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戒严,经年累月不开,我们就盼望着能进去瞧一瞧。”榴娘周身漾着馥郁的酒香,细腻的腮上泛起两团胭脂般的红,“女郎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薛妤对这位风情万种的西楼老板并不反感,她顿了顿,道:“待着也没趣。圣地看多了,都一个样。”
都是千重山,万道水,还有处理不完的大事小事。
“也是。”榴娘往楼下看:“都说我这西楼是快活**地,只有自己待久了,才知是什么滋味。”
薛妤侧目。审问妖鬼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她拥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直觉。
这位榴娘,身上笼罩着很重的情绪,确实不是简单的人物。
但薛妤不管这些,只要对她没恶意,没有犯事犯到她手上,她一概不费心神插手。
两人略略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后,薛妤转身回自己的院子。
梁燕迎上前,面目慎重道:“女郎,朝华大人传信,百众山深夜有异动。”
薛妤坐到宽椅上,长而纤细的指节落在茶盏上,甚至眼睛都没抬一下,问:“这次是哪两个?”
梁燕不敢看她的脸色,沉默了一会,才垂着眉开口:“是,句芒和陵鱼。”
不怪薛妤无动于衷,梁燕跟在薛妤身边,听到这样的消息没有一百回也有八十回,“百众山有异动”这六个字简直令人心惊胆战。
“谁先动的手?”薛妤问:“炸了几座山头?”
“朝华大人说,是陵鱼看不惯句芒整日在它眼前晃荡,加之昨夜月圆,陵鱼脾气格外暴躁,句芒一去,就打起来了。”梁燕如实禀报:“炸了两座山头。”
薛妤听完,原本落在茶盏上的手指搭在了额心处,她摁了两下,语气格外冰冷:“告诉陵鱼,它再敢惹事,殿卫司剐了它的皮。”
跟百众山妖怪们打架一样屡见不鲜的,还有薛妤这句话。初听时心中发怵不已,后来见犯事的大妖顶多挨一顿揍,过后活得比谁都滋润,再听这话时,就真是怎样的情绪都没了。
朝年带着受伤颇重的妖鬼进来时,听到的就是这么句凶残的话。
溯侑无不意外地垂了垂下颌,长而顺的黑发落在脸颊两侧,遮住了他整张脸。他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几个细微的动作,一个不经意的角度,脸都没露,落在人眼里,就已经是十二分的狼狈的弱势。
宛若受了伤的惊弓之鸟。
跟审判台上那个又凶又横的狼崽子判若两人。
薛妤目光落在他身上。朝年朝上一拱手,道:“女郎,人带到了。”
从审判台将人带下来后,薛妤考虑过应该如何安排眼前之人,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再想她像从前栽培松珩一样栽培一个人是决计不可能了。可既然救了,放任他自生自灭或是直接拘禁在邺都,那还不如不救。
“我看过你的资料。”薛妤摆了摆手,制止了朝年要将人强制摁着跪下来的举动,她看了眼天色,言简意赅道:“我问,你答。”
长如飞瀑的发丝间,那只手腕处鞭痕累累的妖鬼点了下头。
“灭云散宗之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吗?”薛妤问。
“知道。”溯侑没有立刻答话,他像是许久没有开口了,又像是在慢慢斟言辞,片刻后才吐出两个字。
不得不说,与这只妖鬼一身反骨不符的是他生了一张令人动容的脸,以及一把干净清冽的嗓子。
许是妖鬼都知道怎么诱惑人心,怎么最大利用自己的优势,溯侑想,若是她对自己别有所图,这个时候也该露出真目的了。
圣地继承者,要个男人而已,想看的时候看看,不想看了就丢开,实在不是什么大事。在审判台上当着那么多双眼睛做做样子就行了,下了审判台,一个废人,不值得日理万机的公主殿下费心编制什么借口。
“被圣地捉拿之前,你的修为已经不低,云散宗只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宗门。为了杀几个人,赔上自己的命,你跟他们之间有无法消泯的仇怨,因为什么?”薛妤条理清晰,一条一条说下来,堵住了他所有说“不是”“没有”的机会。
这次溯侑沉默得更久,薛妤不说话,也不催他,但很明显要他的回答。
“他们编排我。”溯侑吐字很轻,脸微微抬起一些,露出线条流畅的下颌和白得发光的半边脸,语气说是答话,更像是某种底气不足的抱怨,他一偏头,露出两抹如山峦般飞入衣领的锁骨。
他的眼睛很好看,瞳仁颜色极深,看人久了,会给人深情专注的错觉,再稍稍垂下睫,就是无辜和柔弱结合在一起。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是靠着这项本领引得一人族夫妇起了恻隐之心,将他抱回家,一口一口喂米糊糊才活下来的。
擅诱人心的妖鬼用余光观察薛妤的反应。她依旧坐得端直,脸生得小而精致,可惜时时绷着没有表情,一双眼睛清泠泠的,出人意料的干净和纯粹,寻不出一丝半缕意想之中的垂涎和占据之意。
得了这样一个答案,她只是点了下头,又问:“双亲可在?可有亲朋好友?”
溯侑眼神很快阴翳下去,他垂着头欣赏自己手背上根根交叠的经络,话语一字一句从嘴里往外蹦:“无父,无母。”
薛妤短暂的顿了一下。
诚然,她不是可以任人糊弄的草包,上面几个问题的回答,她一个字都不信。唯有这句,她觉得是真话。
“你天赋悟性极高,又是上过审判台的人,我不能放你离开。”这一次是灭宗,放回去之后再惹出一桩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止他自己,连她都要被诘问,“手册上说你修的是妖法,若是帮你续好筋脉,我希望你修习圣地或人族的法。”
溯侑爬满嘲意的嘴角有瞬息的凝滞。
“半年内我不回圣地,会在人世间游走,你跟着我,练练心性。哪日我觉得你足够理智冷静了,哪日你便自由了。”薛妤看着下面站着的妖鬼,他很高,身子颀长,看着乖顺,实则内里每一根骨头都是反着长的。
“在这之前,我需要你服下玉青丹。”玉青丹是圣地管控妖鬼常用的手段,服下去之后并不会影响行动和修炼,平时不痛不痒,但等同于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别人手里。若是他服下丹药,薛妤一念之下,他便会成为一具尸骨。
说得严重,可对现在的溯侑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
薛妤想杀他,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根本都不需要用这些外物。
而从头到尾,她没对他那张脸,那双眼表露出任何一点别样的心思。
“我不瞒你,你现在已经长出妖丹,想要转道修仙法会比别人艰难数倍。这玉青丹你可以不吃,可若这样,我不会帮你解开禁制,更不会替你续接经络,你只能是个凡人,也只能生活在百众山。”
“如何选择,你自己思量。”
薛妤心善,但不是善心泛滥,他若是不按她的规矩来,她不会管他。
另一边,朝年朝溯侑递出一只白玉瓶,瓶口一斜,玉丸滚落到掌心中。
溯侑自进屋起第一次抬起头,露出全脸,四目相视,他仔仔细细地观察薛妤那双眼。
严肃有,清冷有。
唯独没有对妖鬼的不屑和对生命的轻视。
就像他所想的。
她没必要编鬼话骗他。
也根本不需要。
“好。”他很快低下头,轻声应了一句,白得过分的指节捏着那颗药丸送入嘴里。
第9章
二月末,春寒料峭,赤水回程的队伍中,气氛比天气还冷。
山海城是大城池,亦属于明文禁令不得御空飞行的城池之一,想要进出,除了徒步,就只能借助车马之力。
赤水的马车上纂刻着法阵,一路疾驰生风,风声啸啸,车内却很安稳,感受不到一丝颠簸。
音灵的车架走在最前面,一骑绝尘,甩开别人好一段距离。
后面那架马车里只坐了两个人,赫然是路承沢和才逃脱生天的松珩。
“行了,也别想那么多。”路承沢拍了拍松珩肩头,将疗伤药散推到他跟前,道:“你现在养好身体最重要。”
松珩脸色极白,整个人起来孱弱又疲倦,扯着嘴角笑起来时怎么看都是一股逞强的姿态:“你放心,我都有数。”
“还都有数。”路承沢看了看他崩开不知多少回的伤口,道:“我提醒你一句,你现在可不是战无不胜的天帝,这具身体哪经得起你这么折腾。”
“我知道该怎么做。”松珩道:“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正因为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回忆和理智都告诉他,现在他该做的是吞下疗伤药散闭着眼好好梳理身体中紊乱的经络。这样等回了赤水,路承沢出手给他续上时会方便迅速很多。
可他一闭上眼,眼前闪过的都是薛妤点名留下那名少年时的情形。
他静不下心。
他想不明白。是真不明白。
“呐。”路承沢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摇了摇头,从袖袍里拿出一本手册,推到他面前:“看看吧。”
顾念他手上没一块完整的肌肤,路承沢贴心地替他翻页,修长的食指落在其中一页的小像上,道:“薛妤这次救的是一只妖鬼,资料都在这里,你自己看看。”
“你记不记得,除你之外,上一次活下来的是哪两个?这个溯侑可有在里面?”路承沢问。
“太久了。”松珩皱着眉摇头,道:“我只记得有个叫沈惊时的——这次被陆秦救下来的那个。”
当事人都不记得,路承沢更不记得。
“其实不只有你,我也不明白。”路承沢啧了一声,流光熠熠的凤眼里现出些真实的不解之意:“就算要选,她选谁不好,非选个灭人满宗的,还是只妖鬼。”
“我看来看去,若说这只妖鬼有什么值得一说的,就只有那张脸了。”
翻完溯侑的,松珩默不作声烦到自己那页,才要看下去,听到松珩这句话,他无声无息屏了下呼吸。视线再落到纸张上的时候,他是一句话,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
“我从前没问过你。”路承沢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开口道:“看看别人进审判台干的都是怎样骇人听闻的事,你这倒好,还跟皇宫中人扯上关系了。”
“那位王爷干了怎样人神共怒的事,让你这样的性格都非要杀人。”
虽说圣地地位特殊,自称古仙,可这世间说到底还是以人为本,皇宫是人权最集中之地,拥有千万年积攒的底蕴。圣地和皇族一向是互相敬重,井水不犯河水。
修士杀人其实并不少见,这世上每天死去的人数都数不清,一条人命根本不足以惊动圣地,不足以让他被压上审判台。
可松珩杀的,是拥有皇族血统的亲王。
此事一出,天子震怒,下令举国缉拿。若不是扶桑树的神念选中了他,这会估计已经被千刀万剐,尸骨无存了。
只是这样一来,路承沢更不好跟族里交代。
“我已经想好了说辞,你到时候配合一下就成。”路承沢说:“你当年跟着薛妤,也不止一次到过赤水。我那环境虽然比不上羲和与北荒,但比邺都还是强上不少,灵气充沛,你有功底在,重修不是一件难事。”
松珩朝外远看了下,半晌,温声道:“承沢,多谢你。”
“你我之间,说什么谢。”
“但松珩,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路承沢迟疑半晌,斟酌了下言辞,还是道:“当年我就提过,你和薛妤,可能真不合适。”
“确实,她身份尊贵,配谁都绰绰有余,即使是你成为天帝,她依旧是最合适的天后人选。可邺都嫡系到了这一脉,就她一个女孩,从小独挑大梁。想一想她手底下压着多少妖鬼就知道,要坐到这个位置,不论是手段,还是性格,都需要十分强势。”
“这就注定了薛妤不可能依附于人。她自己足以独当一面。”
“你呢,你看着脾气好,心地良善,实际上也执拗,认准的事掰不过弯来。”
说完,路承沢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这男女相处之道,大多互补,我强势些,你就柔软些,你心软些,我就果断些。两个都身居高位,又是藏着事不说,喜欢自己解决的,怎么处得长久。”
“就比如那位茶仙,还有邺都的事,明眼人都能看出不是那么回事。我问你,你不说,薛妤问你,你也不说,这能怎么办。”
“别人想为你说话都找不出说辞来。”
松珩疲倦地闭了下眼,哑声道:“总有一天,她会理解我。”
“承沢,只有经历过那种绝望的人才知道……”他说到一半,觉得疲惫似的停了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