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日是农历八月二十四,这天是父亲四十八岁的生日,晚上“迎国庆”全连聚餐后,梁荆宜打了电话回家。
接到祝福电话的父亲很高兴,因为农历八月二十二是母亲的生日,那晚母亲守了半夜的电话,可铃声却一直未能响起。
今天他主动打电话送上祝福,令到父亲颇感意外。
在与父亲的通话中,他隐约听到母亲在电话边上发泄着“不满”。
闭上眼睛,他也能猜到母亲生气的样子肯定是故意装出来的。
母亲这么做的目的,无非就是想经常听到他的声音罢了。
父亲在电话里告诉他,今年湖北这边农村干部选举,实行“海选模式”。
也就是由本村村民选出自己心仪的村委会干部,彻底改变以前由上级推荐加指派的村干部任命制度。
父亲说,他不想再继续担任村干部了,这二十多年干下来,自己是伤天伤地伤脑筋。不仅把儿子的教育没搞好,连家庭也没经营好,简直是太失败了。
其实,在二零零零年年底的时候,他给镇里的主要领导写过辞职书,但领导一直没有批准。
父亲也是一名退役军人,在河南某地的坦克师服役四年,有着二十多年的党龄。
在梁荆宜的眼中,父亲能说会道,又懂点医术,特别是写得一手漂亮的小楷,令旁人羡慕不已。
遗憾的是,他在一九八五年和一九八六年考国家干部,连续两次都因文化课不及格,没有被录取,这使得他丢掉了进取心和追求进步的动力。
在梁荆宜的记忆里,父亲对他的管理比较宽松,尤其是在学习方面,几乎到了不过问的地步。
这也导致读书时,他的家庭作业本,经常忘记在学校,而老师放学后布置的家庭作业,常常是他第二天提前去学校抄同学的。
学习上的一塌糊涂,也直接导致这货连初中都没考上。
在一九九一年的时候,JZ这边还没有完全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
像小学考不上初中的学生,要么选择留级待明年再考、要么选择回家种地、要么选择出钱继续读书。
父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多交了三百块钱,才让学习成绩一塌糊涂的梁荆宜可以继续学业。
三年后,准备升高中了,可梁荆宜这货却连参加中考的信心都没有。
话说一个英语经常考个位数的傻鸟,又怎敢走进考场呢?
可平时不管学习的父亲,还是没有放弃他。
为了让他有书读,父亲咬咬牙,借钱凑了三千块的赞助费,他才掂着包,气宇轩昂地迈入了新的学校,继续混他的日子。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准备去学校报名的前夜,他鼓起勇气对父亲说:“老爸,我不想读书,读书太累了,我想出去打工挣钱。”
听完父亲当即就黑下脸来厉声警告他:“你可以学习跟不上,但是你不能连在学校‘混’的勇气都没有。书是必须要读的,你能学多少是多少,这事没得商量。”
或许是父亲的这一次“黑脸警告”将梁荆宜在学习上的惰性,给扭转了一部分。
在荆州读书的那三年里,有所醒悟的他把学习知识当作是第一要务,各科成绩也能在班里面维持在中等偏上的样子。
就这样一直坚持到毕业,他算是顺利地将毕业证拿到手了。
可谁曾想到,毕业即失业。
面临找工作,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有手有脚,工作应该好找,养活自己不在话下。
岂料找工作却四处碰壁,这让他的自信心,更是饱受摧残。
他灰溜溜地回到家后,天天窝在房间里生闷气,不是提笔对着纸胡写乱画,就是对着性格唯唯诺诺的母亲发脾气。
父亲见他意志消沉,再这么下去担心会整个抑郁症来,于是在一次俩人的交谈中,问他想不想去当兵?
谁知萎靡不振的梁荆宜突然眼睛放光,说想去,
既然儿子想去当兵,父亲便开始准备和谋划这个事。
那年的征兵工作是十月份开始的。
从来不向人低头示弱的父亲,悄咪咪地在村头榨坊里打了十斤香油,然后骑着摩托车去了趟镇武装部部长的家里。
这是父亲第一次给上级领导送礼,之前他一直对这种遛须拍马的行为不屑一顾,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为了儿子的前程,他愿意卑躬屈膝地去做以前内心非常抗拒的事情。
一个月后,报名的适龄青年正式开始体检,梁荆宜参加初检一切顺利。可一周后,在区民兵训练基地接受复查的时候,他却出了点意外。
部队接兵的军医说,他的心脏有杂音,并且心律不齐,这要是到了部队会适应不了高强度训练的。
说得直白点,就是身体不合格,复检出局了。
在外面等待的父亲不相信这是真的,在没当兵之前,父亲在村里当过医生,部队的卫生员他也干过,所以他对军医的判断,持怀疑态度。
经过与镇武装部部长沟通后,他带着梁荆宜马不停蹄地坐车到JZ市人民医院检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在车上,父亲装着一脸轻松地样子说:“心脏有杂音,还有那心律不齐,不是仅凭医生的耳朵就能听出来的。部长跟我交底了,市人民医院出具的检查结果,完全可以推翻军医的判断。”
梁荆宜也搞不清楚,此时到底是该相信军医,还是该相信父亲。
一个小时后,经过市人民医院专业仪器的检查,他的心脏没问题,啥杂音和心律不齐都不存在。
有了这个检查结果,之前被判“出局“的梁荆宜,又被给救了回来。
十二月五日下午,穿心店镇武装部确定了各村参军入伍的人员名单。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八界村的村干部已经落选的儿子,居然上榜了,而梁荆宜却莫名奇妙地又给“出局”了。
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着急得不行,他既要安抚儿子的沮丧情绪,又要想着怎么去解决这个事。
母亲就不用说了,典型的家庭妇女一个,遇到这种棘手的事情,她只会骂天骂地,最后骂到自己六神无主。
“明天早点起来,我们去找人。”父亲说得很坚决。
儿子今年去当兵这个事,必须全力以赴,不能有半点差池。
次日三点半起床,天公很不作美,外面狂风大作,大雨磅礴。
父亲和他肩并肩,共撑着一把雨伞,俩人打着手电筒,深一脚又浅一脚的,来到了村医李忠寿的家。
敲门,当得知是老熟人后,李医生赶紧披了件外套,就起身开门。
他的爱人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和梁荆宜的父亲在一起共事二十多年,关系自然是铁得一笔。
进了堂屋,李医生关上门,倒了两杯开水,俩人寒喧了几句后,即刻进入正题。
父亲把梁荆宜“莫名出局”的大致情况说了说,然后,委托李医生帮忙打电话给他的一位在区武装部当副部长的战友,请副部长过问一下,梁荆宜被淘汰出局的具体原因是什么。
到底是当过兵的人,那种雷雳风行的作风是嵌到了骨子里,李医生也不管现在才几点钟,他拿起电话就拨。
战友感情深,真不是一句空话。
电话是打通了,可接电话的副部长家属说,老公出差了没回来。
这可怎么办呢?李医生也很无奈。
父亲拿出一支烟,打开大门去外面抽了。
他知道李医生不抽烟,而不抽烟的人,特别闻不得那种烟味。
父亲出去抽烟,梁荆宜听那风雨交加的声音,他也搞不懂父亲是出去抽烟了,还是出去抽风了。
一分钟后,头发上沾满雨水的父亲推门进来,他对梁荆宜说:“你不要着急,好事多磨,我们总会想到解决办法的。”
看得出来,一脸焦虑的父亲,内心也是饱受煎熬。
当了二十多年的村干部,却连儿子当兵这个事都办不好,要是说出去,也怪丢人的。
“老梁啊,要不我再找找其他在JZ的战友,看有没有能帮上忙的?”热心的李医生还在尽量想办法。
“不麻烦你了,我有一个战友给区武装部部长开车很多年了。不过,我俩有好些年没联系了,这次我想直接去找他想想办法。”父亲摸了摸装烟的口袋,那手旋即又放了下来。
他现在心里很矛盾,所以,总想着点上一支烟,来给自己定定神。
在家时,梁荆宜经常会听到母亲埋怨父亲,说他是个“平时不烧香,用时喊老张”的人。
但没办法,父亲就是这么一号人,他不善于经营那种所谓的“人脉圈子”,更不想在迎来送往中耗费精力和财力。
所以说,他的性格和眼界,同时也决定了他人生所能达到的某个高度。
谢过李医生,他俩顶着狂风暴雨走到樟树街,坐最早的一趟班车,匆匆赶往荆州。
八点半,在区武装部的大院里,父亲顺利找到了那位叫陈显斌的战友。
好些年没见面的他俩,是又握手又大拥抱的,叙旧先放着,俩人马上直奔主题而去。
五分钟后,了解情况的陈显斌撇下俩人,匆匆跑向办公楼。
等待结果的梁荆宜望着父亲那紧锁的眉头,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没底。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今年不去,反正自己才十七岁,时间和机会大把。
“老梁,今天就在我这里吃饭,我把区烟草专卖局的老梅给叫上,咱们这几个战友好些年都没见面了,说好了不能走啊!”从办公楼回来的陈显斌对梁荆宜当兵的事只字未提。
“我儿子的事情......”见老战友把正事没当一回事,父亲那是着急得不行。
“你今天要是留在这里吃中饭,那么,你儿子当兵的事情,包在我身上。如果今天你不在这里吃中饭,那我就什么也不管了。”陈显斌摊开双手,但他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看那个德行,已然是胸有成竹了。
“行,我听你的安排。”父亲同意留在这里吃饭。
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那么点眼力劲,他还是有的。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小子你过来。”陈显斌笑着把手往梁荆宜的肩膀上一搭,“侄儿子要听话啊,回去最近个把星期时间,哪里都不要去,就天天呆在家里。”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是个傻子也都明白了。
“是,谢谢陈叔叔。”梁荆宜可高兴坏了。
当兵的过程一波两折,直到现在有了陈叔叔这句话,他心里的那块石头,才算是最终落地了。
下午三点,父亲执意要走,哪怕老战友反复施压,他也绝不妥协,因为他着急回镇武装部确认。
面对帮了大忙的陈显斌,父亲邀请他和另一位战友梅文龙,在梁荆宜当兵宴客的那天去家里作客,到时候再一并表达谢意。
坐车回到穿心店镇,已是过了四点。
俩人来到镇政府机关大楼,当时镇武装部部长和接兵干部在会议室开会,他俩等了二十多分钟,武装部长才出来面带歉意地对父亲说:“老梁你儿子被录取了,昨天是我们这边搞事的那个临时工,把名字给写错了。”
父亲一个劲地感谢部长和接兵干部,并要了接兵干部的电话。
其实部长把责任推到“临时工”身上,那都是给自己找台阶下。
梁荆宜心里清楚,整个镇上入伍的一共才二十来个人,除非临时工是文盲,不然三个字的名字也能写错的?
临时工怎么了?临时工又不是“万金油”。
说到底还是父亲的战友管用。
尘埃落定,回家吃过晚饭后,梁荆宜见父亲骑着大阳九零的摩托车出门,他问母亲,这么晚了,父亲还出去干嘛?
母亲小声说,你老头子去村头的榨坊打油了,说要在接兵干部最后一次家访时送十斤香油表达一下心意,这样的话,等你到了部队,万一又有机会被人家关照呢!
母亲的一席话,顿时令到梁荆宜的眼圈泛红。
以前他觉得父亲很不称职,因为对他的学习和生活方面,父亲管得极少,却要求很高,遇到偶有破天荒地关心学习方面的问题,也是用拳头和棍子来说话的机会多。
如今回头想想,他又觉得父亲也不容易,村里的事情要管、家里的农活也要干,试想一下,父亲哪里还会有什么精力和心思,来管他的学习和其它方面呢!
对于给接兵干部打香油一事,后来父亲送他参军走的时候,也把这个消息主动“透露”给他了。
只是那个收了十斤香油的罗军医,自从火车站一别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了。
思绪拉回现实。
如果五年前,没有父亲的一再坚持,没有李医生和陈叔叔的出手相助,他的“军旅梦”,可能永远就只能是一场梦了。
时光荏苒似白驹过隙,转瞬间已二十多年过去了。
如今,年少不懂事的儿子已经长大,而风风火火了大半辈子的父亲,则半只脚业已踏进了“天命之年”。
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梁荆宜除了祝福父亲“生日快乐”之外,他还想对父亲衷心地说声:谢谢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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