不前,寂静无声。顿时,在场人等噤声不语,皇帝坐下来,面上的镇定变得有些勉强,心里一阵叹息:太子终究是没上过战场,不会是没主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