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一天的夜晚,在西仙界千千万万个夜晚中,只是最普通的一夜。
第二天的早上,在紫凝仙宗千千万万个早晨中,也不过是极平常的一个早晨。
南宫子铭知道余之归回了紫凝仙宗,然而对方只在席长天宅邸内呆着,并没有去随意洞探望,令他心生忐忑。
有心通告席长天一声,想想不知余之归具体打算,万一自己坏了人家安排,也不合适。
直到他得知席长天也回到宅邸,这才稍微松口气。随即后知后觉,皇帝不急急太监,自己比那两个人还紧张。
这下两个人真正成事,自己总算可以松口气。
……等等。
这口气松得有些早。
大长老暗中心悦余真君,余真君发现并考虑后同意,甚至从外面赶回来布置示爱,这是不是说明,其实余真君才是“主动”的那一个?
我紫凝仙宗的大长老,高大威武,仪表堂堂,修为深厚,地位超然,身边一直没有双修道侣的原因竟然是……之前一直选错了对象?
南宫子铭心头微微痛苦,想想大长老性格确实和软温驯,所以说……尽管大长老功力深厚,余真君也别太鲁莽啊。
南宫子铭觉得,自己真的会成为紫凝仙宗史上,第一个操心过度,心累而亡的宗主。
宗主之任期,百年轮换,距离他离任还有四十年,可喜可贺。
掌管内务的修士,经过一夜入定,精神饱满迎接新一天到来时……这单子来自大长老?
——几个月前大长老苏醒,带着道侣回宅邸,索要了不少细软之物,如今这又需要什么?
内务修士满心好奇,打开一看:首先,茶具一套。
可能是失手打碎的,不甚要紧。他想着,拿笔记下分类“日用”。
衣物两套。
可能是茶水污了袍子,余真君要换。他想着,继续记录分类“布匹”。
人物画册若干本。
两位大能打算研究水墨丹青?这么要画册,可有点太外行了。修士咂咂嘴,寻思,白描的?工笔的?写意的?单独人物?群图?故事?肖像?乃至上古大家名作?今人时新构图?蕴含大道之谜?傀儡构件之法?
是了,大长老醉心创作,索要人物画册必定是研究人形傀儡之用。内务修士这般想着,便大笔一挥,将分类划归“傀儡资料”一栏。
没过多久,大肚傀儡吱呀呀飞去。
力士傀儡接到内务发来的东西,一一安置,那图册便直接递给席长天。
余之归在小楼之内盘膝而坐,入定乃他每日功课,从不懈怠。
运功完毕一睁眼,便觉两道炯炯目光,好似粘在自己身上。
他沿着目光望去,毫不意外席长天就呆呆地看着他,二人目光甫一对上,席长天先是慌乱了一刹那,随后想起什么,慢慢脸红,随后傻笑起来。
“呆子。”余之归微笑回应。
席长天便摇摇晃晃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昨晚的话,你再说一遍。”
“昨晚说过七八遍了。”
“可我还是不太信……”说话间,傀儡臂从窗外飞回,拿着一只大眼蝙蝠傀儡。
“你这是要做什么?”
“对着这里再说一遍,我要把它保存下来,每次想你的时候都看看。”
余之归:“……我人就在这里。”
“可是你一遍遍说会累。”
余之归:“……”
昨晚在雪虎羽翼笼罩之下,他终于鼓起勇气,现在光天化日的,让他怎么说?怎么说啊?
而且他相信如果说了,长天真会随身携带,时时拿出来看。
——那是怎样的丢人现眼啊。
席长天小心翼翼:“之归不喜欢?”
余之归随便往他身上一靠,拍拍他胸口:“生死契约都定下来了,你还不满意,想怎样?”
“我……”席长天脸又开始红,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
余之归察觉他异样,不明所以,目光四下移动,瞥见桌案上多了几枚玉简:“那些是什么?”
“画册。”
“画册?”余之归莫名其妙。
席长天咳了一声,稍微不自然道:“今早找内务要的。”
话虽这么说,心跳得更快。
“长天——”余之归按按对方前胸,“你在想什么事情?”
“没、没什么。”
心跳越来越快。
余之归好笑:“拿来我看。”
“呃……”不好吧。
“拿来。”
“……好。”之归要看,就给吧。
“这是人形傀儡图纸?你有新想法?说来听听。”余之归神识探入,惊讶。
“嗯……”似乎遮掩过去了?
“奇怪,怎么你好像松了口气的样子?”
“没、没有……”糟糕,控制不住。
余之归反复看了一阵,一仰脸,便看见席长天脸上既庆幸又窘迫的表情。
“长天?”
“嗯?”
“这里面的图样,我觉得很浅显,你怎么突然想起看这个?”
“我……哈啊……停!停下!”眼神刚往外飘,忽然两胁就是一痒。
余之归上手呵痒轻车熟路,席长天措手不及,反击慢了一步。
这次两头雪虎依然过来助阵,屋子地方太小不便腾挪没关系——雪虎身上坐满了松鼠。
松鼠们个子小,身体轻盈灵活,数量又多。平时四根小爪子在身上爬就痒酥酥的,现下由余之归带领,专门往席长天袖管、衣襟里头钻,简直……防不胜防。
就算席长天将傀儡臂飞离身体,也挡不住小松鼠们窸窸窣窣的攻势。
他只好讨饶。
余之归得意洋洋:“讲!”
“画册,其实,送错了。”席长天狼狈坐起,狠了狠心,解释。
“送错?不是给你的?”余之归诧异。
“不,他们给错了东西。”席长天脊背绷得直直的,低头承认错误。
“给错东西?你原本要的是什么?”
“就……人物画册。”声音细如蚊蚋。
“人物画册?”声音再低,余之归也是元婴老祖,听得清清楚楚,“人物画册怎么了?你怎么这样不安?”
“因为是人、人物画册。”席长天不敢抬头,简直要将地面盯出一个坑来。
余之归依然不明白,人物画册怎么值得对方如此紧张警惕。
“嗯,你说要人物画册,内务给错了,那么你要什么样子的呢?”
“这……”
小松鼠们一阵乱窜,张牙舞爪排成个方阵。毛茸茸大尾巴齐齐一甩,黑溜溜小眼睛紧盯前方,两根前爪比划抓挠状,两条后腿蓄力蹬地,只待主人一声令下,重复之前呵痒大业。
席长天心虚地咳嗽一声,眼一闭,心一横:“道、道侣之间的、那种画册!”
——道侣之间?
道侣之间……
余之归手决一抖,松鼠阵型大乱,登时变成一团散沙,不战而败,溃不成军。
“你……”
席长天不说话了。
余之归见对方一脸视死如归模样,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还欣慰,还尴尬:“你这……呆子。”
他往前一扑,扑个满怀:“那种东西,怎么能找内务要。况且那些也不是人物画册呀。”
席长天张开眼,疑惑地望着他:“……啊?”
余之归蹭他:“等下山,去书肆悄悄买了,一起看。”
“喔……”席长天抱着余之归,站起来,“什么时候下山?”
“你——就这个样子去?”
“又怎么了?”席长天疑惑。
余之归有些挫败:“……你记不记得,外界现在怎么说你我二人?”
席长天忽然僵硬:“外界……”
余之归本意在于他二人被外界过度关注,提醒席长天此时最好低调行事。
谁知席长天最近被南宫子铭时不时塞一枚《天网纶音》,看了许多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的言语。尽管作为蛇王时,他陪着余之归身临其境,然而余之归行迹被天网馆各种演绎推测,便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长天?”余之归见对方脸色变幻,不由一头雾水。
“之归。”席长天艰难地问,“外界传闻,都是真的?”
“什么传闻?”
席长天道:“仪表堂堂姚清承,姿容绝美张茶茶,高大威武柴真人,美艳动人江夫人……之归可曾……”
话音未落,被松鼠团团包围,淹没在毛茸茸的海洋里。
余之归掐着手决从席长天怀里跳下来,后退两步,示意雪虎上。
于是席长天继续被毛茸茸庞然大物所压制。
等他拼命道歉,终于从兽群里解脱,就见面前站着个眼熟的少年。
“……之归?”
听他一口叫破,遮掩住真实相貌的余之归满意点头:“你也换换样子,走吧。”
“去哪里?”
“下山买画册。”
“好!”
“还有两件事。”
“还有?”
“第一,你换件衣裳。遮掩修为之物也要用上。”
“哦哦。”
“第二,画册白天不许看。”
“为什么?”
“……”
“好好,都听你的。”
于是过了没多久,紫凝仙宗附近的坊市,出现两位筑基修为的绿衣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