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儒本质上就是一个非常寡情凉薄的女子,由她只凭着堕久的一席话,就抛下热恋中的情人和血浓于水的父母去追求她梦想中极致的逍遥人生已可见一斑。
经过六年的修身养性,她对人世间的贪嗔痴慢疑已逐渐斩断。
然而在闵西廷丧命的那一刻,对于自由与永生的向往;堕久多次严厉地强调,在超脱天道的掌控之前,只能作为一名冷眼旁观的旅人游走在时空里,绝对不可以干涉任何人命数的警告,俱如冬日里呼出的一口热气,慢慢冷却,然后弥散在空气中。数年前首次陷入爱河那种单纯而甜蜜的悸动,那个曾经不顾一切地爱过的少年眼内羞涩而动人的笑意,便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她握紧手中那只咖啡杯疯了似的冲出去。
方瑾儒赶回居住的地方,房子里空无一人。近年来堕久已很少留在这里,他们经常一年半载都不能见上一面,说上半句话,在修行的大道上,二人形同路人,互不干扰。
方瑾儒关上门走进自己的房间,双手握住咖啡杯,盘膝而坐。她的修为日深,不过短短数秒钟已依从自己的心意回到了刚踏入咖啡馆那一刻。
她一径走到那名倒咖啡的侍应生面前,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将一方刺绣折枝豆绿牡丹的白色丝绢递给他,丝绢右下角绣了一只细若蚊蝇的“瑾”字,“请把这方绢子交给路对面那名穿黑棕色西装的高个子男人,告诉他是一个长得很美的华夏女子拜托你交予他的。他若问女子在哪里,你就说她已经往前走远了。”
侍应生的脸已经鲜艳得如同一张红纸,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方瑾儒抚了抚他的脸,素手比一朵盛放的白玉兰还要柔娆动人,“我还不够美么?”然后推了推他,微微一笑,“去吧。”
她躲在一根方形柱子后面,看着侍应生叫住了闵西廷,俩人交谈了几句,闵西廷突然发足往前狂奔,那辆黑色跑车越过他疾驰而去。
方瑾儒将漫出眼眶的一颗泪珠拭去,低声道:“西廷,我不再对你有所亏欠了,往后岁月流转,沧海桑田,生死都不要再相见罢。”
她心如止水般闭合上双眼,面前一黑,下一刻,光亮再次映入眼幕,紧接着见到一张陌生男人的脸,渐渐的,这张本该毫无交集的脸竟变得熟悉起来。
方瑾儒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剧痛,“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
在这一瞬间,那个本该于二十五岁之前兰摧玉折的薄命女子所经受过的一切:与初恋情人相识相知,被闵夫人下药,遭受闵祁山的欺凌,被心爱之人误解,卑微地委身于强占自己的男人,利用他去作毫无意义的报复……这些令人难以忍受的记忆,不容置喙、无法反抗地通过这具身体强行灌注到方瑾儒的灵魂,命运的轨道被蛮横而残忍地扭转回来,变得更加残破可怖。方瑾儒人生中最霞明玉映,最肆意洒脱的六年俨若吉光凤羽,在时间的洪流里被抹得一点不剩。
热烈的爱恋,偏激的报复,穿梭时空的肆意,插手天命的狂妄,以及最后那样深沉的绝望……前世今生的记忆如同洪水汹涌而来,几乎将她击溃。
那么堕久呢?那个超脱尘烟,注定成佛的男子,为了改变她悲惨的命运逆天而为,在命定的刹那挽住了她的手,想将她带离原本人生轨道的人,他是不是也从她的人生里被残忍地抹去?
童徵骇得面无人色,把她从酒店套房的沙发里扶起来,“瑾儒,你要节哀顺变……”
方瑾儒神情空惘地推开他,“你可以先出去一会么?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童徵早就习惯了她的冷淡疏离,无奈地帮她拭去嘴角的血丝,交代了一句:“我就在大堂里呆一会儿。”便依言走出房间。
方瑾儒摊开自己的一双手,每一寸洁白细腻的皮肤,每一个纤巧圆润的指节,都仿佛是神工鬼斧,美得令人心折。她闭了闭眼,将几只手指塞进嘴里疯狂地啮啃起来,皮肉被咬破,浓稠的血水激溅而出,沿着嘴角一滴滴流淌下来。
一只冷凉的手掌伸过来将她的手指从嘴里扯出来。
方瑾儒浑身一颤,不敢相信地仰起了脸。
堕久拿着一块纯白色的棉布帕子为她轻轻拭去伤口流出的鲜血,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露出来的下巴瘦削苍白。
“不过修炼六年,就轻率地干扰人间命数,瑾儒,你实在是胆大妄为。”堕久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她纤长浓密睫毛间凝结的几滴泪珠上,伸出手指接了一颗放进嘴里,似乎在细细地品味内里的苦涩与酸楚。他温和的声音带着不可错认的悲悯和哀怜,“百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看开些罢。你还是可以跟我走的。如今你灵识尽毁,生机耗损,往后恐怕会每况愈下,与我在一起,我总能保得你一世平安。”
方瑾儒怔愣地盯着他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消瘦得令人触目伤心的下颌,轻声道:“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我方瑾儒狂妄自大,以为能掌控生死,擅自去化解闵西廷命定的死劫,反把生我养我、恩重如山的父母害死。那么你呢?堕久,为了改变我的命运,你付出了什么代价?”
这方世界里,方瑾儒在二十四岁这年并没有去巴黎,而是陪伴丈夫童徵一起来波士顿参加为期十天的学术沙龙。方瑾儒独自一人在街头散步,丢落了一方刺绣折枝豆绿牡丹的素色丝绢,被远远跟随着她的闵西廷捡到后追上去交还给她。在同一天,到巴黎旅行的方瑾儒父母被一辆疾速奔驰的跑车撞飞,二人当场气绝身亡。
堕久沉默了许久,道:“你真的想知道?”
方瑾儒迟疑片刻,慢慢点了点头。
堕久轻轻地叹息一声,抬起头,俩人视线交缠的刹那,方瑾儒的瞳孔微微一缩,再也忍不住失声恸哭起来,每一声哭泣都压抑而痛楚,仿佛自灵魂的深处被艰难地一丝丝抽取出来。
那双本该无爱无欲的眼里已经染上俗世的尘埃,那样的眼神她在很多男人的眼里见到过——闵西廷、闵祁山、童徵,还有许许多多她根本连名字和相貌都已经忘记了的男人,内里无一例外地饱含着炙热如火的欲念,缠绵悱恻的情意和求而不得的渴望。
堕久的眼角已经生出了浅浅的皱纹,鬓角染上风霜,不过短短数年,这个几乎已经长生不死的男人以一种骇人的速度衰老下来。他们同住数载,曾经朝夕相伴,方瑾儒竟然毫无所觉。
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闵西廷得知她决定嫁给闵祁山时说过的一席话:“木石心肠,果然是木石心肠,哈哈,我闵西廷到今时今日才知道,原来真有人的心是石头生成的……”
方瑾儒摇头拒绝,继而反握住堕久瘦骨嶙峋的手掌贴到自己脸上,以一种她从来没有过的温柔眷恋的姿态对他道:“堕久,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不过是区区情劫,总能渡过去的,过了就是与天同寿。”
堕久苦笑一声,“我早料到会如此,仍然不忍心拒绝你任何要求。”
作为天命之子的禁脔,若非方瑾儒心甘情愿,这天下间谁人能将她带走?
堕久执起她的手爱若珍宝般亲吻,“渡不过,也不过是一死而已,你不必自责,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瑾儒,你要好好活着,如果我还没……”如果不死,十叁年后定会回来。
他的话未能说出口。自古情劫难过,多是兵解遁入轮回,况且魂魄之力受损,焉知有没有来世。他从不畏死,只是放不下方瑾儒。
堕久天资卓绝,行走天地之间,辗转数十年,自问已超脱天道,无所顾忌。
岂知天威难测。
宪珥一生唯爱其女碧落,绝不会顾惜连一面都不曾见过的外孙女儿。自堕久第一眼见到方瑾儒,取她而舍宪珥独女之时,因果错置,便落入天道的罗网,陷入情劫,生了心魔……
方瑾儒目送堕久离开,顿觉万念俱灰。
堕久本来已是方外之人,超出叁界,不入五行,却被她连累,重回红尘历劫受苦。
繁华褪尽,浮生若梦,她方瑾儒余下的岁月,不过是等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