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他们也不是全无警惕。自星海彼端而来的外来者,带来的是希望也是灾祸——他们得到过这样的警告。
可那警惕在布瑞坦人慷慨地分享自己的科技,毫不犹豫地表示将为他们寻找另一颗适合生存的星球时,不由自主地被强烈的感激和庆幸压了下去。
而那一丝警惕,也被纳登人当成了对自己的文明会因此在巨大的冲击下彻底改变,甚至完全失落的担心。
但相比而言,文明衰落,总比整个种族灭亡要好得多。
布瑞坦人那时的承诺或许是真心的。虽然是因为不同的原因,他们自己也曾不得不抛下故乡,寻找新的栖息之地,与纳登人也算得上同病相怜。
在他们的帮助和安排下,一些纳登人很快就离开了自己的星球,去了解和学习更加先进的文明,其中绝大多数是年轻的男性。而女性,作为自古以来维系着种族存亡的先知者,则少有离开。
纳登人并不隐藏自己的力量。在面对布瑞坦人强盛的科技文明时,她们觉得,那是她们得以保护自己的文明的盾牌,是他们得以保持独立的倚仗。
他们的确需要帮助,却也绝不想以此而失去自由——那时候,表面上仍是独立星球,事实上完全沦为布瑞坦人的殖民地的星球,简直数不胜数。
在这一点上,她们算是成功了。好奇和忌惮,让布瑞坦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她们相当恭敬有礼,即使是他们的皇帝,也将她们奉若上宾。
而在近三十年的交往之中,布瑞坦人对她们独特的精神力的兴趣,也越来越大。
那是他们还未能掌握,却正试图探索的领域。
他们希望纳登人能与他们共同研究这个课题。而在纳登人内部,也因此而有了分歧。一些人觉得,从另一个方面来了解自己的能力,或许能帮助她们更好地掌握它,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力量是天生的,便该以最自然的方式来对待它,始终心存敬意,而她们祖祖辈辈相传的经验已经足够让她们了解和掌握它,它的秘密也不该落到外族手中。
布瑞坦人那时的态度并不强硬。但在这期间,布瑞坦的皇帝换了一位。
新的皇帝个人并没有太强的能力,在帝国的势力范围越来越大的情况下,也更不压不住各有心思的掌权者,纳登人的处境,便开始越来越糟。
当时最热衷于精神力研究的是一位将军。他觉得如果布瑞坦人也能开发出这样的能力,那么,曾经只存在于科幻小说中的战斗机甲,未必没有实现可能——那会成为布瑞坦人最强大的武器。
但开发的前提,是了解。而让纳登人自愿配合,在他看来是毫无必要的忍让。
一个就快要毁灭的、被布瑞坦人拯救的星球,难道不该对他们有求必应?
他开始强行“邀请”一些纳登人加入他们的研究。而事实上,被带走的纳登人不过是被研究的对象。
一开始的情况还不算太糟。她们被要求做出各种各样的尝试,以便布瑞坦人记录下各种数据。她们固然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但至少没有受到伤害。她们并非没有反抗之力,但顾及整个星球的命运,她们还是选择了暂时的忍让。
纳登人数量原本就不多。她们的精神力固然强大,却也远远不足以对抗布瑞坦人的舰队。
而且,距离布瑞坦人所承诺的时间已经不远,他们虽然还没有找到适合纳登人生存的无人星球,却也提供了几个至少可以暂时接纳他们的地方。
希望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实验过程中,布瑞坦人发现,在各种强烈的刺激之下,纳登人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而在她们长久的忍耐之下,她们也似乎不再被当成“人”,不再被当成与布瑞坦人平等的智慧生物,而是被当成了单纯的试验品。在这个过程中,布瑞坦人还找到了能够屏蔽精神力的材料,将许多参与研究的纳登人,彻彻底底地变成了囚徒,再也无法与外界联系。
纳登人很快便察觉到了情况不对,但她们尚未做好准备,且抱着万一的希望,向布瑞坦的皇帝发出了求助的信息。
她们还记得上一位皇帝对她们的尊敬——不管是什么原因,她们能感觉到,那是真心的敬意。
但她们对当时的情况实在缺乏了解。她们的感知能力无法用在这个方面,而对这种能力的依赖,又让她们对“了解外界形式”的重要性缺乏认知。
而那时,纳登星的太阳也正在一次急剧的变化中,由此而带来的影响,混淆了她们的感知,让她们没能发现真正的危机。
她们最终等来了新皇帝的使者……却也等来了纳登星的末日。
皇帝的第十七个儿子,嘉莱,当时不过是个少年,看起来甚至有些单纯无害。但在了解了那位将军的研究进展之后,却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更为极端的决定。
他想要让所有拥有这种奇特能力的纳登人,成为他随时可用的“特殊材料”。
他以其他纳登人的生存机会为条件,威胁所有的成年纳登女性“自愿”配合研究,又试图带走未成年的女孩儿们,作为后备的储备。
纳登人终于反应过来,却为时已晚。
消息被完全封锁,有所察觉而赶回纳登星的族人也一个个无声无息地消失。他们孤立无援,也无力反抗,只能假装顺从,寻找机会。
起初被带走的人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她们被一个个分隔开来,忍受无止境的折磨,唯一的安慰,是她们的族人将因她们的牺牲而得以生存。
然而许久之后她们才知道,连那,也不过是一句谎言。
嘉莱也知道他所做的事根本见不得光,又怎么可能允许那么多证据活下来,成为能够威胁他的存在?
虽在走向衰亡,却离真正毁灭还有几百万年甚至更久的,纳登星的太阳,在极短的时间里迅速膨胀,以谁也没有料到的速度,吞噬了整个纳登人,以及星球上没来得及撤离的纳登人,和驻守纳登星的大部分布瑞坦舰队。
而后者,甚至被当成了“为转移纳登人而壮烈牺牲”的英雄。
“何其讽刺……不是吗?”
提亚纳的声音像是在笑,却笑得魏特浑身发凉。
“被带到风临城的纳登人就关在新能源研究所,”她说,“当她们终于从机器人那里得知,她们的故乡和族人早已消失,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一些在那里出生的女孩儿一生未见过真正的天空……直到她们死去的那一晚,从她们得到自由,到整个新能源研究所如她们与机器人所计划的那样彻底被摧毁的那一刻之前,很短的时间里,她们看到了星星……即使群星之中已经没有她们的故乡。”
当她进入风临城,当她听见族人们最后的怒吼,在她们残存的意识里一点点拼凑出真相,整个人都燃烧在愤怒与仇恨之中时,不知是谁的意识里,竟还留着被掀开的屋顶外,那一角星辰闪烁的夜空。
那刹那间的向往如此美好,竟压过了所有复仇的烈焰。
她为此而寻回了自己的理智,留下了最后两个并没有半点布瑞坦血统的同伴。
她或许的确是厉鬼附身……但她心甘情愿。
纳登人向魏特投去一瞥,沉浸在故事里的年轻人紧握双拳,眼角发红,那双令人憎恶的、属于布瑞坦人的眼睛里,泪光闪闪。
她沉默片刻,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我该向你道谢……无论你是真的尚未做过,还是不记得自己已经做过,你帮过她们……你让她们得到了自由。”
“……但她们并没能逃出去,是吗?”魏特沮丧地回答。
他已经不想再纠结这个纳登人为什么如此确信他能回到四十多年前做他根本做不到的事,反正她也不会听他的。
“不是‘没能’,而是没有。”提亚纳纠正他,“与逃离相比,她们更渴望复仇。”
“可活着才有希望啊。”魏特闷闷地说,“先活下去……再好好计划,用最小的伤害让敌人付出最大的代价,这样不是更好吗?”
“我还活着。”提亚纳回答。
她的语气其实十分平静,年轻人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当他渐渐从故事中抽离出来,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魏特是从小听着各种故事长大的——赏金猎人原本就是很有故事的人,而小孩儿单纯的反应能给他们带来极大的满足感。
意思是,魏特从小就很好骗。
可故事听多了,他其实能分辨得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哪些过于轻描淡写,哪些被刻意添油加醋。
许多真实的故事远比编出来的更令人难以置信……可那其中固然有种种巧合,却也必然有更严密的逻辑。
判断一个故事是真是假的方式,可不是看它是否能打动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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