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玖月话音落了没多久,沈满便看到这荒凉的田野梗上,慢慢地来了一些人。
“这怎么回事?”沈满竖着耳朵问。
唐玖月已下了田,侧脸被夕阳照的像是一副绝妙的人物画,“聚集在叔叔马车前的都是一些泛泛之辈,能找到此处的人才算真正的考生,其实他们之中有些人早几个月就来了。”
“早几个月?”沈满也挽起裤腿,跟着唐玖月下田,“莫非这天文门的题目已经出了很久?”
“嗯。”唐玖月慢慢朝这片田埂的中心去。
沈满凝神片刻,“既然要找天下最好吃的白萝卜,为何你们都来这田埂而不是去菜市寻找老农问询,相比其他人,老农该是最了解种植的人吧。”
“菜市老农所种萝卜实在普通,你以为真能通过天文门考官的眼睛?”唐玖月望着沈满,眼神里似是探究,似是怀疑,“别人所种,无论如何都比不过自己亲手栽培的。”
沈满看着那些人都纷纷如唐玖月一般下了地,联想她方才所说的话,有所体悟,“原来如此,你们之所以聚集在气象门,乃是因为都城最好的地都在气象门,全天下的种植技术也在气象门。你们不是想要去找到天下最好吃的白萝卜,而是想要去亲手种植,故而都不约而同的来到了这里!”
唐玖月颔首道,“的确如此。”
沈满笑了笑,“唐姑娘,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题目并不如你们所想象的那样深刻,只是因为太阁的某个人想吃美味的白萝卜?”
倘若此刻是唐玖月在任,沈满可以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一定是因为唐玖月想吃萝卜。但俗话又说,有怎样的师傅就有怎样的徒弟,能教出唐玖月这样的弟子,那个出奇怪的试题的大门监邹衍,想必也不是什么严肃的角色。
“可能正如你所说,我们这样殚精竭虑忙活的原因,仅仅就是因为某些人想要吃萝卜。”唐玖月弯腰拨弄了下其中一颗萝卜的叶子,那叶子本来有些恹恹地,但是唐玖月一碰它,它便立即精神了起来,充满了朝气。
她直起身拍干净手上的泥土,对着沈满慢慢道,“但只要他想吃萝卜,我们就弄出最好的萝卜来。若想日后变得自由一些,最好就是,你自己成为这个吃萝卜之人,日后,肯定就会有一大把人想着法子给你送各种口味各种形状的萝卜。”
沈满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在梦外她从未见到唐玖月这样,她以为她从来是无欲无求的天纵英才。凡是唐玖月想要的,自然而然都会送到她手中。故而,唐玖月是最为傥荡不羁之人物。可是眼前的她,一字一句之间隐隐透露的是对太阁的追求和向往。
沈满又笑着指着唐玖月的萝卜道,“我看你这萝卜都快成精了。”
唐玖月瞥了她一眼道,“我在边上搭了一个棚子,我们进去喝杯茶吧。”
“好。”
唐玖月所谓的“棚子”,从外表看来朴实无华,但内里的布置却极其奢靡。外面是用几根木桩架在了田埂上,铺了一层竹子,四平八稳。入内后悔发觉不但地上铺着毛茸茸的虎皮,而且放了一张乌木制的矮桌,矮桌上放着精致果盘,摆满了应季的水果。
两个人分别入座,唐玖月沉默着斟茶。沈满环顾了四周,发觉四边墙角都悬了一根手指般粗细的绳子,绳子上各悬挂着一个铃铛,于是就问,“这绳子作何用处?”
唐玖月放下茶壶,“你拉一下便知。”
沈满就伸手扯动了一下细绳,铃铛轻轻响起,脆声悦耳。接着,四周垂着的竹帘便哗啦一声被卷起,于是他们所坐的棚子顿时变成了四面透风的竹台,四边田野景色皆可以映入眼帘。
沈满欢喜道,“好精妙的设计。”
唐玖月许久没有应答,良久后才缓缓道,“虽然现在静谧安详,景色宜人,但片刻后就会有东西煞了风景了。”
沈满困惑地看着唐玖月,唐玖月也望着她,脸上的表情讳莫如深,叫人看不出她此刻的情绪。
说话间,隐隐约约从远处传来一阵琴音,这弹琴的人手法极稳,又隐约透着一股狠劲儿。沈满从未听过如此怪异的琴音,忽快忽慢,忽高忽低。常有被称作才子和才女的人儿拨弄长琴,往往会有一个主题,借着这主题抒发当时的情绪。
但这弹琴之人,似乎性情极为**不羁,这琴音也没个准谱儿,想怎么奏弄就怎么奏弄,一般之人如此弹奏准难听刺耳,但此人弹奏杂乱,却叫人余音绕梁不知不觉地便沉浸其中,不可自拔地想要听下去。
唐玖月见沈满身子微微前倾,甚为有兴趣的样子,便问道,“你懂音律?”
沈满摇头道,“我并不太懂,但觉得这人好生厉害。”
“为何如此说?”
“不知道为何,就觉得她厉害。”
唐玖月于是起身提议道,“那便一同去看看这抚琴之人罢。”
两个人循着琴声去,沈满与唐玖月并排走着。小路崎岖泥泞,沈满能感觉到一路上唐玖月时不时地便偷瞄自己。想起和她相遇的时候,她也正是这样一副冰冰冷冷的神态,但相处久了,便会发现她是个外冷心热之人。沈满对她此时的警惕见怪不怪。等她再次偷瞄的时候,沈满便索性扭过头直视她的眼睛,等对方在这一刹那愣怔住,她才咧嘴一笑,然后继续往前走。
在前方田埂之上,盘膝坐着一个少女,她的膝上架着一把雕花长琴。这少女蒙着面纱,长发被发带束着,身量不高却身姿娉婷。此刻正侧对着二人,旁若无人的继续坐着,面对着的也是一方田地,那田的四处无一作物,唯独中间有两株萝卜叶子,想必就是她的宝贝了。
“姑娘,请问你在做什么?”沈满没曾想遇到了她,心下一阵的高兴,走过去问她道。
那少女抬了抬眸,“怎么又是你?”她的视线从沈满的身上挪到了一边的唐玖月身上,然后忽然停下了抚琴的动作,将琴拿起抱在怀中,起身恭恭敬敬地朝着唐玖月行了个礼,放缓了语调问候道,“唐姑娘。”
唐玖月道,“青柠姑娘。”
青柠继续道,“唐姑娘你好。”
唐玖月回,“青柠姑娘你好。”
“唐姑娘好久不见了。”
“嗯,好久不见。”
“你的萝卜怎么样了?”
“我的萝卜还算不错,”唐玖月的眼眸一转,“你的萝卜如何了?”
“劳烦唐姑娘挂心,我的白萝卜应该不错。这几日我日日换曲,据说傍晚时间听曲子放松是最好的,所以我就在傍晚时分抚琴,但又怕边上田里的贼萝卜也在偷偷听,于是就可以压低了曲调。”说到此处,她幽深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唐姑娘的萝卜田离这里远了一些,不然你的白萝卜也能听到我的曲子了,定然能长得更好。”
“青柠姑娘费心了,我的萝卜应该像我一样是个聋子不懂音律,听了你的琴只想睡觉。”
“这倒没关系,”青柠认真地摸着下巴道,“常听人说小孩子要多睡觉才能长得快长得胖。”
“那是孩子,不是萝卜。”沈满忍不住插嘴。
青柠坚定地说,“萝卜也是一样的,我的萝卜就是我的孩子。”
沈满无言以对。
唐玖月道,“我们种植萝卜都要上缴评鉴,或许还会被剁了做菜,你要将你的孩子剁了蒸了还是腌了?”
青柠,“……”
沈满,“……”
沈满不想话题变得太尴尬,指着边上的一口田问,“这个人又在做什么?”
青柠清了清嗓子抱着琴道,“他手里拿着纸笔,上面密密麻麻写着一些算式,应然是算门之考生,正在测算萝卜田的长宽土壤重量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估计这厮真没什么手段,不过要比那边那位要好上许多。”
她边说着便指了一个方向,那里有个中年男子,一副苦瓜脸。青柠道,“这人学的一门手艺,叫做‘测字术’,平日里可以蒙一些人,但遇到萝卜就不成事了。”
沈满了然,忍不住笑道,“萝卜不会写字,就算他的‘测字术’再厉害,也是徒劳!”
“你瞧见另外一头手上拿着一个星盘的人没有?”
“瞧见了,”沈满回,“他手里拿着星盘,难道是学天文门的考生?”
“不错,”青柠道,“他整日就在傍晚时分来,拿着星盘坐在地上看星星看月亮,谁也不理谁也不看,就在那自言自语碎碎念,有时候我真想拿琴去砸晕他,烦死人了。”
唐玖月道,“他想以星象之说来测算萝卜的命运……”
青柠无力道,“星象说高深莫测,乃是最厉害的道术,本来可以测国之命运的,竟然……”
沈满听了这许多,刚开始还觉得光怪陆离,到最后脑海里就不断冒出几根又白又胖的白萝卜在那绕着圈儿一直跳……
她头疼地敲了敲脑袋,低声道,“看来我有一阵子真的不想再见白萝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