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您,”丁子木扯扯嘴角说,“可我还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一鸣拿过那张用签字笔画的画放在丁子木跟前:“认识这张画吗?”
丁子木如遭雷掣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画的?”
杨一鸣点点头。
“可是……我见过一幅类似的,在福利院,那个……”丁子木说着说着有些急,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一下子就混乱起来,甚至出现了嗡嗡的耳鸣,眼前都有点儿发花。
“没事没事。”杨一鸣伸手压住丁子木微微有些发抖的手,“没事的,我在呢。”
丁子木做个深呼吸,眼睛里的惊惶藏都藏不住:“我……我记得那幅画……”
“我也记得,”杨一鸣微笑着说,“我给你看张图。”说完,他从手机里调出那张几个月前拍摄的图片递过去,“你看,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张是彩色的。我想那是因为你房间里没有彩笔,你只能用签字笔画。”
“您为什么会拍这张照片?我为什么会画它?”
“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我当初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有问题,”杨一鸣淡淡的口吻让人觉得那所谓的“问题”其实不值一提,“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张图上反映出了很多问题,首先它的构图和笔触虽然很幼稚,但是可以看出来画画的人的很用力,一张水彩纸都快透了,这个力道真不是一个八岁孩子能画出来的。其次,这张图反映出画图人的情绪,非常恐惧,而且很无助。我一时好奇,想研究研究所以拍着张照片。”
“那是……我的情绪吗?”丁子木看着那张图,忍不住哆嗦一下,似乎那句“恐惧和无助”引发了他的某种潜意识,让他控制不住地沉浸在那种情绪中。
“是你某一个阶段的情绪。”杨一鸣顿了一下,接着说,“这张图上有个时间,是八年前,那时你十四五岁,告诉我,那时发生了什么?”
“八年前,我十五岁,刚刚上职高,”丁子木回忆着说,“上职高要住校,我记得我特别害怕,我不知道福利院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受欺负……”
“所以,你的情绪如实地反应在幅画上。”
“可是,”丁子木疑惑地问道,“那年我十五了,我怎么画得这么……”
“幼稚是吗?”杨一鸣笑一笑,把那张纸反过来,在背面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三角形,角对角对立着,杨一鸣指着小三角形说:“你看,这两个三角就好像你的大脑,小三角里面是你记得的东西,包括你**意识所能操控的一切。”然后他又指着那个大号的三角形说:“这个里面装的是那些你以为遗忘了的东西,它们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变成了‘潜意识’藏在了大脑深处。”
丁子木听得很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
杨一鸣在两个三角形的连接处画了一扇门,在门旁边挂了一个火柴小人:“你看。”
丁子木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那张纸,杨一鸣觉得丁子木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再加把劲儿都要抻断了。于是他笑了笑,颇为自得地说:“你看我这画儿画的,多棒,简单明了,一下子就把重点全都突出了。”
“这个……”丁子木瞅着那个火柴小人,“杨老师,您画画的水平真的不怎么样。”
“挺好啊,”杨一鸣仔细看了看那个火柴小人,“右胳膊有腿儿有脑袋,多完整一个人。小时候美术课画的太阳老师都说像糖三角,这小人多棒!”
丁子木泄了一口气,无语地看着杨一鸣:“杨老师,您真棒!”
“听讲!”杨一鸣感觉到丁子木的放松,他很满意丁子木的反应,于是低下头,用笔戳戳纸,“我来接着给你讲。”
丁子木皱着眉看着那个畸形的火柴小人儿。杨一鸣一侧头正好能看到丁子木的侧面,他很挺的鼻梁和额头形成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垂下的眼睑和眼睫伏着,沉静而专注。丁子木呼吸平稳,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寻死觅活,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只要不疯,怎么都好说”。
杨一鸣见过了太多了心理疾患,有撒泼打滚的,有寻死觅活的,更有消沉低迷的,但是没有一个像丁子木这样的。
杨一鸣觉得,自己真的要玩儿完!
“杨老师,”丁子木指着三角形说,“接着讲啊。”
“接着讲……”杨一鸣老脸一红,定定神用笔尖指着火柴小人说,“这个人就是个看门的,这扇就是隔离你‘潜意识’和‘记忆’的门。”
“我的门坏了?”
“聪明!”杨一鸣赞赏一声,“你这样的学生简直就是老师的梦中情人。”
“?”
“打个比方而已,”杨一鸣一脸道貌岸然的样子说,“来,我接着给你讲。”
“你看,每个人的大脑里都有个守门的,就这个小人。通常情况下,他还是个尽职尽责的的守门人,但是……”杨一鸣在小人的脑袋上画了一个螺旋形,“但是,有时候他也会犯晕,他犯晕的时候这门就没人看了,然后里面的潜意识就会跑出来,攻占了你的主体意识。”
“所以我就失忆了?”
“对的,”杨一鸣点点头,“因为那个时候你脑子里的全是潜意识,等你的主体意识回来了,把潜意识又挤回去了,然后,你就又回来了。”
丁子木沉默了半晌,然后问:“我的‘守门人’为什么会犯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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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原因有很多,比如太过劳累,比如情绪太过低落,还比如……你对某个人、某句话、某件事特别恐惧,这个守门人一旦听到或者看到,立刻就跑了。”
“我的潜意识都干了什么?”
“大前天你跟人打了一架,前天和昨天在家闷了一天,今天,你的潜意识累了,回家了,所以你就回来了。”
丁子木的脸白了一下:“打架?我没伤到人吧?”
杨一鸣叹口气:“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可能被人打了?”
丁子木活动活动肩膀:“我觉得……我好像没受伤。”
“傻小子!”杨一鸣实在是忍不住,伸手使劲儿呼噜呼噜丁子木的头发,“你怎么老实成这样?”
丁子木说:“杨老师,我想问问您,我的潜意识为什么会打架呢?”
“我也不知道。”杨一鸣放下手,慢慢地说,“丁子木,我一直在想,你的‘守门人’为什么会犯晕,你的潜意识为什么非要跑出来。丁子木,你跟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吧?”
“小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丁子木皱皱眉头,下意识地就想回避。
“总有点儿什么事儿是影响到你了,”杨一鸣并没有逼迫他,“只是你可能已经忘了,变成了潜意识的一部分。不过没关系,慢慢地总能想起来。”
“如果想不起来……是不是就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了?”
“也许,”杨一鸣说,“但我们总能找到办法的。”
丁子木看着那两个三角,慢慢地抬起头说:“杨老师,您说了半天其实也没说我到底是什么问题。”
杨一鸣默默地翻个白眼,觉得这个孩子实在是难糊弄:“学名太复杂,你不用在意那个。”
“那我在失忆……不,潜意识期间其实是有理智的?只是不是‘我’现在的理智?”
杨一鸣慢慢地缩回手,挺直肩背坐得笔直。他其实一直在挣扎,要不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把最本质的东西告诉丁子木,或者只是告诉他一部分,让他有个逐渐接受的过程。他一直没敢把“人格认知障碍”这个名词说出来,也一直没明确丁子木的身体里住了另外两个“人”,但是即便如此,聪明如丁子木还是抓住了一切的根本。
理智,就是理智。丁子木最在意的就是这两个字,只要有理智,就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和未来;只要有理智,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机会。在丁子木眼里,最糟糕的就是“疯掉”,但是现在这个样子,对于他的“本体”而言,和“疯”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丁子木,”杨一鸣说,“你在失忆期间是有理智的,就像一个真正的正常人一样。”
“禁闭岛?”丁子木试探着问。
杨一鸣点点头,“神秘窗,致命id,搏击俱乐部,等等,都是一回事。”
丁子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张纸,眼睛里一片空白。杨一鸣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杨老师……”丁子木小声地说,“我……是谁?”
“你是丁子木。”杨一鸣坚定地说,“不要怀疑,你就是你,永远只是你。”
“万一,我不是我呢?”丁子木的声音都是破碎虚弱的,杨一鸣需要努力地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你是的,”杨一鸣伸手拦住丁子木的肩头,用力把他搂进怀里,把他的脸压在自己的肩头,“你能回忆起你十五岁时候的事,也能想起来小时候的事,你的记忆整体是连贯的,你的的人格是**的。丁子木,你就是你。”
“杨老师,”丁子木慢慢地抬起手,抓住杨一鸣的胳膊说,“我原来以为……我是会好起来的。”
“你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很好。”
“不,您不知道,我小时候……非常糟糕。我一直想,快点长大,等长大了就一切都好了。我一天天地数着日子,每过去一天我都高兴得要命。我跟自己说,我又活了一天了,我离十八岁又近了一点了,等到了十八岁我就……可以**了。我以为,只要努力工作,我也可以……活下去。”
“你活得很好了。”杨一鸣把手压在丁子木的后脑勺上用力揉一揉,“你知道吗,我去袁樵那里给你请假,我以为袁樵会开除你。但是你知道袁樵怎么说吗?”
丁子木摇摇头。
“我问袁樵还愿不愿意用你,他说‘愿意愿意我很愿意’。”
丁子木坐正身子,一片空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真的?”
杨一鸣苦笑一下:“我说了半天你都不信,袁樵随口一句话你倒是挺有反应的。”
“他真的那么说吗?”丁子木追问一句。
“真的!”杨一鸣说,“袁樵说你是上天赐给他的,他说他可以等你好起来。”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杨一鸣叹口气笑着说,“这说明你很棒啊,袁樵是个商人,他要挣钱的,如果没有利益他不会这么做的。”
“可是……万一我……”
“不想那些,”杨一鸣说,“那些是袁樵该去烦心的事儿。”
“那杨老师,我还能好起来吗?”
“你现在就很好,”杨一鸣再一次强调说,“无论是你还是他,都很好,只不过……徐霖
不太好。”
“徐霖?”丁子木皱着眉说,“他是谁?”
“这幅画的作者,也是那个缩在墙角的小孩子,你经常能看到他的。”
丁子木机灵灵地打个哆嗦,“我有点……害怕。”
“别怕,那也是你,”杨一鸣说,“至少是一部分的你,下次再看到他,你试着跟他说说话,他应该会很愿意跟你说话的。”
“还有谁?”
“还有一个脾气不太好的,”杨一鸣想起大丁,忍不住笑了,“他叫‘大丁’,拳头硬,嘴硬,脸硬,不过心很软。”
“每次打架的都是他吗?”
“应该是的,”杨一鸣故意叹口气说,“我有点儿怕他。因为他对你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不论什么人,只要有伤害你的嫌疑他就会蹦出来横眉立目,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招惹你生气了,他可能会出来把我揍进医院。”
“我……都不知道。”丁子木小声地说,“有人会保护我吗?”
“有!”杨一鸣看着丁子木说,“我也会保护你的。”
这几个字砸进丁子木心里的时候,丁子木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装满了,心里胀鼓鼓的几乎要溢出来。他说不清那种感情是喜悦还是温暖,是满足还是庆幸。他只知道在杨老师那句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忽然就安心了,他明确无误地知道,身后有一双手可以托住他,无论他是不是did,都会托住他。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的很奇妙,丁子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杨一鸣,但是他愿意这么做,从杨一鸣第一次提出“帮助他”开始,他一直相信他,包括相信他会“保护”他。
丁子木带着期许问杨一鸣:“他们……会消失吗?”
杨一鸣直直地看着丁子木的瞳孔,他觉得自己能从丁子木的瞳孔中看到大丁的影子,仿佛在和大丁遥遥对视着。他想起大丁房间里的那几罐咖啡和红牛,也想起大丁斩截地说“我也不想消失”。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愿意消失,只要存在过,就想永恒。古代的帝王将相,九五之尊富有天下,心心念念的也是一个“永生”,这是对“生命”最原始的依恋。
当一个人长期生活在黑暗里,他不可能不渴望“存在”。
杨一鸣慢慢地摇摇头:“他们恐怕不会,但是他们可以和你相处得很好,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你们可以互相依赖。”
“我……不太懂。”
“没关系,慢慢你就懂了。现在,你需要做的是先认识他们,你先认识一下徐霖好吗?”
“为什么?”
“你缺失了一部分记忆,那部分记忆很重要,我们必须要知道那是什么,才能让你的几个‘伙伴’找到共存的理由。”
“我忘了什么?”
杨一鸣微微倾过身子,伸手抓住丁子木的手,丁子木的手指冰凉,带着一层冷汗。杨一鸣攥紧他,慢慢地问;“丁子木,你告诉我,在你八岁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丁子木皱着眉头,努力地想了想:“挨揍。”
“还有呢?”
“我妈妈死了,爸爸进监狱了。”
“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呢?”
丁子木无意识地挪开目光,看着窗外慢悠悠地飘过去的一朵云:“我想不起来了……后来我就去了福利院,在福利院里生活挺好的。”
“八岁那年,你家进过一次贼,还记得吗?你的邻居郑奶奶报警的。”
“郑奶奶我记得,我家报过好多次警,不过都是因为家暴,进贼……应该没有。”
杨一鸣微微眯眯眼睛,看来一切问题的根源应该就在那次“入室盗窃”上。
“杨老师,您的意思是那个徐霖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吗?”
“应该是。”杨一鸣说,“大丁和你都不知道,徐霖可能会知道。”
“那……”丁子木迟疑地说,“会不会还有别人?”
“也有可能。”杨一鸣含蓄地说,没敢跟丁子木说,其实根据统计,did患者平均每个人拥有十四种不同的人格。
“如果……”丁子木迟疑了一下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杨老师,您能不能把我找回来?”
杨一鸣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蜷缩起来:“你不会不见的,我会守着你。如果你不见了,我一定可以把你找回来。”
“谢谢。”丁子木低下头,“之前我一直想,您为什么会这么帮我。您跟冯老师和罗飏不一样,可是您对我一样那么好。我……袁樵说我是……老天赐给他的,可是我觉得,您……才是。”
杨一鸣深深吸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之前飘飘浮浮摇摆不定,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认了。
没有什么为什么,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更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合法不合法。
喜欢,就是喜欢。
丁子木,我喜欢你。
但是,也只是“我”喜欢你。
***
杨一鸣跟丁子木谈了一上午,简单地吃了一顿午饭之后,杨一鸣看着丁子木脸上的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心疼得不行,于是把人赶进卫生间洗了
了个澡又押着他上了床。
“睡觉!”
“杨老师,我不困。”
眼前的丁子木和记忆中的大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起揉着眼睛说:“我不困。”
杨一鸣叹口气:“不困也得睡会儿啊,要不然精神会很差,那样反而更容易出问题。”
丁子木摇摇头:“我不是担心那个才不睡的,我是真的不困。”
杨一鸣疑惑地看着丁子木。
“杨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我是担心徐霖他们再跑出来所以才不睡?”丁子木勉强地笑一笑说,“不是的,我是真的睡不着。我不担心他们,我知道担心也没用,如果他们想出来总会出来的。况且,您告诉我要让我跟他们和睦相处,还让我去跟徐霖谈谈,如果一直不让他们出来我怎么谈呢?”
“真好。”杨一鸣忍不住赞叹一声,丁子木到底不是大丁。
“杨老师,我想去以前的家看看,行吗?”
“以前的家?”杨一鸣想了想说,“那一片早就拆了吧。”
“嗯,我念初中的时候城市规划被拆掉了,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或许能想到什么呢。”
“我送你去吧。”杨一鸣说,“我开车,你累的话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
***
两个人开着车,穿了半个城来到城西的一片新兴小区,那里建成不久,常住人口也不是很多,马路上车辆不多。杨一鸣尽量把车速放慢,便于丁子木找路。
“你后来没有回来过吗?”
“没有,”丁子木扒在车窗边上,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说,“人也没了,家也没了,回来干嘛?”
杨一鸣觉得自己简直蠢!
“其实还是回来过的。”丁子木说,“小学的时候,有时候放了学会偷偷跑回来看一眼郑奶奶,一般都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走了。”
“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郑奶奶应该很想你。”
丁子木摇摇头:“不知道,我就是下意识地不想走进去。”
他指着一片看起来挺雅致的小花园说:“大概就是这个方向,往里走一两百米就是我家。我们跟郑奶奶住一个院子里,我记得小时候很喜欢去她家的,她会给我炸年糕吃,那种棕红色的年糕,特别好吃。”
“那后来呢?”
“后来?”丁子木离开车窗玻璃,转过身子看着杨一鸣,慢慢地说,“后来,我一走到院子口就会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单纯的害怕,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再走进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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