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湖不像江湖,世道不像世道,过江龙还没折腾起小风浪就给地头蛇一脚踩死,煌煌大周三百载,最后灭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乾州手里,起初乾州十八骑发家,为首还是一个泼皮无赖,据说是家里活不下去了才扯旗造反,估摸着连他自己都没想到造反反出一个王朝来,皇帝交椅上轮流坐了番,才发现一旁有个太上教还在虎视眈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天就率领三万铁骑将太上教横扫了个遍,道门之人多是迂腐之辈,除却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教主之外,太上教一百八十多具尸首尽皆陈尸在外,被乾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彻底,从此天下再无太上教,中州道门也一蹶不振,至于那太上教教主,倒是没人知道他的下落,海外仙山众多,随便找个地方也够他安享晚年,没理由来中州自寻晦气,乾帝灭道崇佛,私底下也曾向龙象寺高僧打听过太上教掌教的下落,老僧闭目不可言不可言。
天上一个白玉京,天下一个太上教,都曾自诩为掌管社稷,大周最后一位天子擅长推演之术,创立周易,更是从道家典籍里整理出伏羲先天八卦二十四阵图,被太上教尊为继三清道祖后又一个道家鼻祖,这话未免没有捧杀的祸心,只是周天子醉心此道,外人说辞也不过耳旁听风,一笑而过。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上教掌教从海外归来时,觐见周天子,身边带着一个豆蔻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模样,娇弱无比,一双眸子里死气溢于灵气,掌教说她是天生灵胎,等闲养不活,最多不过二十岁的寿阳,非要在太极殿中以龙气滋养才能保命,一辈子没出过京城的周天子,见那女子第一眼竟然说了句朕好像见过你。
见过?前世今生?
侍奉殿旁的儒圣白晏之忽然走上前来,指着太上教掌教鼻子骂道:“闻述老道,敢假以女色祸乱朝纲,是何居心。”
掌教名为闻述,闻其言,述其心,到底是三百年的养气功夫,就算面对一代儒圣仍是满脸笑意,说陛下自有定夺。
十四岁就落得玲珑有致的女子只喊了一声周郎,不动心不动情的周天子竟然罕见的双目微红,万千思绪尽涌心头,一袭白衣恍过眼前,竟如隔世,颤声唤了一声卿喃。
女子闻言微愣,轻声说她是轻歌不是卿喃。
卿喃是谁,轻歌是谁,那朕又是谁,周天子从思绪中醒来,喃喃自语道。
周天子问为何要叫他周郎。
女子想了想说到,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周天子掐指一算,惊疑道,奇了怪了,卦象斑驳混乱,竟然罕见的是无根之卦,再想算去,忽然口鼻流血,骇然止住,这天下有两样东西他算不得,一个是帝王运,一个是世人心,前者有违天道,后者变化莫测,现在竟然算不透这少女的命格,仿佛她根本不存于世。
闻述抚须而笑,说到:“陛下我这徒儿命格如何?”
周天子眼神恍惚,喃喃道:“算不透。”
“天生灵胎,无父无母,老道云游仙山时偶然发现的她,便随老道姓赵,名为轻歌。”
“赵轻歌。”
周天子呢喃一声,似乎陷入无尽的思绪之中,白晏之和闻述欠身退去,只留那豆蔻少女一人站立太极殿中。
一如当年赤水之上,白衣见紫衣。
太极殿外,掌教闻述和白晏之并肩而行,一个是天下第一道门太上教的掌教,一个是以儒入圣的儒家第一人,两人竟然罕见的走在了一起,自古道释不和,儒家要不游走方外,要不跻身庙堂,从不参与教派之争,若非危及国之社稷,白晏之断然不会与太上教多言一句,只是现在儒圣脸上阴云一片,忽然停下脚步问道:“太上教是想要把持社稷神器?”
闻述洒然一笑,问道:“太上教几经王朝覆灭,何以屹立千年而不倒?江山社稷不在道义之内,国之神器也不在修行之中。”
白晏之闻言冷笑,唾了一声国贼,转身离去。
闻述站在太极殿外,回头看去,只见一条由气运化成紫金巨龙张牙舞爪而来,高有百丈,龙须垂地,呼啸而来。
他抬起一手,两指并拢,猛地压下龙头,道袍一震,气海翻腾。
“天地灵胎,帝王气运。”闻述轻声自语道。
……
天青峰顶雷声大作,白发老道踩天雷而来。
白晏之刹那间须发竖立,眼神如电,盯着空中那道苍老的身影,寒声道:“太上教!”
“已死之人,何来怨言。”
白发老道声如闷雷,目光射出一道金光,竟然从白晏之身上穿透而过。
“果然不是你的真身。”
白晏之忽然收敛气势,仿佛刹那间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年士,身轻如羽,飘然而上,走到老道身前。
何桃此刻也站起身来,看着天空那道苍老的身影,面色凝重,太上教的掌教现身于此,道德宗深陷其中竟然浑然不知。
自从老道出现的那一瞬间,白衣菩萨脑中顿时一片混乱,只见那老道对她说了一句徒儿还不快过来,她竟然不由自主的往前飞去。
白衣菩萨尖叫一声,腰间白蛇顿时化作一条玉带飞出,身形一闪已经躲到百丈之外,老道轻咦一声,扔掉手中玉带,说道:“竟然让你修出了脱胎之术,气运一道果然玄妙无比。”
嗤!
苏逸感觉手中那幅《蜀中送天子帖》忽然滚烫无比,赶紧松开手,只见那道字帖竟然缓缓展开,里面一百二十字忽然活了过来,一个个从字帖中飞起,变成一百二十颗念头往天上飞去,白晏之大手一展,气势陡然壮大数倍。
“这就是你在字帖中留下的念头,以传国玉玺的黄道气运镇压在里面,难怪当年在大乾铁骑之下能够逃脱一死。”
闻述看着白晏之,浑然不惧道。
“不过这还不够,你白晏之八次雷劫,九次雷劫,还是半步踏入造化?”
白晏之并不回答,袍身微动,对下面的何桃说到:“借剑一用。”
何桃点了点头,重剑藏锋冲天而起。
“好,早就想领教一番儒圣的浩然剑意了。”
闻述一声大笑,身形掠走,手中浮尘已经扫了出去。
重剑藏锋陡然一声剑吟,竟然从白晏之手中的玉玺中吸收一道气运,剑茫骤然放大,一剑斩去,竟将天空斩出一线光亮来!
闻述伸出两指斩断重剑与气运间的联系。
“传国玉玺在你这里。”闻述眉头一动。
“原来你就是背后之人。”
白晏之冷冷说到,挥起手中重剑,一道惊天剑芒斩落,闻述也不避让,手中浮尘扫出,与那剑芒撞在一起。
轰的一声,地动山摇。
白衣菩萨已经有退走之意,奈何闻述早已留意她,伸手打出一道法诀,顿时四条青气蛟龙合围而去,白衣菩萨念头升起,白蛇乍现,巨尾扫去,将四条青色蛟龙拦下。
独臂老人何桃退后数步,身上升起淡青色罡气,将苏逸二人笼罩其中,脸色凝重道:“不要离开老夫身边。”
话音刚落,一道劲风袭来,青色罡罩竟然发出一声金石撞击声,晃了晃差点破裂,何桃神魂飞起,包裹着苏逸二人,一股大道之音响彻,就连空中的闻述和白晏之都不禁动色。
一生默默无闻的老人顿悟自然大道后,足以比肩古之大能。
不过何桃没有参与两人的争斗,而是护在苏逸身边,不然以苏逸二人的修为,在这样的争斗下,稍有波及恐怕就要陨落。
“好一个浩然剑意,只是空有其神而无其形,你白晏之是用笔高手,而非用剑高手。”
闻述伸手斩落一道剑意,盯着白晏之手中的重剑,说道:“剑的确是好剑。”
苏逸呆立不动,一道剑气从他身旁划过,将大块山石削去,他不善用剑,当马匪的时候更是喜欢大开大合的马刀,但也震惊于白晏之的一手浩然剑意,到他那样的境界,哪怕一株草在他手上也是一柄利剑,剑意磅礴浩然,重剑藏锋之下,也只有太上教掌教闻述才有资格说出徒有其神而无其形。
世上哪有那么多剑道高手,哪有那么多神形兼备。
白晏之忽然抛下手中重剑,抬头闭目,嘴唇嗡动。
“你要用笔,那就用笔。”
忽然双目睁开。
万里之外的乾京,太极殿外那只久经风霜的浩然笔忽然颤动。
地面上无尽的裂痕从笔端往四处蔓延。
浩然笔陡然间光华一作,猛地拔地而起。
这一日,沉寂百年的浩然笔划过万里河山,隐天蔽日而来。
这一日,大乾万千儒生泪满衣襟,一如经年前跪于殿前。
白晏之一笔指江山,一笔转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