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风驹不疾不徐地跟随牧人马队前行着,吴玄原本想连夜赶路前往金城郡,谁料豪爽好客的扎赤木硬拉着他的手不放,非要他到揭羌部落歇息一晚再启程出发,吴玄不忍拂其好意,加之连rì风餐露宿确实疲惫不堪,便随其来到了揭羌部落。
明月高悬,星星点点的白sè毡房犹如明珠一般镶嵌在草场之中,一条小溪从毡房间的缝隙处流淌出来,曲折环绕宛如玉带。
牧人们回来的响动惊动了各自的家人,数十盏羊皮灯从不同的毡房前点,摇曳着的灯海带着亲人的呼唤向回家的牧人们缓缓飘来。
草原部族热情好客,部落如有客人前来那定是热闹非凡。扎赤木先吆喝着族中青壮支起了一顶崭新的牛皮帐篷,又从家中抱来一件厚实的羊皮大被,一切铺排整齐便让吴玄稍作休息,又急匆匆准备食物去了。
吴玄挑亮了帐中的牛油灯,仔细地整理好随身事物,又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羊皮大书,斜躺榻上就着摇曳的灯光读了几页,便觉困意慢慢袭来,不由沉沉睡去。
当少年郎山走进帐中轻声唤醒他时,吴玄只觉懵懂昏沉,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在榻前愣怔了半响后,又不禁摇头失笑,便随着郎山走出了牛皮帐篷。
夜sè苍茫,云星横空。部落zhōng yāng的草地上摆放着数十张呈马蹄形排列的本sè坐案,中间一堆篝火翻滚跳跃,坐案对面则是黑压压的揭羌族人,他们不分男女老幼席地而坐,时而高声呼喝时而欢声大笑,一队头裹彩sè头帕身穿彩sè袍服的羌族少女正踏着轻快地节拍翩翩起舞,气氛热闹喧嚣。
郎山引领着吴玄走向了侧面甬道,穿过整整齐齐的桌案,边走边笑道:“揭羌好久没有如此热闹哩,光肥羊就宰了三只,看,快架上了。”说罢,用手一指。
吴玄一看,广场zhōng yāng一名赤膊壮汉提来一只刚刚剥去皮毛的红光光肥羊,咣当一声,便吊在了中间的铁架上,石头圈内不起烟的木炭火骤然窜起高高火苗,肥羊立即冒出吱吱细响与腾腾热气。
他原本以为是简简单单的小宴,却不料场面如此宏大,便低声询问郎山:“贵部落今天可有喜庆之事?”
郎山解释道:“羌人有客必迎,无论冬夏都会起篝火举行迎客礼,这也是祖先的久远习俗,像我们揭羌地处偏僻,一旦有客人来,那就是全族大喜的rì子。”
吴玄释然点头,他以前曾孤身游历天下,走遍了五湖四海名山大川,投村借宿之事多不胜数,从未见到有主人如此古道热肠地欢迎客人,不禁感概中来。
甬道中间是三张略高的坐案,其中左右两张坐着扎赤木和一白发披散的老人。见吴玄到来,扎赤木急忙站起,殷情地让他坐在中间案前,算是迎客礼的尊位。
坐案上排放着一盘酱干牛肉,一盘绿油油的野菜,外加一罐羊肉炖萝卜。一个少女轻捷地飘上前来将案上的陶碗内注满了浓稠的马nǎi酒,嫣然一笑后又飘然离去。
扎赤木站起身来,举起双手“啪啪”击掌两声,待族人们安静下来后高声道:“各位揭羌族人,今夜篝火喜庆,是为了欢迎客人吴玄公子,吴公子神威了得,竟降服了那匹雄峻非凡的天马,咱羌族人佩服这般勇猛之士,来,大家干此一碗,敬吴公子。”
今rì降马之事已在部落传开,在场众人见降马之人竟是如此年轻的一个少年,不由一片啧啧称赞声,端起手中陶碗轰然一片地喊道:“敬吴公子。”
吴玄霍然站起,双手捧着酒碗深深一拱:“多谢诸位厚意。”言罢,仰头便汩汩饮尽,辛辣的酒味夹杂着浓香的nǎi味在口中弥散,胸中已是一片火辣。
周围牧人纷纷喝彩。扎赤木一捋连鬓大胡须,哈哈笑道:“从云,这马nǎi酒味道如何,可否比拟你们中原的各种美酒?”
吴玄抹了抹嘴角溢出的酒液,笑道:“中原美酒内蕴深厚,而马nǎi酒豪迈奔放,自当是各有千秋。”
扎赤木又是一阵淋漓大笑,似乎对吴玄的回答颇为满意,指着旁边白发披散的老人道:“这是我族族老,认识认识。”
吴玄忙对着老人长身一礼。族老是部族中最年长者,老人白发如雪枯瘦如柴,脸上的皱纹几乎都挤到了一块,点头示意后开口道:“后生是齐人?”
吴玄道:“齐人,不过从小在西陲之地长大。”
“噢,那后生这次是要去齐地?”
吴玄微笑道:“对,在下修业结束,正yù前往中原。”
族老一捋白花花的胡子,慢悠悠道:“听说最近齐地也不太平,后生远行在外,可要当心啦。”
吴玄拱手致谢之际,却猛然发现老人只有孤零零的一条左腿,隐约可见右腿齐膝而断,露出了红sè的结疤和虬结的伤肉。
族老拍了拍断腿:“后生不用奇怪,这腿,战场上丢的。”一席话说得赳赳高声豪气干云,仿佛丝毫不以为意。
扎赤木插话解释道:“七十年前,大齐上将军蒙骁进军西凉,咱羌族和齐军打了几仗,族老便是在那时候负伤致残。”
吴玄默然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当年西凉还是匈奴和西戎诸族的牧马纵横之地,这里既有高山平地,又有沙漠草原,地域广袤无垠,游离于中原之外却又和中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西凉的蛮族骑兵只要穿过河西走廊越过陇山,便距离齐国京师齐阳只有区区数百里,而这数百里又恰恰多为泾水渭水之间的平原河谷,易攻难守,最利于骑兵纵横冲杀。
当年圣武皇帝统一中原定都齐阳,即位国宴上歌声弥漫,钟鸣乐动,舞姿轻柔,笑声喧哗声连绵不绝,满殿一片“大齐国运,如rì方升”的煌煌赞颂。
跟随圣武皇帝征战多年的臣武将们无不颂扬皇帝的无上功绩与威赫武德,满怀期待地准备在这个大一统的太平盛世上勾勒出各自的功绩。
这其乐融融洋洋喜庆原本也是无可厚非之事,谁料酒过三巡后圣武皇帝却置爵于案,喟然一叹道:“西凉、河套之地尚未收复,犹如利刃加胸不能安枕,朕何敢言其乐?”
一时间大殿寂静得鸦雀无声,满堂朝臣面红过耳羞愧低头。辽东王李忌率先叩拜在地正sè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臣自当提大齐雄师扫平匈奴,收复边地。”
丞相上官连也深深一躬到底:“臣亦忠君之事,惕厉奋发,率领群臣布德政于天下。”
群臣纷纷跪伏在地:“忠君之事,惕厉奋发,解陛下所忧。”
圣武皇帝霍然站起,大笑击掌:“善。”
无论圣武帝当时故意如此还是偶然所感,然则取得的效果确是让人叹服。帝国的臣武将们一扫夺取天下后的悠然自得奢靡骄纵,投入到了安置流民、整修水渠、开拓荒地、招募兵员、打造武器等诸多事务中,而辽东王李忌也在北北疆边地与匈奴大战十余场,虽未取得决定xìng的胜利,却也使得匈奴骑兵不敢随意纵马南下。
七十余年悠悠而过,大齐逐渐强盛。二世皇帝襄帝下诏上将军蒙骁领军十五万进军西凉,大军隆隆出发压向西陲,铁甲生辉矛戈耀rì,红sè旌旗连绵数十里不绝。
蒙骁与盘踞在西凉的草原诸族大战七场,场场大胜,除了匈奴仓惶逃回漠南,其他部族无不在其铁骑下胆战心惊。
蒙骁在中军大帐中与来见的草原族长们约法三章:其一,齐军不滥杀不驱除;其二,西凉诸族无条件臣服;其三,按时向大齐纳贡。于是,大齐设立凉州,西凉收复。
一番思绪幽幽而过,吴玄不禁神往于前人的赫赫功绩,恍然抬头,却听见优居正对扎赤木大咧咧地嚷嚷道:“咳,族长,听说大齐这次派了一个年轻娃娃来当护西羌中郎将,是真的吗?”
“对,叫什么?哦,蒙羽,就是这个名字。”扎赤木用力一拍大腿,转头问一旁的吴玄:“从云可知蒙羽这个人?”
护西羌中郎将是大齐用于统领西羌部落的军政长官,与揭羌部族自然是息息相关。
吴玄略微思忖后开口道:“蒙羽是大齐近年声名鹤起的又一名将,其父是当朝太尉蒙贲,大父乃武安君蒙武,这个蒙武便是当初平定西凉的上将军蒙骁之孙。”
“呀,如此了得,全家都是大将。”少年郎山深深惊讶了。
“从云,这蒙氏究竟什么来头?连区区一个年轻娃娃,也能当护西羌中郎将这样的要职?”扎赤木想的却是另一个方面。
吴玄喟然一叹道:“中原大地人才辈出,此等少年英杰也不足为怪。”说罢,略一停顿,环顾四周众人解释道:“昔rì秦朝始皇帝驾崩之后,丞相李斯矫诏杀死了大将军蒙恬及郎中令蒙毅,蒙氏子孙也惨遭jiān人屠戮,蒙毅之子蒙仲化名逃脱,却被抓为刑徒修筑始皇陵;当时中原群雄起义,大秦江山摇摇yù坠,少府章邯率三十万刑徒大军平乱,蒙仲便在那时与圣武皇帝陈小白相遇。”
吴玄讲到这里便停住了,剩下的故事早已脍炙人口老少皆知,刑徒大军被项羽破釜沉舟之役击败后,陈小白和蒙仲逃亡幽州,并在此地崛起。其后西楚霸王项羽与汉王刘邦两雄逐鹿,陈小白率幽州之军南下,风卷残云般平定了天下。
“原来这蒙羽竟是如此来头。”郎山啧啧撇嘴,一脸惊奇。
“不知道对咱们羌人好不,可别来了一个残暴人物。”扎赤木一脸忧戚。
“鸟,怕甚。”优居重重地将碗撂在桌案上,拿起短刀剁下一块羊肉丢在嘴里含糊不清道:“残暴又如何,大不了西羌联合反他娘的,还怕那些大齐狗官不成?”
四周之人顿时轰然大笑,扎赤木却狠狠地盯了优居一眼,眼角微微一瞥吴玄,却发现后者也是一脸笑意,便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