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寂了一重。
我与他对面而立,委实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初时的惊惧虽渐平复,心却不由下沉。
昨夜那样的梦境,算是某种预兆么?
为何此刻明明是两个人,四周却较刚才更显幽静。
见我兀自怔愣着没有反应,他倒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踱到钢琴旁坐下,手指覆上琴键,却没有弹开一个音符。
“你在弹什么?”他若有所思,“听起来,很空寂……是风?又或者,是夜。”
略一沉吟,他长指跃动,敲开一曲悠扬。令人讶异的是,他弹的竟是我方才弹过的曲调,仅仅听过一遍,居然可以记得分毫不差。
“形似,但缺乏神韵,没有领略到本质……”他一面弹一面评价着,我却完全没有心情跟他探讨乐理。
“商荇榷,”比不上他那样的好耐性,我直接开门见山,“你怎么会找到这里?”
轻轻一笑,他将琴音收尾,样子却越发云淡风轻,“看起来,好像不太友善呢……都一年多了,性子倒没怎么改。”
我皱了皱眉,脸色暗了些。我与他现在算不算作旧友重逢姑且不论,但他的到来却让我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商荇榷既能找得到我,那么佐西的脚步恐怕也不远了。还有,这一年时间里不知发生过多少天翻地覆,他虽救过我,可眼下也难分敌我,若他是一时兴起来与我叙旧倒也罢了,可他这样找来,难免不让我疑心其他。
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他了然地笑笑,却话锋一转,不乏戏谑道:“久别重逢,不请我进去喝杯咖啡么?”
我稍滞,心下有些顾虑,恐怕惊动了nik,丛生不必要的麻烦,当即道:“你稍等,我去端。”
转身之际,他却起身,顺势将我拉住,声音沉了沉,“别走,听我说。”
他倒也不再绕弯子,挑了挑唇角,“你放心,我虽然找得到你,佐西那疯子可未必找得到,应该说——几乎没有可能找到。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追踪我和司天浙身上,认定了是我们中的一个私藏了你,根本想不到,那天趁乱救走你的,其实另有其人,而且,这个人还在刻意隐藏你的行迹,他自己更加没有暴露分毫,手法之高明……”讲到这里,他倒有些感叹。
“那你怎么偏偏知道?”我的疑惑并未减轻半分,如他所言,贝德尔自己也没有丝毫暴露,就算没有什么干扰他的视线,可要他联想到八竿子打不着的贝德尔身上,也是不容易的。
他轻缓一笑,有些莫测地吐出两个字,“动机。”
“动机?”我挑挑眉,示意他继续。
双手插进长裤口袋里,姿态从容自得,他的眼神却难掩犀利,“你当着我们三个的面离开的那晚,我就觉得带你走的不会是司天浙的手下,却一定是怀着某种目的且身份不一般的人。甚至当晚通知我们去救你的也是他吧?他既然这样大费周折带你走,背后目的也一定不简单……”
我微微点头,算作赞同。
“从那时起,我就在留意,我发现贝德尔这个老家伙那段时间与佐西接触有些频繁,当然,表面上是为了生意上的事,这点倒不让人怀疑,但深究下去,却发现他的目的其实并不单纯……”他轻笑,自信如许,“了解到这个老狐狸想要跟佐西攀亲,那么他有将你带走——确切说,将你带离佐西身边的念头,便不是不可能吧?只要将重点放在贝德尔身上,任他隐藏再深,终会流露出一星半点的痕迹,只是,他也真不是简单人物,我密切盯了他那么久都没有露出丝毫破绽,若不是……”
“若不是什么?”我顿感好奇。
他遥望着天边明灭的孤星,面色平静里竟有几分薄凉的味道,“若不是他女儿昨晚来找你……其实本身我没有要盯住贝德尔小姐的打算,一切,都算作是巧合吧。”
是巧合,还是命定,有谁得以真正分清。
贝德尔先生行事何其缜密,却终究百密一疏,只顾提防外人,而未曾想到自己的行为已令身边人生疑,这才被对手瞧去了痕迹。
我点头,这下并无隐晦,就差鼓掌对他表示赞同了,“逻辑清晰,有理有据,也真难为斯图尔特少爷这一番辛苦了,居然为了区区一个我,抽丝剥茧一路追踪到这种地步,我真当表示荣幸。”
他看向我,寂寂的眼神里微露讶异,“留织你……你这样说,是在怀疑我的目的,是么?”他瞳孔里的褐色深重了些,却不怒反笑,“那你觉得我来找你的目的是什么,嗯?”
“我不知道。”我耸耸肩,“所以才要问你。”
“那自然是……”他亲昵地靠近我,熟悉的轻佻语气袭上耳畔,令我不由后退,“对小留织思念至深,念念不忘,一年不见如隔……”
“停。”就知道没法从他口中问出正儿八经的回答,我白了他一眼,同时打断他不断靠近的趋势。
“真冷血。”他居然略显孩子气地扁扁嘴,口吻带些埋怨,“我们为了留织被佐西那个疯子纠缠了一年多,留织可倒好,都没问过一句,甚至还怀疑我……”
“好吧,”我叹口气,话说到这种地步,我也卸了大半防备,只得颇为无奈道:“我说些别的——这一年过得怎么样?”
他满意地笑笑,“我当然没问题,就是司天浙,跟他闹得比较尖锐……”
“哦?”说不在意是假,虽早已料到势必会有一番争斗,可当真听到的这一刻,心中的紧绷已然昭示了一切,“那……他们两个谁占上风?”
“说起来,他自从受伤以后,在商业上对司天浙的打压倒是放松了不少,只是全副精力盯住我们来探寻你的下落,不过说来奇怪,司天浙看来倒并不着急找你,只是想方设法阻止佐西对你的追查,就因为这样,他们两个这一年里斗得很厉害。”
繁星深深镶刻进暗夜,有一瞬,竟亮得刺目。
我不由低了眉眼,司天浙,你愿尽力还我一个清净,我怎会不知。
沉吟半晌,我却突然想到方才遗漏的一点什么,疑惑问道:“你说受伤是什么意思?谁受伤?”
商荇榷看着我,样子颇显讶异,“你竟然不知道?那天你坐车离开,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就算没有,难道贝德尔这么久都没有告诉你么?”
被他说得一头雾水,我只得茫然又诧异
异地摇摇头。
“看来你是真的不知。”他叹口气,“那天车刚一开动,佐西眼见留不住你,他一急之下就……就从顶楼跳了下去,不过好在有树丛的缓冲,他落下的位置又在花坛,才不至于有生命危险……跳下去之后,他仍要去追你,好不容易被人拦下,送去救治,据说刚被送上车便昏了过去……”
有如被什么击中,我喉间发紧,掌心已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当作何感想?心下多少思潮涌动,脑中却只一片空白。
我又当说些什么?浮世羁绊,处于深重纠葛中的人,原是最难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