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之中,静静伫立的两人彼此对视,如同在打一场拉锯战。
严豫的态度是高高在上,好整以暇。那姿态彷佛在告诉对方,他早已将对方看透,对方即便不自己坦白,他也有的是办法让对方开口。
连安在严豫压迫性十足的姿态下,倒没有显得局促不安,只是他僵持一阵后,微微笑了一下,那双被严豫瞧出端倪的眼中光彩流转,让严豫不觉抿了抿唇。
“睿王殿下目光如炬,在下佩服。”
“连安”略低下头,以衣袖挡了半张脸,动作缓慢地除下了面上的伪装,露出了截然不同的一张脸。
那是张年青男子的脸,面容白净,五官端正,虽算不得英俊,但瞧起来还算舒服。而他面上最出众的,便是那双眼,清清透透,明秀动人。
“在下顾成,叶乾之徒。殿下手中那本手札的临摹本,便是我送去的。”
这里这位“连安”,实际上是展臻所扮。
当日严恪假借为太后筹备寿礼之名,将他带进驿馆。但因提防马文正,离开之时,同一个伎俩便不敢用两次。
于是严恪一方面让连安带着叶家姑娘先一步偷偷出了城,叶家姑娘自己往燕京去,连安则带着严恪的信物前去找江南道总督蒋云奇,向蒋云奇借点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另一方面,展臻留在驿馆养伤,离开之时却扮作连安的模样。
马文正当日前来探查,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马车和箱子之上,却不想那些都是烟雾弹,他要找的人就在他眼皮子下面呆着。
展臻离开之前,展宁与他再三嘱咐,切忌不可在睿王爷面前暴露了真实身份,所以即便见了严豫,他也假装作连安。
却不想严豫目光歹毒,竟瞧出了破绽。
但听严豫的话,他是从自己这双眼睛上瞧出问题的。
展臻在燕京之时,与严豫并无接触。连安不过是严恪的随从,严豫虽认识对方,平素却不大可能放太多注意力在连安身上。
何以此刻,对方能从一双眼,轻易就判断自己不是连安呢?
展臻想着当日在响雨巷,他与展宁提起严豫时,展宁显得有些过激的反应,脑子里隐约冒出些想法。
他与展宁是孪生兄妹,一双眼睛,自然也长得十分相似。
严豫刚才,是将这双眼,错认作了展宁的?
看来……这位睿王爷与阿宁间的纠葛,绝不是一般的深。
“是你送的东西?”
看着对方褪去伪装,露出的面容,却不是自己以为的人。严豫心里极为难得泛起些自嘲,他这是怎么了?即便那双眼睛十分熟悉,两人的声音、身量都有差别,他怎么会想差呢?
将心头的一些异样感觉掠去,严豫的面上比之前多了些冷酷。他掂了掂手上的小铁盒子,看向展臻的目光锐利,“这个盒子里面的东西,你从什么地方得来的?你为什么又会扮成连安的模样,与工部的人一道离开惠州?”
严豫在燕京,正被北漠的心玉公主缠得头疼,恰巧这时候,有人将一本手札送到他手上。
手札之上的内容,竟然涉及“真龙”之地。
而且这“真龙”之地所在,还恰巧是展宁与严恪所去的江南三省。
虽不知东西是真是假,又是何人出于何种目的送到他手上,但这东西,却给严豫制造了一个离开燕京,前往江南的极佳契机。
景帝与他不同,景帝对神鬼之事,是存着几分信赖的。而且身为天子,即便不信神佛,对于有人妄图用神佛之力,染指自己的位置,那也是极度痛恨的。
于是严豫即刻将东西呈给了景帝。
景帝多疑,对自己的儿子也一样,他若选择暗中查探此事,借此打击其他竞争对手,可能在拖了别人下水的同时,也让景帝对自己生疑。
在北漠心玉公主的麻烦还未消除之前,严豫不会让自己陷入更多麻烦。
至于为什么送东西的人独独挑了他,这其实也很好解释,知子莫若父,他不畏天不惧神佛的脾气,景帝是了解的。送东西的人,大概就是瞧中他这一点。
果然,景帝将他送去的东西收下,考虑了一晚,第二日便
下了令,让他挑选信得过的人手,前往江南彻查此事。
他本就放心不下展宁与严恪在江南,领了命当即出京,日夜兼程赶路,却不料在此处遇见了展臻。
而且对方一见面,又给他带来了更多疑团。
身为皇家人的谨慎天性,让他必须得把一些关键问题弄清楚。
展臻自然猜得到严豫的怀疑。
可他一路匆匆赶路,就是为了早些与严豫相会。
对于独自留展宁与严恪在惠州一事,他心中始终存着几分担忧,希望严豫早些赶到,确保展宁的安危。
于是展臻很快条理分明地将严豫所问之事答了来。
“刚刚呈给殿下的东西,并非在下发现的,而是工部展大人当日不慎落水,意外从渭河惠州段防洪堤坝决口处捡到的东西。至于在下扮作连安的模样,则是因为在下前几日露了踪迹,被安南省巡抚马文正追杀,受伤后得汝阳王世子与展大人救下,两位大人为了安全起见,
才让在下假扮连安离开惠州……”
严豫听展臻将近日的事情一一道来,脸色一点一点难看起来,到最后,他眉头深深皱起,冷声道:“你的意思是,汝阳王世子和展大人牵扯进了这件事里,马文正对此还有所察觉?”
展臻点头。
严豫眼中冷光迅速掠过,不再与他多问,径自吩咐身边留下的两个侍卫道:“传我命令,留下五个人护送工部之人与太后贺礼回京,这个顾成,在我回京之前必须留在睿王府,不能有半点闪失。其余人与我即刻动身,必须在明早之前,赶到惠州!”
屋内红烛高烧,女子的娇笑声,男人的调笑声,或远或近地传来,四周是浓郁的香粉味,蜡烛里大概添了些不入流的东西,闻得人脸色发红。
因身后追兵追得紧,展宁之前带了严恪,一路跌跌撞撞撞进这家妓馆的后院,寻了间无人的屋子,一头撞进来,暂时躲在了床底之下。
严恪的情况不太好,大概是失血过多,脸色有些发白。
他这一箭中的位置,恰好是右胸处,比起上一次展宁受伤,情况还要复杂。
一来后有追兵,没有办法立刻寻医用药。二来伤的位置要凶险些,虽避开了心脏,但箭头扎在肉里,不能强拔,必须要有麻沸散、止血散之类的药物,先将箭头附近的肉划开,把箭头挖出来,才能上药止血包扎。
眼下的境况,根本不适合。
严恪倒是哼也没哼一声,不过脸色越发地白,展宁扶着他,碰了他的手,觉得他手心都有些发凉。
展宁担心地问:“世子,你觉得怎么样?可还撑得住?”
严恪用左手将匕首递给她,大概是因为忍痛,他额头上冒了大颗大颗的汗珠,声音也有一点发哑,“先替我把箭杆斩断,现在情况不明朗,箭头只能寻机再挖出来。”
展宁接过匕首,匕首刃口雪亮,看起来便是削铁如泥的好东西。可展宁总有些担心。
虽然汝阳王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过,严恪却是在蜜罐里养大的。即便生母早逝,汝阳王府里也不是什么菩萨友善地,但有皇太后护着,这位汝阳王世子估计没吃过什么苦头。
她怕一匕首削下去,箭杆要是没削段,倒把严恪弄得跟自己上次一样,直接晕了,那可是个麻烦事。
“别担心,我受得住。”
严恪瞧出展宁的犹豫,哑着声又吩咐了一句。展宁无法,只能先用匕首在旁边床脚上试了试,然后扶住他,一手抓了匕首,一手小心扶了箭杆,咬咬牙削了下去!
好在箭杆应声而断,严恪死死咬了衣袖,展宁听他闷哼了一声,只见他额头汗珠大滴大滴滚落,有几颗砸到她手背上,砸得她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说到底,严恪落到这样的境地,都是受她的牵连。
若不是温陵一事在先,兄长的事紧随,借马文正十个胆子,马文正也不会对严恪下手?
展宁很想说声抱歉,但此刻说这些,却来得有些矫情。而紧接着,原本紧闭的房门却吱呀一声响了起来。
展宁与严恪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从床底看过去,只见两只脚一路停停绊绊朝床边来。
一双是女子的脚,穿了绣花鞋,另一双则是男子的皂靴。
一路朝床边来的,还有些不断散落的男女衣物,以及让人尴尬万分的声响。
很快,头顶的床重重一颤,大概是那两人倒在了床上。这里是妓馆,这两人是做什么的,又要做些什么,展宁与严恪都心知肚明。
两人对视一眼,又飞快错开视线,彼此在无奈之外,都看到了对方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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