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一天,张问从内阁早早返家,因为家里边来人说几个夫人从浙江到京了……但是沈碧瑶和韩阿妹因为自家有事,暂时并没有到京来。回家的路上,张问遇到了王体乾的那个红颜知己余琴心。张问坐的是官轿,停轿之后,他从轿子里面走出来与她相互执礼,对余琴心以礼相待。
余琴心作为一个女人,受到内阁次辅的这般礼遇,很显然是因为王体乾的关系。她今天穿了一身浅色的襦裙,收拾得淡雅得体、秀色可人,不过脸色不太好,眉宇之间的郁色让她看起来如遭大变。
“琴心姑娘遇到什么难事儿了?”张问关心地问道。
余琴心忍住眼泪,左右看了看,哽咽着说道:“妾身能和张大人单独谈谈吗?”
张问沉吟片刻,心道她毕竟是别人的女人,虽然王体乾是个太监,但是也要给予一定的尊重。和别人的女人同乘一轿显然不太合适,请到家中也不太好。张问便指着街对面的一家茶楼说道:“那我请你喝杯茶,咱们去茶楼上的雅间里谈。”
余琴心点了点头,没有表示异议。张问遂带着几个侍卫一起向那家茶楼走去。因为张问刚从内阁出来,身上还穿着大红的一品官袍,肚皮上的补子是仙鹤!所以一走进茶楼,立刻就使得掌柜亲自来招呼。
在京师,穿红袍的官员并不少见,四品以上就穿红袍嘛,京师那么多官儿,四品以上的确实不少。但是肚皮上敢画仙鹤的,实在就是难得一见了。
按律法,一品官的补子就是仙鹤,但是从嘉靖朝开始,生了一点变化。嘉靖信奉道教,因为当时一品官有点多,他每天看着一大群挂着仙鹤的乱七八糟的官儿在面前晃,十分不爽,于是后来大部分一品官都不敢穿仙鹤补子了,只有少数亲信的大臣敢穿这种衣服。只要有了先例,就基本上是祖制,后来的朝廷也延续了这个祖制,只有少数人敢穿仙鹤补子。
当今朝廷,官员数以万计,穿仙鹤补子的文官只有几个,而张问就是其中之一。
开茶楼的八卦挺多,当然知道一些这指头都数得清的仙鹤补子,掌柜的打量了一下张问,见其年纪轻轻,很快就猜了出来,打躬作揖道:“敢情您是内阁次辅张大人?”
张问笑了笑:“你们这儿消息还真多呢。”
“哪里哪里,大伙儿到茶楼里喝茶,听曲儿、听书,要不就是吹吹牛闲聊些逸闻趣事儿而已……”掌柜的故作无意地瞟了一眼边上的余琴心,说道,“楼上有清静的雅间,您让自己的人在外边守着,说什么话儿保管没人听得见。”
“成,那你就带我们上去吧。干净的地方就成,咱们就是说说闲话,叫人听见也没什么。”
“张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老朽带几位上去,请。”
在茶楼掌柜亲自带引下,张问和余琴心进了一个雅间喝茶。待店家上了好茶,张问端起茶杯用盖子轻轻拂弄着水面,闻着茶叶的清香,等着余琴心说话,她肯定有什么话要给张问说。
不料余琴心呆呆地看着窗外,忧郁地一言不。张问心里面有些急了,自己那几个女人刚刚到京,几个月没见了,他还想赶着回去重逢呢,话说小别胜新婚,他哪里有闲情配着别人的女人在这里磨蹭?
饶是这样,张问依然没有表现出不耐烦来。或许是因为他对余琴心多少有点好感,虽然那次去王府听琴被她摆了一道,不过回忆起来倒是件有趣的事儿,张问很多时候心胸并不狭窄。他和余琴心虽然交往不深,但总算一个朋友关系。身居高位,朋友实在难得,大多是有求于自己才交往,真正没有利益牵涉的人少之有少。
于是张问又陪她闲坐了一会,见余琴心还是没有说话的意思,张问便故作很闲逸的姿态说道:“余姑娘觉得这家茶楼的茶怎么样?”
余琴心这才回过头来,轻轻闻了一下,点点头道:“几道工序都还考究。张大人对茶道有兴趣么?”
张问摇摇头道:“实际上我喝着手里这杯茶,和喝百姓家用的那种花茶,完全没有任何区别,它们真有什么区别,我也不知道。”
余琴心听罢忍不住笑了出来。
张问随即又说道:“我觉得女子还是笑着比较好看,虽然大伙老是用眉间轻蹙形容女子的美貌……对了,你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当我是朋友,说给我听听,看我能帮上什么忙。”
“朋友……张大人真愿意当我是朋友吗?”余琴心怔怔说道。
张问叹了一声道:“多两个能说话的朋友,并不是坏事。”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今天找张大人,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找你……只是上回在古董店里,我觉得张大人是一个很好的人,而且也知道我那点事。我不知道应该找谁的时候,就想起了你。”
张问沉默片刻,说道:“余姑娘把真相都向王公公坦白了么?”
余琴心摇摇头,眼眶里浸满了眼泪,“我没有说,但不清楚王公公怎么知道了……他肯定已经知道了!王公公掌着东厂,消息特别灵通,我以为他很相信我,不会监视我,现在看来,他肯定在监视我……”余琴心声音哽咽,语不成句地倾述着,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张问看着她的眼泪,并不像别人那样看见女人哭就觉得特别可怜,在张问的想法里,哭的时候很爽很痛快。哭的感觉,他这辈子记得起的就一次。
他想了想,说道:“你的意思是王公公可能知道了,但是他并没有在你面前点破?”
“嗯。”余琴心含泪点头,“他是肯定知道了,我看得出来,就差明说。”
张问冷静地说道:“这样的话,事情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糟糕。既然王公公还在犹豫,他肯定还念着旧情,不会杀你的,你别太害怕。”
余琴心泪眼婆娑地看着张问:“但是我们的裂痕再也无法弥补了,没有了王公公,我以后该怎么办呢……他一定很伤心,很愤怒,而且王公公有这么大的势力,万一有一天恨起来,我……”
余琴心的削肩抽?动不已,她既伤心又害怕。王体乾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余琴心原本是深得王体乾的信任,得到这么一个人的信任,就会拥有很多东西,尊严、财富、地位……这些东西,一下子没有了,任谁也会十分难过吧;再有王体乾是她的知音人,世上知音难寻啊,失去知音,也是令人难过的事。她害怕,面对王体乾,她就像一只羔羊一般。
张问听罢余琴心的述说,并没有产生任何不理智的冲动……男人的潜意识里一般都会有一股子英雄主义作祟,看见弱小和可怜就会产生一种救世主的心态。不过张问的经历和性格,很好地控制了这种心态,他没想着要对这个女人怎么样,他不可能说:老子和王体乾的权势差不多,而且不是太监社会地位比他高,你长得这么漂亮,跟我得了。
张问不是见着漂亮女人就想收入后宫的人,天下漂亮女人那么多,难道都收来自己养着?况且余琴心这种经历复杂、高端物质生活的女人,多弄几个张问恐怕都养不起。张问对她并没有特别的感情……交情浅能说上话的朋友而已。
于是张问说道:“现在我倒是可以帮上你的忙,但是这样反而不好。”
余琴心道:“我应该怎么办?”
张问不慌不忙地说道:“我给你讲个战国时期蔺相如的故事。完璧归赵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但和氏璧并不是一开始就在赵王手里,一开始是在宦官缪贤那里,当时蔺相如还是官宦缪贤门下的一个宾客。缪贤得到和氏璧,喜欢得紧,就私藏了,结果被赵王现,要治他的罪。缪贤就想逃往他国,当时他想到了另外一个诸侯多次向自己示好,关系不错,就想投奔过去。这时候蔺相如就出现了,劝说缪贤:那个诸侯对你示好,是因为你是赵王的宠臣;可现在你已经成了赵王的罪臣,如果逃过去,诸侯为了不得罪赵王,可能把你押解回来。缪贤就问我该怎么办啊?蔺相如说不如主动到赵王那里请罪,只要态度诚恳,说不定赵王念着旧情,就饶恕你了。缪贤按照蔺相如说的做,果然赵王赦免了他的罪。故事完了。”
余琴心听罢张问的故事,当然明白张问是劝她主动到王体乾那里交待事情原委,现在魏忠贤已经死了,就不存在余琴心继续为魏忠贤做事的嫌疑,因为态度诚恳,说不定王体乾就会宽恕她。
余琴心想了想,却问出一个张问始料不及的问题来:“蔺相如为缪贤出主意,说那个诸侯和缪贤交往,是因为赵王的关系;我想知道,张大人和我交往,是因为王公公的关系吗?”
这句话倒真是把张问问住了,张问心道如果不是因为王体乾的关系,自己还会花时间和余琴心坐到这里聊天?不过他又转念一想,她已经失去王体乾的信任,再怎么弥补和宽恕,都无法回到以前那种信任了,如果真是要利用她,现在她还有什么利用价值、还需要鸟她吗?
张问想明白之后说道:“我能与你认识是因为王体乾,但是我今天和你说话,并不是因为他。”
余琴心听罢很是欣慰,但是她也有女人的共同点,老是不满足、老是要问个没完,就像女人们问你爱我吗,你为什么爱我,你爱我多深,你为什么爱我这么深……于是余琴心又追问道:“不是这个原因,是为什么呀?”
张问:“……”
张问心道:如果不是因为王体乾有权有势,他一个太监能得到余琴心的芳心?张问顿时觉得有些寂寞,女人并不像美丽的外表那样好。他看了看天色,站了起来,说道:“我得回去了。对了,以后你还是少见我为好,王体乾和我现在并不是亲密无间,谨防他怀疑你和我有所勾结。你照我说的做,向他坦白交心……但是很难回到以前了,听说皇后喜欢听琴,你可以留在皇后身边,也有个归宿。”
余琴心道:“张大人,谢谢。”
张问回头淡然一笑,走出门去了。
刚出茶楼,就见一匹快马向这边飞奔而来,马上的人是个青袍官员,于是张问就站在原地等着他过来。那官员奔到轿前,从马上跃下来,对张问执礼道:“张阁老,元辅让下官找您回去,有急事要您拿主意。”
张问转头看了一眼回家的路,皱眉问道:“什么急事?”
那官员道:“通政司刚刚收到四川总督、总理西南五省军务朱燮元的捷报,官军活捉了永宁大土司奢崇明,斩十六万,彻底荡平了西南土司叛乱。元辅收到捷报之后,一面呈报司礼监,一面让下官找张阁老回去安排内阁票拟等事宜。”
四川永宁土司奢崇明自天启元年起,拥兵十万造反,当时成都兵力空虚,奢崇明攻下成都青羊宫、杀死了蜀王,又联络贵州、云南等土司起兵,严重威胁了明王朝的统治。三年以来,朝廷在西南花费了巨额军费,起起伏伏打了这么久,朝廷又将原四川布政使朱燮元先后升到四川巡抚、四川总督节制五省军务的位置,调集几省大军,总算解决了西南兵祸。算起来,仗都打了三年,这个捷报确实是天大的喜讯,对内阁来说,起码每年的军费又节省了许多。
事情虽然大,但是朱燮元还远在四川,这种事也不慌一天两天,张问先是有些困惑,顾秉镰慌着找自己回内阁干甚?片刻之后,张问顿时明白了,朱燮元挂着总督的大印、打了大胜仗,回来之后就是铁板钉钉地位列九卿,对朝局肯定有所影响,况且兵部尚书崔呈秀倒台之后,兵部尚书的位置还空着,很可能会让朱燮元出任兵部尚书一职。当然如果张问不愿意让朱燮元干兵部尚书,可以给他安排一个清水衙门做小九卿。
捷报传来,一些细节上的东西就可能影响朱燮元的前程,所以无论张问站在什么立场,都要早作安排。正因为这个原因,顾秉镰才第一时间找张问拿主意。顾秉镰并不争什么,但是心里面却把整个朝廷看得清楚,从这件事上,他就立刻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凡事让张问拿主意。
张问第二次回头去看回家的路,虽然沈碧瑶和韩阿妹没有来,那几个刚到京师的女人张问也不是太重视,不过总算是自己分别了这么久的家人,他没有了父母,他身边那些女人就是他的家人。所以张问有点不情愿回内阁捣鼓个半天耽搁太长的时间。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道:“回内阁。”
朱燮元在京师当小官的时候,张问还不知道在哪里吃奶,后来朱燮元说父母年岁高了,就辞官在家里侍奉父母十年,然后启用为陕西按察使、四川布政使,就一直在地方上干,所以张问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这样一个不熟悉的人,张问必须得提防着点,不然以后万一政见不合,平白给自己弄一个制肘,张问心中的革新大计就会受到严重的负面影响。
因为这个原因,张问放弃了回家的打算,返身回内阁去了。
张问走到内阁办公楼的大厅里,顾秉镰就从内阁值房里走了出来,和张问相互见礼,两人一起走到南厅的辅值房里商量。
顾秉镰把一份折子递给张问说道:“因为是捷报,朱燮元的折子老夫已经让人送上去了,这份是通政司的备案抄录,张阁老先看看。”
张问接过折子,翻看大概浏览了一遍,捷报一般都那么写,没什么看头,不过就是地名、数据等有点差别而已。
顾秉镰沉默了一会,沉声说道:“这个朱燮元多数时候都不在京师,老夫对他也不熟悉,不过他在朝廷里名声很好,尤其有孝子的名声。况且现在的朝廷元老剩得不多了,朱燮元这样的资历和功劳……”顾秉镰再次降低了声量,小声说道,“皇上如果要增补阁臣,朱燮元可是不二的人选。”
张问看了一眼顾秉镰,心道这老家伙滑得很,眼看现在朝廷里张问得势了,他便多次在各种细节上表明自己的态度要靠过来。高明之处关键是顾秉镰从来没有自降身份,而且在保持足够的尊严后表明立场,这点就让人佩服了。
张问不动声色地说道:“要入阁的话,须得先让他做部堂长官,兵部尚书一职空着,就看他能不能做兵部尚书,如果做不了尚书,入阁就是空谈了……当然,咱们内阁得照着皇上的意思来办,如果皇上真要让朱燮元入阁,我们也别拦着,拦也拦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