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的情况并不乐观。
从她在晚宴上晕倒,直至严恪父子离宫回府之时,她都未曾转醒。
景帝仔细盘问了替太后诊脉的太医,以及太后身边伺候的素锦姑娘,原来太后半个月前就有心慌气短和胸口疼的症状,太医替她把了脉,也开了方子。
因为近日朝中事情颇多,太后不愿景帝烦心,便没有让人声张,却没想到突然间会这么严重。
景帝为此震怒,将太医和素锦都痛责了一顿,又命太医院太医替皇太后会诊。
这一番瞧下来,太医院一干太医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院首上前与景帝回话时,颇有些吞吞吐吐。
“观太后娘娘的症状,是因心虚邪乘、血脉闭塞引发的心痹,这一次发作得凶猛,微臣只能谨慎用药,若无意外,太后娘娘明日应能转醒。但太后娘娘毕竟年岁已高,精气神不比以往,此症又凶猛,药石只能治标……”
院首的态度惶恐,话也说得委婉,但其中意思清楚无比。
--太后娘娘这病症,并无根治的办法。
这世间什么事都谈不上公平,只有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即便是大梁朝最尊贵的女人,在生老病死面前也无能为力。
对于这突来的意外,严恪心中的感受可想而知。
展宁听他说完情况,再设身处地替他一想,原本到嘴边的万千问话全都作罢,最后只是握紧了严恪的手,安慰他道:“阿恪,太后娘娘会没事的。她老人家喜欢你,你有空便多进宫去陪陪她,她心里欢喜了,身体也会好得快些。”
“会没事的。”
严恪点点头,与她轻轻一笑,奈何眼底的愁绪太重,连笑意都被掩去。
在太医院的诊治下,太后隔日倒真的转醒。
可她心慌气短、胸口疼,甚至头晕的状况却没有改善,卧床的时间越来越多,身体也越来越弱,福寿宫里渐渐染上了药味。
景帝为次还杖责过太医院院首,但打完之后,景帝自己也明白,自己这是在迁怒。
严恪进宫陪伴太后的时间越来越多,展宁也与他一道去过两次。
太后待人还是一贯的温和,但展宁明显看得出来,老人家的精神与她俩初次相见相比,明显差了许多。
在太后染病的时间里,与梁朝对峙已久的北漠三万铁骑,终于在元宵节当晚对萧关发动奇袭。
厮杀持续了大半夜,熊熊烈火和鲜血几乎染红了萧关半片天空。
两军伤亡惨重,梁朝主帅萧陌中了冷箭,负伤败阵,萧关失守,梁朝大军被迫后退三十里。
之后,梁朝为夺回萧关与北漠几番交手,但都无功而返,只能退守钱平镇,踞燕寒山与北漠相持。
咽喉重地落入北漠铁骑之手,北漠恭帝随之狮子大开口,要求梁朝将边防线从萧关后撤百里,将这百里土地划入北漠版图,同时向北漠进贡五百万两岁银,以补偿心玉公主及北漠使团在燕京受到的屈辱。
消息传回,满朝震惊,景帝本就为太后的病情心烦,闻讯后在御书房里气得摔了军报,并将远在边关的萧陌骂了个狗血淋头。恰逢德妃前往御书房寻景帝,不免便糟了池鱼之殃,为着兄弟吃了败仗一事,让景帝呵斥了一番。
这样的局势下,沉寂已久的端王党敏锐地嗅到了机会。
弹劾萧陌的奏折开始出现在景帝案头,换帅的声音也开始在朝堂之上响起。
即便是吃了败仗,阵前换帅仍然是兵家大忌,景帝心中虽对萧陌有所不满,但一开始并没有采纳这些建议,反而将提出换帅的官员斥责了一顿。
谁知萧陌不争气,那一支冷箭伤了他的肺部,萧关天寒地冻,他的伤势竟然恶化起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不可一日无帅,换帅的声音再度响起。
这一次,景帝再没有斥责谁。
他再三思量后,在朝臣提出来的主帅人选中,圈出了睿王严豫的名字。
严豫与萧陌乃是亲舅甥,临时接替萧陌,不会引起萧陌麾下将士不满。
而且严豫身为皇子,在军中也有一定威望,阵前换帅,对士气的影响最若。
不管从哪方面考虑,严豫好像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合适到端王党似乎都没有找出反对的理由。
事情就这么敲定,展宁从展臻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不知为何,隐约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严豫此去萧关,定然会有一场大的风浪等在后面。
眼下的燕京,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而严豫也在离京之前,刻意找过展宁一次。
那是在展宁从博古斋返回侯府的路上,严豫的马车拦下她的,然后不顾瑛儿的拦阻,径自上了展宁的马车。
这是自九曲湖云外水阁的有意挑拨之后,他们俩第一次单独见面。
严豫看她的眼神出乎意料的平静,而在这平静之下,还有一些不容忽视的冷厉。
“阿宁,我会去萧关一段时间。”
严豫说话时,手指从展宁面上划过,
欲挑起展宁的下巴,却被展宁嫌恶地避开。
“睿王爷说话归说话,还请守些礼法。”
被展宁用这种态度对待,严豫难得没有动怒,他只是轻轻一笑,笑容冷冷的,“你知道,我从来不守礼法。不过我倒有些奇怪,以阿恪那种眼里不揉沙子的个性,连你是我的人这样的事实都能接受下去,阿宁,看来他倒是真心喜欢你。”
严豫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展宁心头几乎要恨出血来。她上一世就曾绝望地想过,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才会惹上严豫这么个魔障。到今世她终于明白,自己并未造孽,只是严豫的存在,本身就是她的劫难。
“他的真心我知道,我的,他也明白。”
知道什么话是严豫最听不得的,展宁特意挑了说。
不过严豫这一次的容忍度出乎人意料,他闻言勾唇一笑,笑得很是讥诮。他将一封信递给展宁,“阿宁,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展宁自然不会伸手去接。
严豫将信放到展宁身旁,说道:“我把东西放在这,不妨拆开来看看,或许你会喜欢也不一定。”
说罢,严豫便下了车,径自离去,爽快得展宁都有些不习惯。
这人这次来,难道真的是单纯来向她辞行?
这绝不可能!
展宁带着疑惑拿起身旁的信封,拆开来一看,脸色却陡然变了。
信封里装的,是一张房契。
严豫给她的,是一处园子。而这处园子不是别处,正正是上一世她被困在严豫身边时,每每去的地方。
严豫送来的房契,展宁回府之后便给烧了,烧得连灰都不剩。
可房契没了,严豫的举动仍然给她心里蒙上了不安,她甚至忍不住恶毒地希望,严豫能这么折损在边关,永远不要再返回燕京来。
严豫走后的第二日,是个极好的艳阳天。
暖意驱走寒意,将春日气息带近了一些。
太后娘娘派人到侯府来宣展宁,道是想念展宁,让展宁进宫陪她说说话。
除了第一次召见以外,除了有严恪陪同,展宁还未曾单独蒙太后召见过。这一次,她自然是十二分小意,仔细地收拾了一番,选了一件铜绿对襟窄袖短袄,下配秋香色百鸟绣襦裙,打扮得素雅清丽,得体而不显喜庆,素净却不失精巧,既不会失礼于太后,也不会让病中的太后觉得碍眼。
她还带上了一件展臻从江南带来的小玩意--饮水鸟。
紫檀木雕刻的小鸟憨态可掬,面前放有同样木刻的水杯,用精巧机关相连,只要在水杯里倒上一点水,小鸟就会不断来回点头啄水。
这玩意并不贵重,也不是什么宝贝,但想来太后病中无聊,权当做博她一笑。
展宁的用心没有白费。
太后见到她之时,已对她的装扮微微笑了点了点头,待她将饮水鸟呈上之时,饶是尊贵端庄如太后,也忍不住莞尔。
“你倒是有心,难怪阿恪中意你。”
因天气晴好,太后让素锦将她扶到了福寿宫右面的清澜园里。她靠在躺椅上,膝盖上搭了一条薄毛毯,说话时微微眯了眼,笑得如同普通人家慈爱的祖母。
但她下一刻,话峰却陡然一转。
“不过一开始,我是不同意你和阿恪的婚事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展宁心里头叮咚一声,太后娘娘今日召她来,似乎不是单纯说话这么简单。
“阿恪值得更好的人。臣女虽然心中慕他,想要与他携手一世,却也知道,自己并不是他最好的选择,只是因为自私的天性,不愿也不肯让他陪伴了别人。太后娘娘爱护阿恪,自然更要为他着想。”
展宁的回答让皇太后眼角的笑纹加深了些,她笑笑道:“别说燕京里的贵女,就是这皇宫里养出来的公主,论气度论才貌,比你强的并不多。你除了家世差了点,以前又订过婚,倒没什么配不得阿恪的地方。”
太后对展宁的评价如此之高,倒让展宁稍稍有些意外。
不过她知道,太后的话还没有说完。
所以她低垂着头,温顺地等着后面的话。
而太后在顿了顿后,果然道:“我不同意,是因为八个字--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生得聪慧,必定懂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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