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月玲珑看着广场上,孩子妇人老人的尸体,悲愤不已。一个冷漠的声音在她心中咆孝着,她此刻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让兽之氏族的入侵者们不得好死。
你们,不得好死!
漆黑的纹路从月玲珑背后延伸出来,一直蔓延到她的面部。她那张病态白皙的面容,顷刻间竟被黑色的荆棘纹路覆盖了大半,覆在脸上宛如一张黑白斑驳的面具。
月玲珑的两眼彻底变成了白色,童孔消失。
忽然,月玲珑眼白一翻,诡异地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各自翻出了两个扭曲的字体。
月玲珑脸上流露出一抹连她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冰冷诡笑,只见她十指弯曲,发出啪啪的声响,弯曲的十指如鸡爪般挛曲着,紧绷着,十分怪异。
随着月玲珑手势的变化,广场上属于狼骑兵一方的尸体,竟被月玲珑的头发切割后,一块块零碎的肉块重新组合,蠕动的血肉仿佛活过来般,如一座肉山般一点点地向上堆叠。
这一个多月的相处,郑修即便早知道月玲珑是“缝尸匠”异人,也不曾见月玲珑施展出如此离奇的“缝尸术”。
看着重新组合的宛若巨狼一般面目狰狞可怖的“尸兽”,郑修眼前一花,有种陡然回到了两百年前,直面那造型奇特的西域莎车国大将阿图鲁时的错觉。
游走在广场上的狼骑兵们,见状一阵哗然。
他们座下的狼骑,浑身颤抖,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抽搐着,口吐白沫。
所有人望着此刻的月玲珑,童孔放大,满是恐惧。
连月之氏族的子民也不例外。
妇人惊恐地抱紧了自己的孩子。
老人跌跌撞撞地向后爬。
青年惊慌失措地将家人护在身后。
狼王居前,狼王亲卫在片刻的错愕后,振臂高呼:“公主回来了!”
回应寥寥。
众人顾着恐慌。
月玲珑的爆发不仅没有为月之氏族带来鼓舞与勇气,反倒引发了另一场混乱。
“这就是缝尸匠的……天生异人术?”
郑修喃喃自语。
他还没作出反应,身旁凤北的反应比郑修更快。
凤北身后,一尊巍峨如山的黑影,手执斩马刀,黑色的气流无声缠绕。只见凤北神情冰冷,隔空朝月玲珑操纵的那具“巨大尸体”挥出一刀。
呼~
凤北手中,像是握着一把不祥的刀。
黑色的光顷刻间淹没了巨尸,摇摇欲坠的狼骑,彻底瘫痪,骑兵们失去坐骑,倒在广场上。
一转眼,巨尸“噗”一声,被“斩”成了更碎的碎肉,一块块地砸在广场上,砸在战士们的脸上。
先是月玲珑,后是凤北,二者身上散发出的“不祥”气息让狼骑们失去了意识。
月玲珑天生异人术在凤北一刀之下,应声而破。
闷哼一声,月玲珑面露痛苦,荆棘纹路如潮水般退后大氅内,恢复清明。
凤北斩出一刀后,飘然落地,马尾飘扬,英姿飒爽,那背影宛若无敌于世间的女武神,轻轻一眸,便透出不可匹敌的凌厉之威。
过了一会,霍惑清理了部落入口的敌军,率领部将杀入广场,映入眼帘便是失去狼骑、溃不成军的狼骑兵们。
霍惑远远地朝郑修挤眉弄眼。
郑修漠然点头。
“杀!”
霍惑高举弯刀,杀声震天。
百人骑兵冲锋,将一路上弟兄们的死,将两国的仇怨,将兄弟们的血仇,汇入了这场一面倒的杀戮中,轻松收割着广场上的异族。
一颗颗人头落地,转眼广场上血流成河,尸体堆了一地。
对此,谁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往大的说,这是两国交锋,异族交战,没有怜悯可言。
休!
一支尾部燃烧着焰火的信号箭冲天飞起,天近黄昏,血红色的烟火在天空中炸开,比黄昏更深沉,比地上的血更妖艳,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月之氏族内,残余的狼骑兵看见焰火,没有半分恋战,果断地抛弃丢失坐骑的族人,有序地从各个方向逃出木栅。
狼骑比马匹动作更为矫捷,竟能攀上矮墙,在屋顶上攀爬,进可攻退可逃,是一支非常优秀的兵种。
“穷寇莫追!”
霍惑冷笑一声,手腕一抖,刀光如花闪动,刀背紧贴肘窝,干净利落地一来一回,擦净他人血,唰一声,霍惑长刀归鞘,用这一个潇洒的动作中止了这一场杀戮。
大乾神武军令行禁止,安抚战马,在原地待命。
森巴上前,走向狼王居前,那**上身,左纹月右纹狼的高大男人。
“艾力山!”
艾力山是月之氏族第一勇士,狼王亲卫。
森巴小声对艾力山说了什么。
艾力山惊疑不定地望向郑修等人。
郑修却没理会艾力山那怪异的目光。
他平静地望着大门紧闭的狼王居。
侧耳倾听,里面传来一阵阵微弱而悠长的呼吸声。
“狼王!”
郑修一咬牙,一步步向狼王居走去。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能距离杀父仇人如此地近。
北蛮腹地,圣山之下,狼王。
曾经,这个人距离自己无比的遥远。
他只是一介富商,狼王远在北蛮深处,路途险阻,气候恶劣。
许多年前,郑修早已放下了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心搞钱。
从前的他,怎会想到有这么一天,能深入北蛮腹地,距离那个人只有十步之遥。
郑修走出两步,神情间多了几分茫然。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长靴,随着自己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个人,郑修心中莫名其妙地生出一股没由来的恐慌。魏辰摸骨测算的“北字劫”三字犹在耳边。仿佛他所走的一路,冥冥中有人牵动着,让他走到了这里,走进了月之氏族,即将面对自己的杀父仇人。
第三步。
第四步。
郑修走到第五步时,月之氏族第一勐士察觉到不对劲。
这驸马爷的表情不像是来讨老婆,更像是来寻仇的。
两族本就不对付,郑修的神情让艾力山警惕起来。
霍惑刚想提醒郑修:“王爷,大局……”
“为重”两字还没说出口。
锵!锵!锵!
嗡!嗡!嗡!
大乾精兵们的配剑,应声出鞘,呼啸的剑光横在艾力山几人的脖子上。
艾力山等亲卫瞬间屏住呼吸。
“谁动,谁死。”
郑修又走出三步。
月玲珑神情悲苦,两手伸开,咬着下唇,挡在郑修面前。
她至今仍不明白,为何父亲要将这人引来北蛮。
父亲知道两族数百年的仇怨难以根除,族里传说二十多年前是父亲拼死挡下了郑浩然,从而直接导致了郑浩然的死。
郑氏与月之氏族,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为何父亲非要让他们结合,结为夫妻。
月玲珑至今仍想不明白,为何父亲会说是“故友的承诺”,她不明白,不妨碍她如今挡在郑修面前。
“要挡我,便用你的奇术,你不是‘缝尸匠’么?”
郑修轻轻按下月玲珑的手臂,从她身边走过,留下一句:
“尸体会很多的,很多的。”
月玲珑一听,如遭电击,两腿一软,跪在地上。
霍惑一看这架势,暗道糟了,他妈就不该相信在大乾境内如日中天的赤王,到了蛮族的地盘上能“大局为重”。
霍惑与沉石宗对视一眼,后悔已是太迟。但如今蛮族竟起了内乱,他们二人眼神闪烁,甚至在犹豫,是否要来一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趁机攻下北蛮再说。
可就凭这区区一百人?
攻下其余九大氏族?
霍惑光是这么一想,都觉得有一点点异想天开。
这些日子九大氏族派出的死士,杀了一波还来一波,无穷无尽像是杀不完似地,霍惑难以想象,蛮族中窥见了门径的奇术师是不是如此地多,如蝗虫般源源不绝,杀之不尽。
“不准靠近狼王爷爷!”
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忽然推开妇人,鼓起勇气小跑冲到郑修面前,气鼓鼓地伸开手。
先是一个小孩,紧接着是一个七旬老人,而后是月之氏族的妇女,还有更多的青壮年,空中悬空的长剑并没有吓倒他们,月之氏族中,无论是战士,又或是老弱妇孺,他们争先恐后地冲上前,挡在大乾赤王面前,组成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墙。
挡在最前方是一位扎着三根辫子的女孩,她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脸上留有血污。一双眼睛在污垢中却落得水灵动人纯净无暇。
她用一口烫嘴的乾语,弱弱地问郑修:“你似……公主,她男银吗?”
郑修瞪了瞪眼。
“送你。”
女孩见郑修没说话,当他默认,从身后取出一串打磨后的骨链。
兽骨被打磨成圆月或狼头的形状,做工粗糙,却透着童真的稚趣。
“扑哧。”
凤北听见郑修心中的“无语”,忍不住掩嘴一笑。
她了解自家男人。
若月之氏族的人提着刀枪杀上来,郑修心狠,说杀就杀了,屠戮一空也不是不可能。但目前阵仗,郑修很难狠下心了。
他要不是心肠这般忽软忽硬的,郑氏不会聚集那么多能人异士,二十年前白鲤村一桉,“郑善”不会冒险冲进常闇救出她;两百年前如真似幻的幻境中,也不会有那么多退隐武林的侠客们,重新抓起兵器,跨越大漠,抵达日蝉谷,不顾生死。
郑修低头,久了皱眉说出四字:“都是套路。”
他从女孩手中接过骨链,摸了摸女孩的头。
漫天长剑,在空中转了半圈,如活的般,各归各鞘。
森巴一直焦急地看着天色,盼着太阳快点下山,月亮快点升起。
剑拔弩张在顷刻间消弭于无形,谁也料不到赤王的怒火竟消得如此迅速。
忽然。
外面闹腾了半天,却没半点动静的狼王居内,竟传出一阵阵微弱的喘息,沙哑低沉的声音传出。
“在外面的……呼……”
“可是,郑浩然之子?”
森巴眼睛两边瞟,大声回应:“狼王,是驸马爷!你指定的驸马爷!”
那急促的口吻,潜台词分明是:你挑的嘛!现在人来了,谁也挡不住啊!驸马爷快杀进来了!
狼王居内传出一声轻笑。
“让他,进来。”
森巴面露惊色。
挡在郑修面前的人群发出一阵窃窃私语。
但没多久,他们主动分开了一条道。
郑修看着人群的空缺,眉头一皱,没有动作。
凤北不知何时来到郑修身边,轻轻牵着郑修的手,捏了一下,很快松开。郑修回头,凤北那浅浅的笑容仿佛是在说,无论郑修作出什么选择,是大开杀戒或是别的,凤北都会无条件地支持他。
郑修沉默着走上简陋的木阶。
木阶摇摇晃晃的,郑修每走一步都伴随着腐木的嘎吱声。
郑修推开门,一股刺鼻的草药味,混着如腐尸般的恶臭,扑面而来。
借着微光,郑修打量着内饰。狼王居中陈设简陋,没有灯光,没有窗户,闷不透风。也就开门的瞬间郑修看清了里面,在陋室尽头的床榻上,一道高大的身影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那刺鼻的腐臭味让郑修第一反应觉得坐在尽头的只是一具尸体。但那处时不时传来的喘息,却告诉郑修那人还活着。
森巴往里看了一眼,心情惴惴不安,可他还是听话地关紧门,让带着杀意的赤王,与他们虚弱的狼王独处。
居室不大,郑修一言不发,来到狼王面前。
黑暗中,郑修依稀只能分辨出狼王的脸型削瘦,一袭兽皮大衣随意披在背上,他身上缠满了纱布,纱布上结着血痂,草药味赫然便是从纱布里透出。
狼王抬起头,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眼凌厉如刀,郑修刹那间仿佛看见了一头奄奄一息,却仍旧凶狠的恶狼。
“你来了。”
狼王打破沉默。
说出三字,仿佛耗尽全身的力气,喘息了好一会,狼王才说出第二句话:“这一天,我等了,二十三年。”
郑修讶然,不难看出狼王已是垂死之姿,濒临死亡。郑修心情复杂,这幅姿态,显然狼王承受伤痛已有多年。走到这里,郑修本以为能轰轰烈烈地杀一场,宣泄点什么。如此虚弱的狼王,却让郑修心里百般滋味,有种蓄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你快死了?”
郑修忽然平静下来,几滴鲜血弹出,椅子落成,郑修面对面地坐在狼王对面,与其对视。
“是。”
狼王微微一笑:“该走了。”
“回答本王问题。”
“好。”
“你口中说的故友,是我爹?”
狼王面露怀缅之色:“亦敌亦友。”
“呵,你不配。”
“是,我不配。”狼王哈哈一笑,并没有因为郑修的鄙夷而恼怒,他那洪亮的笑声惊得外头的老森巴一阵老腿乱颤,老泪纵横。他已记不得多少年,没听见过狼王这般中气十足的大笑了。
狼王笑着笑着,咳出黑色的血。他随手一抹,当着郑修的面撕去胸口敷着草药的纱布,露出纱布下,一个狰狞的伤口。
郑修童孔勐地一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那是一个拳头形状的塌陷,拳头巨大无比,将狼王整个左半边胸膛打塌下去,伤口竟隐隐有黑气涌出,撕开纱布的瞬间,那里不断地冒着黑色的泡泡与腐臭的淤血。
狼王笑着指着胸口的塌陷:“二十三年前,你爹留下的。他是真正的英雄,我,自愧不如。”
“不可能。”片刻的惊愕后,郑修摇头:“你不可能活下来。”
“我啊,总得亲眼见一见玲珑未来的男人不是?”狼王咧嘴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塌陷的胸膛一鼓一瘪,反常地起伏着。
“老郑他没骗我……”
老狼王的声音越来越弱。
狼王扯下胸口一个物件,丢向郑修。
郑修下意识地接住了,竟是一颗狼牙形状的坠饰。
握着仍有余温的坠饰,郑修再抬头时,狼王维持着两手托着下巴的姿势,背嵴句偻着,一动不动。嘴角微微上翘,欣然闭目。
狼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