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晚的“叮叮当当”,吵得全城百姓头昏脑涨,而人在没睡醒的时候,是没什么力气去思考分析的,只能稀里糊涂随大流走,闹鬼呐,谁不害怕?白天时街上统共都没几个人,到了傍晚,更是连野狗都不见一条,只有北风卷得落叶响。
梁戍道:“本来还想带你吃一顿好的,现在却连个开张的酒楼都寻不得。”
“不饿。”柳弦安伸了个懒腰,站在空荡荡的长街尽头,“我先前经常梦到这样的场景。”
“空城?”
“嗯,空城。”
风吹落叶萧瑟,天地间只有一个人,独自行走在似乎永远也不会有终点的长路上。有时会下雨,有时会下雪,但因为街道两旁的人家都不会为自己开门,所以就只能继续顶着风和雨往前行,一直走到霜雪满肩头。
“走累了呢?”
“就坐在台阶上歇一歇嘛。”
“那些白胡子老头怎么不陪你走?”
“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论道的论道,归隐的归隐,还有聚三五好友一同饮酒作诗的,在瀑布旁边舞剑的,总之各人有各人的忙,并没有谁愿意来空城里走一遭。
柳弦安道:“不过每一回我走累的时候,阿宁都会把我叫回现实,所以这并不算是噩梦,就是稍微有些没意思。”
一个孤零零的梦,倒把梁戍给听心疼了,他握住他的手,许诺道:“往后我陪你走。”
原本是戳心窝子的情话,但骁王殿下又往后头霸气十足地加了一句,看看还有谁敢不给你开门。
柳弦安:“……”
他笑着与対方扣紧手指,说,也好。
因为有了梁戍的加入,听起来梦境里连绵的数百座城都要一起变得热闹起来,且不论是真热闹还是被迫热闹吧,反正柳弦安是很喜欢这种改变的,也很期待从孤独的天涯旅人变成繁华红尘的一部分。
不过眼前这座同样清冷的渡鸦城,短期内却不是骁王殿下想热闹,就能热闹的了,差不多每一座屋宅都大门紧锁。两人没寻到吃饭的地方,只能回府衙凑合了一碗米线,吃罢又在院中走了一阵,食没消完,天便全黑了。
更夫战战兢兢,从城南出发,天干物燥,小心火……火……
声音都打颤了,他定在原地,看着铁匠铺子里又要冲破天的火光,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怎么又来?
“叮叮咚咚”的打铁声再起,渡鸦城里的百姓在心中齐齐哀叹,该来的还是得来,纷纷扯过被子裹起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只盼着官府赶紧出面解决,再不济,找个会驱魔的巫师来也行啊,天天晚上不叫人睡觉算怎么回事?
梁戍与柳弦安仍留在铁匠铺子里。宋长生道:“这还是我第一回 如此近距离欣赏王爷的剑。”
“在宋先生眼里,这剑如何?”
“是一把绝世好剑。”宋长生赞赏道,“世间往前三百年,往后三百年,恐都再难寻得一块如此坚硬的上好玄铁,能看出工匠们在铸剑时,耗费了不少心血,连我也无法挑出任何错处,只是这么一把剑,却没有名字,实在可惜。”
“剑是皇兄送我的,他当时没说这把剑叫什么名字,我便也没问。”梁戍笑笑,“不过只要它足够结实,足够锋利,能随我冲锋杀敌,叫什么并不重要。”
柳弦安也好奇地接过了这把剑,很重,重得他要用两只手才能勉强抬起来。梁戍握住他的胳膊,将人带离了炉火,又把剑收回自己手中,皱眉道:“要玩回去再给你慢慢玩,在这胡闹,小心别一头栽火里。”
威震边关的剑,这阵听起来,倒像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玩具,可以随随便便玩。宋长生是成过亲的人,只消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看出两人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心中半是惊愕半是艳羡,想起自己的亡妻,眼眶又兀地热了,赶忙转身掩饰道:“王爷这剑太重,柳二公子若想要,我替公子锻一把轻便短小的吧。”
“不必。”柳弦安还没来得及说话,梁戍先替他拒绝,又道,“不过我还真想讨一把先生的剑。”
宋长生问:“王爷想要何剑?”
“破军。”
“好。”宋长生很爽快,点头允诺,又道,“只是当初我一心求死,已将所有宝剑全部投入炉中,融为一汪铁水。王爷想要,我便只有从头开始,至少得花费半月的时间。”
“我不急,先生慢慢来。”梁戍道,“在渡鸦城中完不成,就去西北大营再继续,先生也该看看那座修建在大漠间的武器坊,所有风箱齐齐扯起来时,能将整片长空都照亮,不精细,但极壮观。”
这位中原第一的铸剑师,没有被白福教拉拢走,却被梁戍结结实实与西北驻军捆在了一起。宋长生対此也无任何意见,他自认已是死过一回的人,余生所有时光都是捡回来的,心中対这位骁王殿下也钦佩至极,自然愿意死心追随他,共同剿灭邪教,守护家国安稳。
三人又在铁匠铺子中待了大半夜。回到府衙后,阿宁送来洗漱的热水,梁戍看着柳弦安洗脸,看了一阵,没忍住问:“你怎么也不问问我,为何讨要那把破军剑?”
柳弦安仰起头,嘴里“咕噜咕噜”地漱着,答道:“为了送给常少镖头。”
梁戍一愣:“这也能算到?”
柳弦安用帕子擦脸,声音闷闷地回答:“书里有记载,破军长二尺三,宽两寸一,要比寻常的宝剑更短更宽,而常小秋的剑,就是这么又宽又短。”
梁戍:“……”
算你厉害。
阿宁伺候自家公子洗漱完,端起木盆去换水时,目光仍百转千回得很。梁戍没看懂,待屋门被掩好之后,纳闷地问:“你们主仆二人,又在打什么哑谜?”
“没什么。”柳弦安敷衍地摆摆手。
梁戍却不肯罢休:“说!”
“欸,就是没什么。”柳弦安坐在小凳子上泡脚,水太热,泡得整个人都热气腾腾,脸上也晕了一层红。
“说不说?”梁戍蹲在他眼前,伸手握住那细瘦的脚踝。
柳弦安:“……”
沉默半天,轻快呼出一句,王爷往后不要把弄脏的帕子到处乱丢。
梁戍反应过来:“噗。”
他低下头,在膝盖上亲了一口:“你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想说。柳弦安想捂住他的嘴,但考虑到自己的手方才摸过脚,又不大好就这么上,于是挣扎着往后挪了挪,提醒,这种事多了会肾虚。
梁戍道:“我不虚,你试试。”
作者有话要说:
小柳:婉拒。
第91章
柳弦安拒绝试一试, 他已经很困了,想睡觉,幸好骁王殿下也仅仅嘴上说, 并没有要身体力行地证明自己有多不虚, 毕竟城中此时还有一摊子烂事, 实在不大适合多谈风月,便只搂着人安安分分睡了一夜。翌日中午, 待柳弦安醒来时,梁戍已经出了门,床边趴着正在打盹的阿宁。
“王爷是何时走的?”
“一大早就走了。”阿宁打了个呵欠, “王爷可真厉害, 他好像都不怎么需要睡觉。”
“不是不需要睡觉, 是事情太多, 没时间休息。”柳弦安坐起来,“得快些将宋先生这场戏唱完,好让王爷能安心睡几天。现在城里的流言传到了何种程度?”
“一切都在按照我们的计划发展。”阿宁道, “再过两天,宋先生就要‘死而复生’了。”
也确实得快点“生”,因为倘若他再不活过来, 全城百姓估计要被彻夜不休的打铁声吵到发疯。府衙门口已经快被人潮给堵严实了,而在百姓的追问下, 官府终于松了一点口风,隐晦地承认,铁匠铺近日确实“有点异常”。
“有点异常是什么意思, 不会真的是宋先生在打铁吧?”
衙役含糊地回答, 啊,差不多, 差不多。
“那这接下来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宋先生又不是索命厉鬼,你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也不能每天晚上都叮叮咣咣的吧,吵得睡不着啊,百姓一个个顶着乌黑的眼眶,都愁苦得很。
“再坚持两天,就两天。”衙役安抚众人,“两天之后,宋先生就能在白天干活了。”
一语既出,满街哗然,听这架势,真是死而复生的人在慢慢聚集阳气?事情着实离奇,奇到城中没几个人肯相信,大家又在“叮叮当当”的声音里熬过了两夜,到了第三天一大早,天还没全亮呐,铁匠铺门口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着看宋长生会不会当真出现。
“王爷与柳公子也来了!”中午时分,有人喊了一嗓子。
柳弦安没怎么睡醒,目前眼皮正耷拉着,但是与百姓的困不同,他不是被吵的,而是被骁王殿下骚扰的,根本没法睡。
梁戍对此自有一套说辞,你睡你的,我摸我的,两不打扰。
柳弦安仰天长叹。
地方官员也陪在梁戍身后,百姓的议论声因此压低许多,没有人敢再问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也不需要多问,因为没过多久,眼前紧闭的大门便“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人,细看正是宋长生,所有流言都在此刻得到了证实,老天爷,真活了?
这也就是看在有骁王殿下镇场的份上,百姓才没有魂飞魄散地四散奔逃,还能有胆子战战兢兢地凑上前问:“宋先生,你这几天是……去了何处?”
“往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宋长生背负长剑,拱手深施一礼,朗声回答,“幸得王爷与柳公子相助,方能重返世间。”
太阳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整个人显得红光满面,也有影子,不管怎么看,都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但他前几日吐血而亡,脉搏全停时,至少十余名大夫又全部在场,断然不可能会诊错。百姓心中七上八下,惴惴不安地目送梁戍与柳弦安亲自接了宋长生离开,纷纷猜测这到底代表了什么。
“代表什么,代表宋先生命不该绝啊!”城中出了名的破锣嗓子蹲在树下振振有词地分析。
宋先生,那是谁,那是舍身炸邪教的猛士,为民除害功德无量。哪怕不小心着了白福教的道,被妖女下了毒,阎王爷又哪里会收,不还是全手全脚地将人给送了回来?看看,这下不仅人回来了,还毒蛊全消,中气十足,背上那把三尺长剑,照人如照水,一点锋芒光寒,想来便是为了清剿白福教,为亡妻报仇而锻造的新剑!
后续从官府传出的消息,也证明了这一点。宋长生死而复生的事情一坐实,城中关于白福教的种种讨论就又有了新风向,百姓从前几日的惴惴不安不敢言,摇身一变,开始重新将此事摆到明面上谈,侃侃而谈,又纷纷吵吵着要去抓邪教了——因为哪怕死了,也会被阎王爷记上一功,再放回来,那还有何可惧?
最后搞得官府不得不暗中出面,将舆论往回拉了拉,免得真有二愣子前去孤身闯邪窝。榜文再三声明清剿邪教的事有驻军去做,大家只需要提高警惕,余下尽管好好过正常日子,不必太过紧张,不必太过兴奋,更别到处乱跑!
一传十,十传百,宋长生的事很快就传遍十里八乡,内容越来越奇幻,传到最后,宋先生都不是人了,而是剑仙,由上天钦定的驱魔使,专为协助骁王殿下铲除白福教而下凡。
“你们是没看见,宋先生从铁匠铺子里走出来时,那叫一个金光灿灿,反正我的眼睛直到今天还睁不开!”
其余地方的百姓都羡慕得很,宋先生怎么不来我们镇上下凡,看给渡鸦城得意的。
府衙内,宋长生惭愧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按计划装了一回死,却引来百姓如此盛情,实在受不起。”
“怎么是什么都没做,白头顶难道不是宋先生炸的?凭一己之力毁了白福教数十年的经营,我看再大的盛情也能担得。”柳弦安道,“退一步说,就算不提白头顶,光凭宋先生的这场戏,就已使得无数信徒心里都开始打嘀咕。”
背叛佛母,斩杀圣使,如此一个叛徒,放在白福教的轮回教义中,死一百一千次亦不为过,还得是惨死,方才能与他犯下的滔天大罪相匹配。可现在呢,宋长生非但没死,还一天比一天活得好,要命有命,要名有名,那旁人可不得在心里暗自掂量着?
“不过白福教也不可能就此罢休,定会疯狂反扑。”柳弦安道,“王爷说我们需得尽快赶回驻军城。”
“要开战吗?”
“**不离十。”柳弦安道,“总不能一直教邪教嚣张下去,现在正是诱他们出洞的好机会。”
渡鸦城里民风高涨,人人都在唱着抗击邪教的歌谣。梁戍一行人被欢送离开渡鸦城,常小秋与宋长生亦同大部队同行——还捎上了那名屠户,既然他在白福教内的地位不低,那严加拷问,理应能吐出一点东西。或者就算吐不出来,天天吊在城门口子上打一顿,也能起到震慑邪教的作用。
骁王殿下是不会像儒雅文臣那般,讲究什么仁慈宽厚的,他在这方面的逻辑向来简单粗暴,来一个杀一个,来一百个杀一百个,来一万个、十万个,也都是同一种解决方式。
屠户跪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气,恶毒诅咒着梁戍迟早要去地狱火海中受尽酷刑。柳弦安本来不想与他说话的,但后来见这人越骂越大声,便推门进到院中,屠户抬头见他来了,又添了一句新骂法:“你也逃不过!”
“我为何要逃?”柳弦安有些厌烦地看着他,“你说的没错,王爷的确要去你们的地狱火海,今晚就去,好尽早把那片烈火熊熊的诡异之域彻底铲平,铲平之后,这个月内再抓紧时间,砍一批白福教众的脑袋,把他们的亡魂集体发配过去修屋建桥,干苦力赎罪。”
屠户可能从未料想过如此清奇的回骂方式,一时竟有些愣了。
柳弦安继续道:“大琰上空还有数万忠勇将士的英灵在游荡,都等着住进新屋,目前重建地府的人手极为短缺,我看你身强体健力大如牛,不如也一起去干活吧!”
听他这么说,身后两名负责保护的御林军侍卫立刻上前,从袖中抖出一条软鞭,一个将人放倒,另一个就去勒脖颈,柳弦安站在旁边看着,又提醒道,不要把脑袋勒断,得留个眼珠子,免得下去之后,没法糊墙烧瓦。
“咳,咳咳!”屠户本能地挣扎着,眼看着快要咽气,还是骁王殿下及时进院,御林军方才停手。
梁戍皱眉问:“他招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