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我知道自己应该努力习武,进退得礼,广交豪贤,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对我的期盼中,开始有了成家立业。
当父亲久违地带来他希望我结交的人,对方还是个少女的时候,我觉察到了这种改变。
武林中的女子较之传统世家女子,向来被笼统地认为更加爽朗热情,而皮相与我而言从来没有意义,所以当我开始下意识地注意这一切时,才发现身边也算众芳环绕,但我对这一切却也只保持着表面的温和礼貌,内心实在兴致缺缺。
在手中拥有越来越多的权利以后,我见到小叔叔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这固然是我时常不在山庄的原因,我也多少发现小叔叔开始躲避我。
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因为我会长大,而成家的压力,是在每个人的身上的。
以小叔叔的人品长相,是绝不至于找不到妻子的,他年近而立而未娶妻,不过是因为他对此不感兴趣罢了——那么多年来,他也从来没有真正敞开过自己的内心,他像是几天之上俯视众生的神灵,以旁观者的角度观赏着众生百态,哪怕是他自己的人生。
他大概将自己的人生当成了一部戏剧吧,当他认为到了需要成家的时间的时候,他突然就默许了另一个人的接近。
申月娘——我默念这个名字的时候,觉得牙关都是酸涩的。
特别当我觉察到,她于小叔叔而言,真真切切是特别的。
我就像一个要把糖果让出去的小孩子,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了。
通过旁人,我知道小叔叔不再吹笛赏花,看书写字,他将大部分时间,用于和申月娘相处。
我知道申月娘,她是出身世家的小姐,但是自从先皇帝打压世家开始,大部分世家都开始渐渐没落,申家也是如此,从高门望族枝繁叶茂,到门庭清冷分崩离析,不过是数十年的功夫,绵延了几百年的家族就没落了,待到申月娘及笄,申家已经开始变卖家产,直至去年申家三郎在战场战死,申家终于还是只剩下了孤儿寡母。
父亲接来这位所谓老友遗孤时,我也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我知晓她是个很安静很温婉的女子,呼吸清浅,步伐有序,一举一动,似乎都有她的深意。
——世家也确实有它的可取之处。
当时我只这样略想了想。如果我知道之后的事,恐怕真会忍不住先下手为强。
但是凡人毕竟只是凡人,我当时接了庄大单子,蝙蝠岛也正走上正轨,枯梅大师并不难拉拢,却也颇需花费些心思,我正值焦头烂额,结果一回头,就发现小叔叔和申月娘已经预备着定亲。
——回想那时,无论如何,我确实是失去了冷静。
珍藏了数年的心爱之物,染上的别人的痕迹,还是自己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的蝼蚁一般的人物,我头脑发热,满心里只想着:绝对不可以。
我失去冷静了。
但我也不确定,如果我没失去冷静,是不是就不会做这样的事。
我只可以确定,当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抱了小叔叔,让他完完全全地属于我,再也不可能逃离的时候,我是满足的,我并没有后悔。
如果不将小叔叔关起来,总有一天,他终将离开我的世界,父亲不会允许我和他在一起,世俗不会允许我和他在一起,就算是他自己也不会赞同我和他在一起——为了避免这样早已可以确认的结局,就由我,来将他锁在身边吧。
我听见他在性/事中喊出我的名字,手下触及是渴望已久的肌体,我几乎要满足地喟叹出声。
——这样就好了,小叔叔永远不会再离开了,现在,他只属于我一个人了。
叔叔开始长时间昏睡的那个夏天,我突然发现,有什么事情脱离了我的掌控。人力所永远无法限制的某些力量,终于开始不受我控制,令一切走向我无法回避的结局。
虽然一直尽量保证着岛内的干燥温暖,保持着食物的精细,小叔叔却像饱受数九寒天的摧残一般,一点点虚弱下去,我对歧黄之术向来也被称作精妙,所以自然也能发现,大夫们说的并非夸大其词。
心情抑郁,情绪不稳定,身体一步步衰弱,昏睡时间毫无缘由地延长。
我开始害怕起来了。
恐慌像是漫天的风沙,遮蔽了我的内心。
也不成眠,辗转反侧,我环抱着小叔叔瘦如枯骨的身体,心中酸涩钝痛。
——这就是后悔么?
在将小叔叔接道我的私宅时,他的心情开朗了很多天。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种异样的明朗,让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我记得在有阳光的早上醒来的第一天,小叔叔突然问我:“随云,我们在哪?”
“在苏州。”我回答他,用内力烘暖他僵硬的关节。
“为什么我们不回无争山庄呢?”小叔叔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困惑,我觉察到了某些微妙的不对。
我问他:“我们已经离开无争山庄很久了。”
长久地沉默之后,小叔叔突然问我:“为什么我们要离开无争山庄?”
我的心沉了下去。
我告诉小叔叔,我是原随云,你是原岐月,我们现在离开山庄在一起,已经有两年多了。
“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我不厌其烦,说着任谁看来都愚蠢不已的话,一天好几遍,但是一回过神来,小叔叔又要问我:“我们为什么离开了无争山庄?”
我妥协了:“我们马上回去。”
小叔叔满足地笑了。
我们出发启程,在旅途中小叔叔终于正常了一段时间,他问我:“原随云,我们回无争山庄么?我们怎么能回去呢?”
“你想回去,我们就回去。”
黑暗中我感受着他久违的逻辑清晰,闻着他身上浓重的药香。
他一直吃药,直至行到中途,还是撑不住,浑身发烫,思维混乱,胡言乱语。
“大哥,我想回家。”
“原随云是蝙蝠公子。”
“原随云是个变态。”
“随云真懂事啊。”
他的毫无条理混乱不堪的话语因虚弱而含在喉咙里,有时突然爆发,带着沙哑的哭腔。
已经不能够赶路,我们暂居在途中路过的小村中,希望时间能够带走一切苦楚。
——时间能够带走一切苦楚。
我时常觉得,人真是强韧的物种,不管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我手下的试验品总能吊着一口气,生命虽然弱小,但是真要死去,却似乎也有点难度。
可是真奇怪吧。毫不在意的杂毛狗们,受尽折磨仍然活的好好的。我捧在手心里爱护着的小叔叔,为什么就这么死了呢?
毫无预兆的,措不及防的,无法阻止的——
死亡。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柔和地洒落在身上,我所珍爱的人,上一秒还在我怀中浅浅的呼吸,下一秒,却突然消弭了存在。
不见了。我惊慌地差点跳起来,可是虽然没有了灵魂,躯体却也曾经是对方的一部分,我所唯一能够珍视的东西,此刻脆弱地躺在我的怀中,荒芜声息。
这比我长久以来所面对的黑暗,更加让人窒息。
我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只是不断搅动着胸口的肌肉与神经,疼痛令我大脑轰鸣,从小到大,我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感受。
我的身体被撕扯着,灵魂被硬生生隔出去一块,怀中的人失去了大部分重量,失去了他鲜活的存在的痕迹,一想到这一点,我便觉得是置于炉火之中,正被烧的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阳光是冰冷的,风是冰冷的。
我将冰冷的躯体紧紧拥抱在怀中,内心风沙平息,却一片荒凉。
——我后悔了,小叔叔。
怎么办呢?随云后悔了……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四处搜寻,希望这世上能找到魂灵地府的蛛丝马迹。但是寻寻觅觅,到最后都不过是一场骗局,徒增笑话。
但是我总觉得,小叔叔应该在我身边的。
我害了他的性命,令他生不如死,他理因是恨我的,为什么不化为厉鬼,夜夜纠缠着我呢?
夜深人静时,我抚摸着骨灰坛,时常会想象,小叔叔现在就在我身边,他看着我,或许是怨恨的,或许是不甘的,或许是恐惧的……
我就呆在他睡过的房间里,包裹着他用过的被褥,背着冰凉的磁坛,想象着他仍然在我身边,想象着他的种种思绪,想着面对着这片相同的黑暗,他想着什么。
——而明知道不可能,我还是会期盼,他会不会,也表露出一丝爱意呢?
船遇上风浪,开始强烈的起伏,我想我应该出去了,去会一会楚留香,去给自己死水一样的人生起点波澜。
然后再回来,把这样精彩的事说给小叔叔听,像个小孩子一样告诉他:“你看啊,随云做的多好。”
我想回到当时年少,小叔叔擦去我额上的汗水,他坐在椅子上,我却比他高不了多少,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我们同饮一杯茶,同奏一首曲,我为他梳理长发,他在我耳边轻轻哼着奇怪的歌。
我努力想要做到最好,而你只浅浅的叹息:“随云,别这么逼自己。”
你不会知道,黑暗中我一直以来都想象着你的模样,我平生唯一叹息自己看不见的遗憾,就是没法看见你的模样。
佛说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
生老病死,无从避免。
你的怨憎是我,而你于我,终究是求不得。
忆往昔,少年游,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