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亓先生,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困难先起来再说!”
赵书礼赶紧把亓一年扶了起来,然后让他坐下后慢慢说。
亓一年非常紧张,但是仍然一五一十的道出了原委。
亓一年是苏州人,当年19岁的时候,是上海一个教会英文专科学校的学生。那年寒假结束后,他回学校报到,谁料因为直系军阀齐燮元与皖系浙江督军卢永祥,为争夺上海而进行激战,学校没有开课。当时学校里只有一个广东籍学生,两人关系较好,从广东同学这里得知南方的黄埔军校正在招生,两个年轻人一商量,决定南下报考。不成想到了黄埔报名时间已过,亓又不懂粤语感觉生活不便,于是打算回家。坐船经过香港时候却遇到了意外,行李盘缠在胡乱中被抢夺一空。就在这时,有人招呼他,说可以帮他找到行李,于是先带他到了一间客栈。几日后行李是什么消息都没有,店家却催要店钱,并扬言不交钱就要把他扭送警察局。这时候又有人劝解他,说南洋某锡矿正在招工,工作轻松报酬优厚,如果他愿意去,店钱可以代他付了。
亓一年年幼无知,就动心了,于是到了邦加。
可这明显是一个局,他很长一段时间后才琢磨明白,那时候他都快死了。后来又先后找机会托人送信回国,希望家人搭救,但总无音讯。
赵书礼听着疑惑道:“这里工资尚可啊,这都四五年了,你为何没有攒够钱还了债务回国呢?”
亓一年苦笑道:“先生有所不知,明面上的工资确实不少,可是能拿到手上的未必就有多少。要扣除你的欠债,还有伙食,最后能攒下的十不余一,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工作可不是人干的。每日每人都要干够矿主规定数量,锡矿都在低处,必须挑到高处用水冲洗,所得锡矿细如米粒,谓之锡米,然后融成锡锭,运销海外。挑锡矿的木桶条筐颇大,非是壮汉根本挑不动,身体稍差的就只能没日没夜的干,实在是体力不济之时,有人为了接力就吸食矿主提供的鸦片,久而久之染上烟瘾,只能高价从矿主手里购买,乃至工资更是剩不下来,多少人是为了发财来这里,可直到死也没有还清债务。而且矿上伙食奇差,吃的米是糙米,菜是咸鱼和臭酸菜,根本没有营养可言,要是一病就可能起不来了。因此为了身体大家都得时不时的改善下伙食,这时候还是只能从矿主的商店中购买,那里有新鲜的蔬菜,水果罐头,还诱惑矿工赊购,目的也是为了留下矿工。而这些食物往往比外界要贵很多,一旦赊购就无望还清赊账,只能永远留下来工作。
因此我当年到此后,几乎死掉,后来我想明白了,为了活着我只能跟矿监商量,把工资的大多数送给矿监,只留糊口的部分。因为我识字,于是矿监给我安排了一个计数的轻松伙计,我才能活到现在。只可惜一直联系不上家人,所以恳请先生能给我送封信,可一定要送到我家。”
听着亓一年的故事,赵书礼大吃一惊,小时候上学的时候,书上看到过资本家的狠毒,资本的血淋淋事实当时也是愤慨不已,后来大了些,觉得那些都是政府宣传,根本是不实之词,总以为资本家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怎么可能那么残忍。这次到南洋看过后,他终于信了,尤其是荷兰殖民资本,那更是血淋淋的,远不像后世的西方国家标榜的那样光明正大。
赵书礼愤慨道:“这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比黑砖窑还黑。你放心,你的事我管定了,明天你就跟着我,我去跟你们矿主交涉。”
第二日赵书礼去找矿主,但是矿主并不在此地,平时只有矿监在此督促,每年矿主只来一两次查账而已。
不得已赵书礼又坐船离开,到了雅加达的殖民当局去抗议,这时候他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国府商务部副部长的身份。但是荷兰人根本不在乎,表面上还客客气气的,但以他不合外交身份而拒绝做政治上的交涉,同时表示会彻查迫害华工的事情。在殖民官员这里根本就没有得到什么答复,赵书礼只能无奈的离开,当他转身的那一刻,他注意到荷兰人脸上鄙夷的表情。
他感到无尽的耻辱,不是个人的,而是国耻,因为荷兰人的鄙视不是针对他个人的,而是对他的国家,整个华人!个人的耻辱容易忍受,国耻最让人难过和心酸。
在雅加达赵书礼又盘桓了数日,这次他已经明了了这里华人的苦难,仔细的考察了几处种植园,工厂等,华人的生活自然困苦,但是让赵书礼称奇的是,华人并不为自己的艰辛而抱怨,反而对于整个民族的不公平待遇颇为愤慨。
一个华工告诉了赵书礼一些自己十分愤慨的事情。
这里是英何殖民地,英国人荷兰人自然是上等人没错,可是其他族群也比华人高贵的多,就让华工们十分不能接受了。比之自己艰辛的生活,他们更在意是否被人尊重。
华工说,他曾经见过一个华商寡妇,他的产业被当地土人巫人(马来人),私自霸占,于是找荷兰官员打官司,证据确凿,荷兰人只是把财产判归寡妇,但是却不惩罚巫人。
此地一般华人丢失货物财物等等,如果向警察局报案,也往往得不到回复。失主去问,只能得到搪塞之言。
可是当地有一个日本妇人,他丢失了一条狗后,向当局报案,警察局当即出动大量警力寻找,可惜没有找到。几天后,日本妇人去警察局质问,荷兰局长表示实在找不到。日妇当即警告局长,限警察局三天内找到,否则她就搬行李住到这里。荷兰人无法,继续寻找,可仍未找到,便跟妇人商量,警察局出钱补偿,妇人答应了,这才作罢。
在这里华人拥有橡胶园的不在少数,都是按亩数乖乖交税,当地有一个经营洗衣店的日本人也有一座橡胶园,但却从来不交税。荷兰人一再催缴,日本人说:我可以交税,不过政府得从北婆罗洲量起,一直量到南婆罗洲都是我的橡胶园,看看有多少树,然后我在桉数目完税。荷兰人无法只能不了了之,从此在不提交税的事情。华人羡慕日本人暴力抗税自然不对,但是这其中也反应了荷兰人欺软怕硬的贱货本质。
至此赵书礼对英荷两国的印象已经坏到了极点,美国也排华,但是美国人起码没有如此**裸的欺辱华人,当然不是说美国人就是好东西了,只是矮子里面拔将军而已。
年底,赵书礼才得以回国。
乘坐的是一条法国商船,他不愿意做英国人和荷兰船,其实他心里知道法国人也不是好东西,只不过他没看到他们的恶行而已,眼不见为净此时只能从心里自我安慰——同样是强悍的啊Q精神。国家不强,民族就没有地位,作为政府官员强大的自责充斥着赵书礼的内心,他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人。
跟他一道的有一个南洋华商代表团,有新加坡的几个华人银行家,资助开办南洋大学的陈嘉庚,利华银行的李声余,丰和银行的林秉祥等人。有从事橡胶生意,开办轮胎厂的企业主。还有报业的叶氏家族,张氏等。
他们都是应邀回国考察经济的,这些人接受赵书礼的邀请,除了爱国热情外,还因192年后,这里的橡胶限产取消,橡胶价格大跌,而经济危机接踵而至,他们都已经感到了压力,希望回国寻找更宽阔的投资市场。
当然赵书礼没有忘记亓一年,带他一起回国,他没有利用身份强行带他走,而是给矿监交足了赎身费。他不愿意用非法的手段处理问题,哪怕这法律根本就混蛋,第二即使他用强也未必好使。
带着沉痛的心情,赵书礼回国了,又看着身边热烈的华商们,赵书礼心中颇多感慨。
这些海外游子啊,他们远离祖国为了生活奔波,可是爱国心比之国人丝毫不让,甚至因为远在他乡热情更是热烈。遥想在将要爆发的中日战争中,他们出钱出力,极力为祖国的解放事业贡献力量。可是49年后,由于国家不再承认双重国籍,他们这些人很多都是数代人居住南洋,不忍放弃祖业,只能加入了南洋国家。可叹的是后来,因为他们的身份大都是小商人,地主等,在政治热情热烈的国人看来,他们是【节级敌人】,于是不但不帮助他们,而且在当地土人政权对他们迫害的时候,站在土人一边,摇旗呐喊积极鼓励。这还不算,那时候为了抗日,积极奔波到祖国,参军参战,或者在技术领域,学校医院等岗位工作的一些南洋华侨,因为各种原因留在了国内,岂料不就就被打成了人民的公敌,受到非人的迫害。
这些不得不说是一个灾难和噩梦,在战争中,南洋人心系祖国,但是战后他们却被抛弃了,被背叛了。这在后来的南洋华人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也是因为这些原因,他们才开始和祖国离心离德,甚至唯一的南洋国家新加坡,对祖国是采取敌视的态度的。想到此,赵书礼觉得不应该怪这些华侨,而应该从国内反思,他要努力防止让这些悲剧发生。
船越行越远,赵书礼最后看了一眼南洋的土地。
“别了,富饶的南洋!在见面的时候,我要有能力改变你,否则我绝不再来!但是我会回来的——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