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汤药始终没有人来拿,冒起的热气熏得沈满眼睛疼。
“姑娘你放心,你潜入相府受伤之后已经过去了些日子,若是我有心供出你,此刻相府内的人早已经过来捉你了,但你可曾听见一点点风声?而且我本可以让你自生自灭,但此刻却拿来了汤药,姑娘你就信我一次。”
她看不见背后之人的神色,但心知自己如此坦诚,对方一定会松懈下来。一开始这女子潜入的时候,她本要举报。但一来刘婶被她挟持,二来相府之内的人一时也无法通禀上去。就算是传到了外祖父耳中,也应当要过上许久。在这期间,若是有一点的风吹草动,自己和刘婶怕早已经死于非命。于是权衡之下,暂且缓住这神秘莫测的女子再说。
“姑娘若是怕这里面有毒,我可以先喝。”沈满说着便往屋内正中去,那女子也没有阻拦她。
沈满抿了一口,这药是她亲自开的,的确有些苦涩。但是是千真万确的创伤药物不假。
如今只希望医治好了这位,早日送她离开,免得惹出一堆麻烦。
那女子见到她喝了,于是便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沈满曾见过她全貌,虽然是雨夜里,她受了伤狼狈不堪地逃了进来,可是,那足以让天下女子嫉妒与天下男子仰慕的容颜的确让她印象深刻。
这女子衣着华丽,像是出身不凡。但眉目间都是对人的疏离,怕是瞧不起自己这等身份的人。
她的身份应该很不同寻常吧。
沈满在内心嘀咕。
那女子喝完了汤药便坐在凳上,背部的伤也不知道好些了没有。沈满隐隐担忧,忽而感觉有道目光凛冽冲着自己而来,抬头一望,正是那女子投来的视线。
“姑娘,”沈满撇开视线,“不知道你那日拿来的药丸能否再给刘婶一颗,她上回吃了,觉得身子轻松了许多。”沈满的脸色诡异一红,但还是不忘替刘婶讨药。
那女子眉眼一抬,冷声道,“那老婆子命不久矣,那药丸无用。”
沈满眼神一黯,再问道,“为何你会说刘婶会……”然后又想了一想,瞪大了眼睛问,“莫非姑娘精通阴阳道之术?”
那女子不置可否,一副根本不想回答的样子。
“小姐不用担心我这老婆子……”床榻之上,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微弱道,“小姐为我留在府中,我看得出小姐没有一天是开心的,就是为了我这老婆子才勉强留在这里……待我走了之后,小姐可听老爷吩咐离开相府,前去大商馆找云师傅学医……”
“刘婶,”沈满摇头道,“不是我不想走,而是我根本就走不了。”
想她一个女子孤身在外,若没有相府庇护,哪能在大都城生活。
再者,现今的大丰朝对阶级有明确的排列规定,推行所谓的“三教九流。”宫廷御医视同出仕,排在上九流之列。而寻常医师如出入相府为下人看病的吴大夫乃是流医,属于中九流的二等人。至于沈满想要拜师学艺的大商馆云师傅,乃是更不入流的医师。再加上沈满乃是一介女流,即使学了云师傅的全身医术,充其量只能是个下等大夫,不能自己独自行医,不能独自诊断。因此沈父安排的这个活计实在是下下之选。
但除此之外,沈满要似乎别无选择。
“小姐,老爷如此叮嘱必有原由,你就听一回老爷的话吧。”
“嗯,我答应您,等你病好了我就去找云师傅。”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刘婶说了几句话便觉得体力不支,昏昏沉沉的又睡过去了。
屋内的女子默然掐指,片刻后道,“她活不过今晚。”
沈满瞧见她的手势,心中一颤,问道,“姑娘莫非真是阴阳道中人?”
女子依旧不作答。
沈满心知她这已算给足了自己面子,若不是先前救过她,怕是一句话也不会对她多说。
在大丰朝,阴阳道乃是修行的阴阳家的总称。在九流之中,阴阳家处在极高的位置。可以说,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明百姓,无不有求到阴阳家的地方。当今天子将阴阳道奉为国道,通过学习阴阳道而入朝为官的人比参加科举做官的人更加受到推崇。
阴阳家又分为六门,有天文门、气象门、丹门、算门、角徵门、医门。
一个人至多可修行阴阳术中的两门,若达到登峰造极之境,自然可以通过举荐或者考试的方式入仕,成为九流之中的人上人。
沈满的心思有些飘远,她对医术无甚兴趣,但只因为父亲曾经做过流医,耳濡目染之下便学会了一些。
偷偷瞄向那个女子,沈满心下无比羡慕。她年纪轻轻,却已经能够轻易断人生死,沈满即使从未学过阴阳道,也曾耳濡目染过,单是这断人生死一道,世间没有几个人能做到,乃是阴阳道中的上上之术,不传之秘。
人和人之间的确差距太大,有些人出身高贵,只要不出什么岔子便可以仗着身份有恃无恐一生,就如宁缕一般;有些人天资极好,凭着自己的才干可以傲视众人,就像眼前这位姑娘一样。
而自己……
沈满心中一叹,自己只怕什么也做不成。
夜半风凉,傍晚的时候天气闷热,午夜果然下了一场雨。
沈满闷热的睡不着,听见雨声便走了出来,趴在栏杆处伸手接着雨水。
宁相爷也就
是她的外祖父月中便要大寿,到时候人员众多,自己也会拜寿。那时候向他提出自己要向云师傅学医的事情,或许会答应。
只要能出这相府,即使当一个小小的学徒,沈满也由衷地觉得高兴。
但是——
沈满皱眉。
自己两手空空,拿什么给贵为当朝权贵的外祖父当作贺礼?
这实在叫人头疼。
“小满……”屋内刘婶的声音很虚弱。
沈满一惊,急忙跑入屋内,但见刘婶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沈满的面色煞白,慢慢的踱入屋内,抓着刘婶的手,缓缓地、慢慢地跪在了床榻边上,用脸贴着刘婶的手,眼眶渐渐地红了。
但是她很安静,安静地出乎意料。
女子在门外望着她,眼中没有任何波澜。
“从今以后,我在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亲人了。”良久,只听见沈满黯哑的嗓音在屋内响起。
女子不由自主地仔细打量着她。
沈满脸色原本就白,又是在这样的雨夜,遇见这样的伤心事,便不由让人觉得她可怜。
就连这冷若冰霜的女子也不禁暗自动容,为她微微晃神。又听沈满低声说道,“我之前不能送你出去,现在刘婶死了,院子里肯定有不少人进进出出,你到时候也可以混入其中,你就可以出府了。”
沈满在这时竟还想着她,女子实在意外。刻意打量沈满的面向,张口问道,“给我你的生辰八字。”
沈满不知道她这是何意,但还是告诉了她。
女子低头思索了一阵,柳眉稍皱。抬头对着沈满道,“你与我一同离开。”
沈满吃惊,“跟你离开,去哪里?”
“你想离开,我只是带你离开。”
沈满方才还闪过了一个想法,若这女子肯带她走,或者收自己为徒,若学了她一身本事,自己的命运或许能够改变?
但是……
刘婶后事未办,自己也尚未与外祖父辞行,若是不留下一句话就走了,恐怕……而且还有父亲的意愿,她虽不是死板之人,但至少应该找到云师傅,得到他的允许才能够行事。
“对不起,我现在还不能跟你走。”沈满道。
女子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但随后也未回复。
沈满一想到即将与她分别,心中竟然不舍,嘴唇一动便问道,“姑娘,你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若是有机会,我或许还能再遇到姑娘。”
女子盯着她的眼睛,至今为止还未有人胆敢如此直接询问她的名字。
沈满见她如此神色,便知是自己是唐突,遂呵呵笑了一声,自己为自己开脱道,“不过人海茫茫,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姑娘了,不告诉我名字也无妨。”
女子看着她的侧脸,不知道为何,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方才拿了沈满的八字,却怎么也算不出她的命格,这是为何?
女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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