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离渭阳渡,王稽坐在轺车上,面色阴晴不定。
告辞范雎后,他没了之前的谄媚模样,在随从们面前显得威仪十足,虽然面上放松,心里却半分不敢松懈,因为这次出关,不仅事关丞相的国策,也关乎自己的未来前程!
当年王稽之所以那么卖力地帮范雎入秦,甚至不惜得罪穰侯,自然有他的目的。如今范雎已做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秦丞相,还被封为应侯,也是时候索要回报了。
于是前不久,他便怯怯地对范雎道:“人生在世,有三事不可预知。君王突然死去,丞相突然死去,我突然死去,此三者,皆不可料。此外,亦有一事无可奈何,那便是以上三事发生时,丞相来不及将我推荐给大王……”
他这是在明示范雎,当年说好的报答,该兑现了。
范雎虽然性情阴狠,可在报恩和报仇上却从不含糊,号称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富贵后立刻散尽千金给那些在他落难时帮助过自己的人。
王稽所求并非钱帛,而是地位,范雎立刻入宫禀明秦王,陈述说若是没有王稽相救,就没有今日的他,恳求秦王给王稽加官进爵。
但秦王稷是个寡恩刻板之人,生平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权势和秦法律令,芈太后魏冉等人把持朝政,破坏律法任人唯亲的场面他记忆犹新,虽然同意给王稽升一级爵位,却驳回了放他去外面做郡守的提议。
“明主赏必加於有功,而刑必断於有罪,大王的意思是,封疆大吏,必须要有说得过去的功劳不可,否则不合律法,也不能服众。”范雎回来后如此对王稽说,于是便给了他一份差事。
“秦不能得所欲者,赵也,如今平原君公然接受老贼魏齐投奔,是摆明了要与秦作对了。”
王稽一开始还以为是让他去赵国逼平原君交出魏齐,范雎却摇了摇头:“近十余年来,赵国一直与秦隐隐为敌,阏与之战、几之战,秦都在赵国手里尝到了败绩。接纳魏齐,是赵国刻意为之,平原君不会因我秦国索要便乖乖送上魏齐人头。我岂能因私忘公?且假装不知此事,等局势一变,时机到了,自然有人乖乖送来魏齐首级。”
高手下棋,从不就不独独只看面前的棋子,而是看得很远很远,范雎没有被当年仇恨迷晕眼睛,他绕过赵国,看到了其背后的齐国。
“年初时秦伐赵,赵国派人质入齐,求得齐国援助,这才有了与秦为敌的底气,故而欲使赵屈服,必先翦除其羽翼,没有什么比拉拢齐国更有效的方法了。”
怀揣这个目的,王稽轻装简行匆匆上路,抵达函谷关时,他追上了一个庞大的车队……
……
车辚辚,马萧萧,千乘车队浩浩荡荡从函谷关狭隘的道路一字长蛇穿行而过,六马拉着的华车大得像一座移动的宫殿,侍从奴仆摩肩接踵,足足有上千人之多,看上去气派极了,虽然他们脸上,多半是惴惴不安。
这就是穰侯魏冉的车队,他刚刚被秦王驱逐,拖着病体出关,前往陶丘就封,因为拖带的家当太多,速度太慢,才被王稽追上。
函谷关守将王陵是王稽同宗兄弟,便对王稽吐露道:“守关官吏检查穰侯的珍宝器物,发现珍怪之物比王宫还要多,这穰侯,这些年来敛了多少财物啊!大王和丞相竟也不追究,愿意放他离去!”
“毕竟是大王的亲舅父,更何况太后尚在,大王也不能做的太过分。”王稽站在函谷关上,看着落魄的车队过关,想来魏冉此刻正瘫在车里闷闷不乐吧,当年权倾秦国时有多威风,现在被迫离开就有多狼狈。
当年秦武王举鼎绝膑而死,诸弟争位,史称季君之乱。当时多亏了魏冉有些实权,拥立了秦王稷,并帮秦王清除了争位的对手,这份拥立之功,谁都比不上他。
之后四十年里,魏冉凭着他与芈太后的特殊关系在秦国独揽大权,一生四任秦相,党羽众多,还曾保举白起为将,东向攻城略地,击败三晋和强楚,战绩卓著,威震诸侯,“苞河山,围大梁,使诸侯敛手而事秦”,皆穰侯之功也。
“可惜人一老,终究会糊涂。”王稽默默想着,这魏冉若是能交出权力,死后至少也是严君樗里疾的礼遇,陪祀宗庙也不是不可能,他怎么就利欲熏心到用秦国的公器大军进攻远方齐国,只求拓宽封地呢?
这成了范雎搬倒魏冉的一大罪,他认为秦国四塞以为固,北有甘泉、谷口,南带泾、渭,右陇、蜀,左关、阪。国内有奋击百万,战车千乘,利则出攻,不利则入守,这是称霸的良地!
而民众被秦法约束数代后,已经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这是称王的良民。秦国兼有地利、人和这两种有利条件,东出函谷关以伐六国,就如同放出韩国的卢子犬去捕捉跛足的兔子那样容易,可以轻松成就霸业。然而自从夺取楚国江汉之地后,整整十多年,再无什么开疆拓土的成就,反而先败于阏与,再败于几,这全是因为穰侯魏冉不忠于秦国,使用了错误的政策!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范雎一口咬定,魏冉越过韩、魏去进攻齐国,纯粹是为了扩大自己的封地,对秦国本身却没有丝毫利益,出兵少就不能损伤齐国,出兵多反会损害秦国自己。
更严重的是,这是在重复当年齐闵王、孟尝君以齐军越过韩魏进攻楚国的事情,垂沙一战,杀楚军、斩楚将,开辟了千里之遥的领土,可是最后齐国连寸尺大小的土地也没得到,反倒是韩魏各自增加了半个郡的领土,实力大涨。
看似牢不可破的魏冉,就这样被范雎拉下台,灰溜溜地出关就封。
“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望着出关的穰侯车队,函谷关守将王陵不免心有余悸,王稽作为新丞相的左膀右臂,却觉得这是魏冉罪有应得。
“若是尽忠于君,岂会如此?”他鄙夷地瞧了一眼车队的末尾,下了函谷关,登车继续他的旅程。
与穰侯当权时的外交政策不同,范雎为相后,秦的对外国策,将焕然一新。
三晋与秦相邻,未来十年,秦将主攻三晋,而与齐燕楚和善,如此一来,得寸,则秦之寸;得尺,亦秦之尺也。
这就是远交而近攻之策!
……
范雎认为,秦欲吞韩魏必先败赵国,欲败赵国,必先将其孤立,所以首先就从对齐国的态度改变开始。
他在渭阳亭交待王稽说,月初刚听说赵国有质子入齐后,便立刻请秦王稷口述了一封私信,由范雎亲笔写成,送去齐国,此刻应该已入临淄,给齐王过目了。
“信中满是威胁。”范雎当时笑道:“大王声称若齐再助赵,秦兵指不定要从陶丘东出,再打一场濮上之战了。”
濮上之战乃是五十年前,秦齐一次直接冲突,齐宣王八年,齐、宋两国联合攻击魏国的煮枣,魏国向秦国求救,秦惠文王派大将樗里疾以秦、魏、韩三国联军攻击齐国,直到濮水,齐军大败,声子战死,匡章战败逃回。
那次大战给齐国很深的印象,秦王旧事重提,威胁意味十足。
“但在此信之外,还附有我的一封简信,却是极尽谦卑,说起当年入齐见齐王的往事,唏嘘不已,并陈述说秦国其实与齐国没有丝毫纠葛,全是赵国从中挑拨,故秦很愿意与齐和解!”
这样一来,一长一短两封信,秦王示之以强硬,范雎示之以柔软,软硬皆施下,齐国必生畏惧,恐怕就没那么坚定了。
抚着贴身存放的正式国书,王稽暗想道:“丞相真是妙计百出啊,前有以魏齐试探诸国,如今又将失势的穰侯也利用上了。魏冉压制了吾等大王的亲信干吏数十年,现在已如一条丧家老狗,逐他去陶丘,可以告诉齐国,秦国内对齐强硬的人,已然倒台了,如今是对齐友善的范雎当政,会尽力促使秦齐和解……”
一环扣一环,范雎的计策颇得兵法精髓,奇正结合,让人难以提防。
王稽不免喜滋滋地想道:“如今明主立政,有功者不得不赏,有能者不得不官,劳大者其禄厚,功多者其爵尊,我只要办成此事,朝中有丞相提携,就可以身居高位!”
不过他首先要做的,是递交正式国书,说服齐王改变心意,晓之以理,动之以利害,让齐国将那赵国质子长安君驱逐!
从咸阳到临淄,足有两千里之遥,哪怕王稽轻车简行,也还是走了一个月。
等到五月下旬他赶在穰侯前抵达秦国的东方领地陶丘时,先前围攻这里的齐军已经退了,王稽从陶丘守将那里得知,安平君田单,已经回到了临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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