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妇人的脚步声消失在院中,刘亚眸色一沉,转脸看向榻上女子:“阿晴姑娘,你当真忍心?”
杨晴缓缓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双目微微泛红,眸光却是平静异常。
“杨大婶子走了,你现在可以解释了吧?”刘亚说到这,顿了下,又道:“若是你不能说服我,我还是可以收回先前所言。”
他之所以催杨大婶子回去取钱,就是害怕自己日后会后悔这个决定,他要给自己,给杨大婶子留一份余地。
闻言,杨晴不语,只是起身朝外行去。
刘亚费解地跟在她身后,就见女子行到前厅,拿起桌上的烧酒给自己倒了杯,仰头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烧灼着腹部,杨晴抹了把唇,回首看向男子,哑声道:“刘大夫,你太聪明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刘亚微微拧眉,倏地,他瞪大眼睛,声音中多了几分不可置信:“你可别告诉我你解释不了。”
“呼!”杨晴吁了口浊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上一次见我三娘,是在五年前的深秋,那时我只有九岁。”
“那年,宁康村家家户户收成都不好,交了佃租后更是所剩无几,我娘没了办法,带我从宁康村走到杨家村,想要找三娘家借点粮食渡过这个冬天。”“我到现在都忘不了三娘当时的神情,她告诉我娘,可以卖了我这个赔钱货,这样我们家就有钱吃饭了。”说到这,她兀地笑了,眼中染上一抹恨,那是属于原主的怨气:“我娘不肯,遭到了奚落和讥嘲,她们说,就我们家里的情况,根本养活不了五张嘴,就是养大了,也没钱给我置办嫁妆,我就是贱命,以后只能给老光棍当老婆,倒不如早早把我卖了,有些有钱人家就喜欢小女娃,指不定我能跟个好人家
长大后还能孝敬他们。”
闻言,刘亚面色一变,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卖给有钱人家当,这是身为婶婶能说出来的话吗?“你知道吗,我三娘以前当过人牙子,那时有人出高价跟她买女童。”杨晴看着男子诧异的神情,面上笑意越发浓烈,也越发阴森:“他们口中的污言秽语刺激了我娘,她发疯般地冲了上去,最后被我三娘一
家联手打了出来,顺带浇了一盆凉水。”
“那天天气很冷,冷得透骨,我和娘穿着打湿的衣裳,从杨家村走回宁康村,等回到家后,我病倒了。”
“因为曾经差点失去过我,我娘不要命地干活,帮东家割麦子,西家缝补衣裳,终于凑足了给我治病的银子。”
而这个经历,在原主心中埋下了一个小小的种子,她发誓要嫁入牧地主家,这样她娘就不用再为佃租犯愁,这样她就可以踩在杨三娘头上,将她们一家彻底压垮。
“所以你才装病,就是为了报复你三娘?”刘亚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杨晴,撕去了明朗温和的外衣,整个人阴森森,哪里还有十四岁姑娘当有的生气。
可就是这样的杨晴,才让他感到无比心疼。
“如果我说是,你会帮我吗?”杨晴幽幽道。
“不会!”刘亚不假思索地否定,面上是鲜有的严肃:“我不会利用自己身份的便利帮任何人去报复另一个人。”
“不是为了报复。”杨晴摇摇头,从故事中抽离,从原主怨恨的情绪中抽离,又恢复了冷静温和的模样:“我只是想了解我八岁前发生的一切。”
“这和你八岁前的记忆有什么关联?”刘亚微微拧起眉头,只觉自己有些读不懂眼前的女子。
方才的她和现在的她就像是两个人,如果说方才的杨晴是个被怨恨包裹迷惘无措的小姑娘,那么,现在的杨晴则是一个历经世事冷静睿智的女人。“关乎我家的田地,更关乎我的未来。”杨晴说到这,又给自己倒了杯酒,漫不经心地押了口,平静道:“当初杨家分家,三娘将原属于我二娘的田产给吞了,一脚将我们两家踹开,现在又在我与牧小公子定
亲后找上门,明摆着就是要来占便宜,可我三娘就是做到这样,我娘我爹也依旧无动于衷。”
“你的意思是……”
“我三娘不知道拿了些什么来要挟我娘,但我知道,我不能放任她们三房骑在我们一家头上,我娘不愿意告诉我真相,我只能逼她。”
“可你这么做会不会太过激了点?”刘亚微微拧起眉头,显然对她的做法不敢苟同。“不破不立,人心都是贪得无厌的,现在她只是找上门,搜刮我家的东西,有恃无恐地推倒我闯入我的房间,以后呢?”杨晴抬眼看着男子,面上是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所以,我必须在事情发展的最初将苗
头扼杀在摇篮里,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阿晴姑娘?”刘亚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人,思维敏捷条理清晰做事果断,她当真只有十四岁?
“阿晴已经坦诚地将杨家家事袒露在刘大夫面前,您可愿帮我?”杨晴站起身来,仰着脖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定定地望着那张年轻的面孔。
十五两银子,足以压垮他们杨家,以杨大娘对钱财的在乎,怎么可能从自己口袋里掏出这份银子,她还要给她办一份体面的嫁妆呢。
杨大娘找上杨三娘,二人为了这十五两银子撕破脸,无疑是最有可能也是最好的结局,如果杨大娘打落了牙往肚子里咽,自己出了这十五两银子,那么她就得重新考量这件事了。
“我……”刘亚舔了舔唇,神情依旧有些为难:“若是杨三婶子因此掏了十五两银子……”“刘大夫放心,我杨晴不是那种占人便宜的,若是她三房为我出了这笔钱,明日我自会如数奉还,毕竟我这还有大夫您给的二十两银子不是。”杨晴浅笑着,语气之淡然,好似十五两银子不过是一笔小数目
闻言,刘亚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随后重重点头:“我可以答应你,也希望你能记住你现在说的话,若是你胆敢反悔,我就是赔上自己的名声也要将此事揭穿。”
“刘大夫放心!”杨晴颔首,心中对刘亚多了几分欣赏。这份固执的正直,世间几人能有,毕竟作为大夫,名声便是他的饭碗。
牛车疾驰,最后在杨家门前停下,杨大娘借口还需得找人借银子,得花费不少时间为由让方狗蛋两刻钟后再来接她,谁知方狗蛋从衣袖里掏出了一两银子:“杨大妹子,我身上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应应急
”
闻言,杨大娘面露诧异之色:“方……方大哥……”
“一会儿我再回去同我婆娘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再匀些钱出来。”方狗蛋说着,将一两银子塞入杨大娘手中,自己则牵着牛车走了。
久违的温暖让杨大娘红了眼眶,那股子在胸口烧灼了一路的邪火也因为这么一个举动渐渐熄灭。
多少年了,她到底有多少年没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自打嫁入宁康村后,她的世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握着银子的手紧了紧,杨大娘含泪将钱揣入怀中,转身大步跨过门槛。
此时杨大爷、杨二娘和杨向晚皆坐在院子里,见杨大娘一个人回来,皆是噤若寒蝉,一个个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杨大娘没有理会众人,径自回到屋内将藏好的银子从箱子里翻。
听得屋内翻箱倒柜的声音,杨大爷有些坐不住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回踱了几步,最后终是鼓足勇气开口:“翠屏,阿晴她……她怎么没回来呢?”
杨大娘拿着刚翻出的十七两银子,扭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杨大爷,冷声道:“刘大夫说,阿晴磕伤了脑袋,很可能引起六年前的旧病复发。”
闻言,杨大爷的面色一下白了下来:“翠……翠屏……”
“医治阿晴最少需要十五两银子,你要是还念着阿晴是你女儿,这两日就出去找些活干。”杨大娘声音依旧冷冰冰的,态度却是鲜有的平静。
就在刚刚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女儿这些日子以来的劝慰,打在他们身上,她手疼,骂在他们耳中,她口干,没必要,她没必要折磨自己。
“十五两?”杨大爷拔高音量,视线落在自家婆娘手中的银子上,尖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他们家竟然有十五两,那可是他的银子,女儿以后不会孝顺他,他就指着这些钱了,哪能叫那小赔钱货掏空了去。
想到这,他不管不顾地扑上来抢钱。
杨大娘偏身躲开,尖刻的脸上多了一丝烦躁,却还是耐着性子道:“如果不医治,阿晴可就要傻了,还怎么嫁给牧小公子?只要阿晴嫁到牧家,我们还缺这一点钱吗?”
“万一医不好呢,这银子不就打了水漂吗?”杨大爷堵在门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杨大娘手上的银子。“杨铁柱,阿晴是你女儿!”杨大娘咬牙,心中一阵阵发冷,情绪也逐渐失控:“要不是你,阿晴当初会险些烧傻吗,要不是你,阿晴会遭那个下贱婆娘欺负吗,你到现在还盼不得她好,到现在还巴不得她去
死。”
伴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杨大娘扑了上去,抓着银子的手照着杨大爷的脸就是一通砸。
“为什么不是你,应该傻的人是你,是你!”
她声音一声比一声尖锐,下手也一次比一次重。
“姐姐,别打了。”眼看杨大爷猝不及防挨了好几下,没了反抗能力,杨二娘连忙冲上前来阻拦,换来的是同样一顿毒打。
积累在心中多年的愤恨在这一刻爆发,杨大娘打红了眼,抓住杨二娘的头发就往墙上撞去。
杨向晚冲上前来阻拦,叫杨大娘一巴掌打翻在地。
顷刻间,四人打成一团,杨大爷亦红了眼,抓起桌上未收拾的瓷碗朝杨大娘头上砸去,霎时间,鲜血喷溅开来。
见杨大娘倒在地上,他第一反应便是去抢银子,杨大娘哪里肯让,对着男人裆部狠狠踹去。
“唔!”杨大爷吃痛倒地,手上还是紧拽着妇人的裤管不放,发狠威胁道:“你要敢把着钱都拿走,我就去找三弟妹讨钱,到时候那件事闹开了,你看阿晴还怎么嫁进牧家。”
闻言,杨大娘一下冷静下来。
她僵硬地扭过头,垂眸看着被她踢倒在地上的自己的丈夫,抬脚狠狠朝他裆部踢去:“杨铁柱,你要敢毁了阿晴,我就和你同归于尽,反正我十五年前就不想活了。”
她眼中是不要命的狠劲,杨大爷见了,一下怂了下来。
见状,杨大娘又狠狠踢了他两脚,这才捂着冒血的脑袋朝外行去。
鲜血一滴滴滴落在地上,绽出朵朵红梅,凝结在盛放的时刻。
等出了杨家大门,杨大娘举目四望,眼中满是迷惘。
冷风一阵阵吹来,和五年前一样,和七年前一样,和十五年前一样。
这样的冷风她吹了一年又一年,现在,她终于有了盼头,她不允许任何人剥夺了她这份盼头。
不知等了多久,车辙碌碌声响起,方狗蛋牵着牛车行了过来,远远地就招呼道:“杨大妹子,你钱可借够了?”
闻声,杨大娘心坎一软,抱着银子嚎啕大哭起来。
方狗蛋吓了跳,牵着牛车疾步朝前跑了几步,见人满脸是血,更是慌了手脚。
他脱下自己外面的衣裳给杨大娘捂住脑袋,扶着人坐上牛车,扬起鞭子以最快速度驱赶牛车。
而此时的刘氏医馆里,杨晴尤不知杨家变故,和刘亚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着。
刘亚蹲在地上为女子煎药,一面摇着蒲扇一面抱怨道:“阿晴姑娘,我总觉得你在算计于我。”
今天中午才送来烧酒和熟肉,晚上就让他配合着演戏,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刘大夫说的哪的话,我三娘和我堂姐可是今儿个下午才去的我家,来的时候还在我家门口闹了好一通呢,您要是不信啊,可以去宁康村问问,估摸着村里没几个人不知道这事。”杨晴哪里肯承认自己算计
对方,当下摆出一副十四岁少女特有的单纯模样,认真道:“刘大夫,这是巧合!”然,此时刘亚已经不相信那张稚嫩的面庞了,他撇撇嘴,扭过脑袋不去看她:“最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