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在这一瞬隐隐发酵起来。
商荇榷缓缓抬起右手,似乎要触上我的脸颊,魔幻般的面庞也不由拉近了些,我心中一怔,下意识侧过脸,避开。
察觉到自己行为的失常,他也蓦然一惊,随即不自然地收回停在半空的手臂,灼热的目光明显收敛。
“那个……原来是你编的啊,难怪我听上去有些福拜特·阿蒙的影子……”他有些尴尬地转移着话题。
“是啊。”我微微垂着头,附和道。
“那我,我送你回去吧。”他说着,率先一步向路旁停着的华贵跑车走去。
一路少言。
临近家门时,我打算下车,商荇榷却执意将我送到了门口。
“今天谢谢你。”他站在夜色里,笑容却泛着光,“我想,那位苏小姐被气得不轻,姨妈短期内应该不会再逼我了。”
我也不禁勾勾嘴角,“不过,我倒觉得你姨妈真的很关心你。”
“是啊。”他点点头,“从小到大,除了我妈妈,就只有她是真正对我好的。”
“那你父亲呢?”我脱口问出,却在下一瞬看到了他眼瞳里的暗淡。
夜晚的空气突然有些潮湿,潮湿到粘人,我不自觉垂了眼睑。
每个家族都有些不愿为外人所知的过往,有些过往甚至连当事人自己也不愿去触及,何况是如此庞大的家族,就如同弗克明斯——我心下一黯,多么荣耀高贵的姓氏,可这光华背后,却也有着万般绝难隐匿的伤。
“对不起……”我低低道出,却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道歉。
他顿了一刻,猛地牵了我的手,声音透着决然,“跟我来。”
先前只听商荇榷说他在英国的临时住所离我家不远,可没想到居然只隔了五分钟车程。被他一路领进宅子,内里自是宽敞气派,比一般别墅大出许多,可他居然穿过客厅,直接引我来到一间书房。
说是书房,却也未免空旷了些,没有一般主人喜欢拿来烘托自己文化素养的古朴书架和书籍,也没有华丽高档的摆设,房内唯一醒目的,是挂在正中央墙壁上的一幅肖像画。
我的目光立时被吸引了去,画中的女子容貌姣好,充满了古典的东方气质,柔软的黑发在脑后挽起一个优雅的发髻,唇角带着浅而柔和的笑,连眼光都轻柔似水,仿佛目之所及便是自己心爱的人。她双手交叠静静坐在椅子上,窗口透进的阳光将她笼罩,整幅画面显得恬静而美好。
而提及绘画者的笔法,则是说不出的细致生动,想必对画中人观察入微,一颦一笑都刻进了眼里,才能描绘得如此富有神韵。
“她我的母亲。”未及询问,商荇榷已然在我身后,缓缓作出解答,“是她年轻的时候我父亲为她画的……你可能会好奇,我的母亲为什么是华人,而不是举世公认的斯图尔特夫人。”
我点点头,“的确好奇,但你为什么把它挂在这里?”
他在沙发上坐下来,视线凝着在画上,“因为,它无法堂堂正正地走进斯图尔特家,就同它画中的主人一样——这是一段丑闻,对于我父亲的家族是如此,对于我母亲的家族而言,也是如此。”
“哦?”我坐下来,凝神倾听。
“我的父亲当年遇到我母亲时候,其实已经成家,正式接管了斯图尔特家族,也有了名正言顺的斯图尔特夫人……我母亲知道这些,却还是无法自拔地爱上了他,两人坠入爱河,”他浅笑,“那应该是一段愉快的日子。”
我颔首,“这幅画想必也是那个时候画的吧?从你母亲的眼神里就看得出来,她很爱你父亲,而你父亲,也同样爱她吧?”
他轻笑,“是的,我父亲与那位斯图尔特夫人的结合包含着很大程度的商业因素,是我母亲让他品尝到了不具任何功利性的纯洁爱情的美好。”
“有人对我讲过,爱情是人类灵魂中最值得赞美的私欲。”我微笑,倒是颇能理解他父亲这段婚外情,“一生能够有一个自己爱的也爱着自己的人,是多么幸福的事,有什么理由不去抓牢,不去为之一搏。”
“可是,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够体谅这段所谓的真爱,尤其,当它牵扯到了两个家族的名誉和荣辱。”他缓缓道出,眼瞳寂如暗夜寒星。
我默然,已经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情形。
“我的母亲是中国一位企业家的女儿,家室也算显赫,当她与我父亲的婚外恋情曝光之后,立即在家族内部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你知道的,一个女孩做出这样的事情,在中国意味着什么。”
我点头,“怕是只有拆散他们这一条路了。”
“我的外祖父勒令他们立即停止交往,不然就将母亲赶出家门,而在当时,我的母亲已经怀孕了。”
“而你父亲那边,恐怕情形也是一样的吧?”我了然道:“他虽然已成为名正言顺的执掌人,但家族长老必定不容他做出这种有损家族名誉的事情,要么与你母亲断绝关系,要么执掌人位子不保……”
“的确,而我父亲……”他叹口气,“很显然,并不能放弃他所拥有的这一切。同样,他也不愿放弃我的母亲。我母亲是一个性子很执拗的人,加上当时已经有了我,如果继续留在家里,她的父母不会同意把孩子留下,于是她就毅然离开了家。”
我心下一叹,默然无语,女方为了一个已婚男人牺牲到这种地步,男方却未必能回报她一分。可话又说回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爱情的事,有谁能真正说得清?或许得不到名分,得不到认可,她母亲也是甘之如饴的。
“父亲于是将她安顿在澳洲,开始了真正的地下恋情。他无法对外承认我们母子,便只有这样,每次偷偷摸摸大费周折地去看看我们。他一边要巩固在家族中的势力,一边还要尽力掩盖这段丑闻,我们得以见到他的机会便十分不易,有时甚至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他扯扯嘴角,却全无笑意。
年华淡远,当年的辛酸苦楚,而今讲来,总也免不了凄然。
看着他淡然外表下的讽刺意味,以及眼中一闪而没的神伤,不知为何,我心头却是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