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男生 女生 完本 书单 专题 APP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武侠网 > 其他 >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 到达老龙城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到达老龙城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3-12-29 03:01:54 来源:免费小说

  天阙峰青虎宫这艘渡船,在到达宝瓶洲老龙城之前,还需要停靠三座渡口,最北一座正是桐叶宗山门外的常春渡,四季如春。

  只是陈平安如今只想着安稳到达老龙城,其间三座渡口,加在一起停留了将近一旬光阴。陈平安始终不许裴钱下船去渡口店铺晃荡,黑炭丫头只能搬了条凳子在观景台,眼巴巴望着三座渡口熙熙攘攘的繁荣风光,偶尔魏羡会过来陪裴钱聊会儿天。

  不过虽未下船,陈平安却请了这艘渡船的青虎宫长老管事,帮着购买了许多物品,魏羡等四人都给了一份单子,一起交予管事。

  魏羡要了些各地风土人情的书,卢白象买了一把人间王朝从宫中流出的御制古琴,隋右边没提要求,仍是孑然一身唯剑足矣的架势。朱敛倒是给了一大串书单,结果陈平安光看纸上的书名,就头皮发麻,打死不乐意交给渡船管事了,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直接就让朱敛收回去,说是仙家渡口不卖这些书,到了老龙城让他自己去市坊书肆搜罗,朱敛扼腕痛惜,只得作罢。

  陈平安除了练习撼山拳走、立、睡三桩,那部《剑术正经》所记载的剑术也没落下,反正两者可以一起练习,再就是钻研那道仙家口诀,虽然口诀极其上乘,可是世间炼器,最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有一身好手艺而无从下手。飞剑初一和十五,因为不是陈平安自己炼成的本命飞剑,所以只需养剑即可,又有“姜壶”这枚养剑葫芦,已经不能更加省心省力了,可一旦自己炼化本命物,所需天材地宝的数量和价值,那真是令人咋舌,品秩越高,越是无底洞。

  那位观道观观主,让卢白象捎给自己的那句“花钱如流水”,除了调侃之外,也是个颠扑不破的大事实。

  如今长生桥建成了大半,府门大开,迎接八方来客,越是身处灵气盎然的洞天福地,陈平安就越危险,所以在清境山临近天阙峰的石拱桥上,陈平安才会摔跟头。当时他还无法完全驾驭法袍金醴,去阻挡那股灵气的铁骑洪流,灵气与体内一口武夫纯粹真气相冲,才会失控。

  法袍金醴能够收纳、转化的灵气再多,终究也有个瓶颈,一旦金醴蓄水饱满,任由灵气冲入各大气府窍穴,就该轮到陈平安的武道境界下跌了。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炼化第一座洞府的法宝,到底选哪一件。若是选择五行之水,会相对简单,因为玉简上,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就是以炼水作为例子,阐述祈雨碑文蕴含的大道,讲解过大致的炼水所需材料,其中着重提及了“水精”这关键一物。凝聚了水运精华之宝物,皆可为水精,只是品秩悬殊,河伯坐镇的河水,跟上古龙宫坐镇的江渎之水,应运而生的水精材宝,天壤之别。

  可以说,用什么品秩的水精来“炼水”,会直接决定陈平安五行之水本命物的品秩高低。

  渡船悬空停靠常春渡旁,裴钱在观景台站在凳子上望着渡口那边,眼馋得很,惆怅得很。

  陈平安这会儿坐在桌旁,对着桌上那方可爱可亲的水字印,也愁。更愁的是,当陈平安深入了解了“可炼万物”的那门法诀后,据他猜测,一旦炼化水字印为本命物,那么每次盖章,帮助世间有缘的水神提升水运,就极有可能会让陈平安伤及本命元气;好处就是原本钤印一次就会消耗一部分神通的水字印,不再有沦为寻常印章的担忧。所以陈平安打定主意,五行之水,就是炼化这方水字印了!

  涉及本命物,由于不是寻常的炼化为虚而已,那么接下来必须拥有一只炼物的丹鼎。这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购买不易,得去找肯卖的仙家,找到了之后,又想购买到好的,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更是难如登天,就看陈平安兜里有多少神仙钱了。

  老子现在没几个钱了!陈平安满脸愤愤不平。

  谷雨钱已经一枚不剩,如今没了骊珠洞天,意味着天底下就再无新的金精铜钱出现,每用一枚世间就少一枚,而破庙一役,陈平安一下子就用掉了两枚。

  如果不是隋右边,而是魏羡三个糙爷们,陈平安真想把他们拎出来揍一顿。

  裴钱扛着凳子返回屋内,坐在陈平安身边,担忧问道:“咋了?咱们钱不够花了?”

  无心之言,却恰好一语中的。

  陈平安看了眼裴钱,这丫头安慰人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裴钱以为陈平安开始嫌弃自己是个赔钱货,吓得不轻,泫然欲泣,皱着那张黝黑小脸,悲悲切切道:“别把我从船上扔下去啊,我以后每天不嚷嚷着吃鱼吃肉了,一碗白米饭加三筷子腌菜,就可以打发我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吃多吃少没关系。你这会儿是长个子的年龄,多吃几碗饭能花多少钱。”

  裴钱一抹脸,瞬间笑容灿烂,道:“到了老龙城,咱们有落脚地吗?如果有的话,就可以少花点冤枉钱喽。”

  陈平安点头道:“有的,我有个朋友在那边,还算比较有钱。不过事先说好,人家大方是人家的事情,不是你胡乱伸手要东西的理由。”

  裴钱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她还以为又能碰到个姚近之这样的家伙呢,送东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还会求着她收下,关键是陈平安还无法拒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刺姚近之那句话了。有一次头戴帷帽的姚近之私底下跟裴钱闲聊,说话间摘下帷帽,皮肤白嫩白嫩的,让裴钱自惭形秽得很。后来忘记聊到了什么事情,裴钱就笑呵呵拍了一记暗藏刀子的马屁,道:“近之姐姐你长得这么美,想得美也是应该的。”姚近之也未生气,只是笑着伸出纤嫩如青葱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裴钱额头。

  日复一日,从初冬时节就这样到了冬至,渡船已经离开了桐叶洲版图,位于两洲之间的海上。等到停靠老龙城海外孤岛那座渡口,估计已是冬末时分。

  其间卢白象看陈平安在屋内枯燥走桩,问道:“这拳架很普通,为何如此坚持?”

  陈平安回了一句“立身之本,不在多高”。

  卢白象若有所思。

  等到卢白象离开屋子,裴钱小声询问陈平安是啥个意思,陈平安就笑着说想不出多高明的言语,随便糊弄一下,下棋厉害的人都喜欢往复杂了想,把裴钱乐得不行。

  这天陈平安坐在书房,毛笔拿了放放了拿,把坐在对面抄书的裴钱给看得比陈平安还着急。

  陈平安最后站起身,离开屋子去找朱敛,回来的时候越发犹豫不决,最后只得收起纸笔。

  裴钱很是纳闷。

  之前让飞剑嗖一下带走的两封书信是写给大伏书院和太平山的,陈平安写得可都很快,那么这封信,是写给谁的呢?

  陈平安来到观景台,练习剑炉立桩。

  有人敲门,裴钱跑去开门,见了那人后,有模有样作揖道:“裴钱拜见青虎宫陆老神仙!”

  老人笑着点头,心情舒畅了几分。

  正是天阙峰的元婴地仙陆雍,陈平安赶紧过来相迎。

  落座后,裴钱手脚麻利地倒了三杯茶水,先给陈平安,再给陆雍,当然没忘记给她自己也倒了一杯。

  陆雍拐弯抹角、兜兜转转聊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场面话,陈平安便耐着性子,与天阙峰上这位风头被姜尚真碾压的陆地神仙,客气寒暄。

  可别把地仙不当回事。陈平安走过大大小小的江湖,知道一位陆地神仙的分量,不会因为自己认识左右而能够在姜尚真面前不卑不亢,就可以对眼前这位青虎宫宫主心存轻视。能够坐镇一块风水宝地又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老元婴修士,说句难听的,一旦撇开盘根错节的关系,铁了心要杀他陈平安,撑死了就是陆雍两三袖子的事情。

  见这陈平安并未仗势凌人,陆雍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仗势的势,既是万里迢迢赶到天阙峰的玉璞境姜尚真,更是那个让姜氏家主有如此作为的幕后大佬。

  陆雍喝过了两杯寡淡茶水,终于转入正题,道:“陈公子大驾光临天阙峰,是我青虎宫的幸事,我当时其实正好在炼一炉丹药,是道家的坐忘丹,此丹性情温和,最适合修士在打坐吐纳时服用,除了可以静心,最重要的是还可以养神,尤其温补心窍。丹名坐忘,其实还有一个世俗说法,虽糙却准,就是吃了丹,坐着就已是修行,忘记原本的修行一事也无妨。”一聊起炼丹,陆雍就神采奕奕,跟站在姜尚真身旁时判若两人,“心是一身之主,百神之将帅。只是自古心难定,佛家就说心猿不定,意马四驰,故而修行一事,就有了‘灵山拴意马,玉府锁心猿’之说。我所炼的坐忘丹,极难炼成,就算侥幸炼成了,一炉可出丹十颗的材料,最多不过出三四颗而已。青虎宫出自我陆雍之手的坐忘丹,之所以还算受桐叶洲诸多地仙的欢迎,就在于其中有一妙,别家炼丹仙师不曾有,就是能够让修士心扉之上,如同养出山下百姓张贴大门上的两尊门神,庇护心关!”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养出门神在心扉之上,可谓神仙手笔了。”

  陆雍很是受用,抚须而笑。他自然不是“正好”炼这炉坐忘丹,事实上此丹想要炼就,除了需要一大堆天材地宝,还要等待天时,耗费“地利”,也就是清境山这一方山水的珍贵气数。不然如何让桐叶宗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来争抢?至于为何其他炼丹神仙炼不出,除了陆雍炼丹之术确实高明之外,清境山蕴含的独到山水气数,更加至关重要。

  这就是为何陆地神仙开宗立派和开辟府邸,选址都要慎之又慎的根源所在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桐叶洲的地仙们都要奉若珍宝,那么六七境左右的纯粹武夫,也可以用来稳固魂魄?”

  陆雍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只是我这青虎宫坐忘丹,给那些断头路的莽夫,过于大材小用了,简直就是牛嚼牡丹。”

  陈平安笑问道:“宫主与我说起这坐忘丹,是想要看在姜尚真的面子上,价格略低,卖与我陈平安?”

  陆雍心一紧,这家伙竟敢直呼姜尚真的名字。

  陆雍脸色不变,道:“陈公子未免太小觑我青虎宫了,与朋友打交道,谈什么价格。说来巧了,陈公子这一到天阙峰,我送了公子与姜氏家主离开后,这一炉丹药有如天助,竟然破天荒炼出六颗之多,是我陆雍炼丹数百年来头一遭,这等福缘,一生当中就只有两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见陈公子与我青虎宫,与我陆雍绝对是有大缘分的。大道机缘所在,我岂敢藏私?便为陈公子拿来了这六颗坐忘丹!”

  裴钱微微张大嘴巴,娘咧,世上还有比自己更能睁眼说瞎话的家伙?这老神仙的马屁功夫,她可以学上一学啊,似乎比她确实要更加“读书人”一些?

  陆雍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这番措辞,有些“失了火候”,故作心疼道:“虽是大道所指,不得不顺着天意行事,可我仍是有些心疼,只希望陈公子以后能够为我青虎宫,在姜氏家主面前美言几句。姜氏生意遍及大半个桐叶洲,说不定以后青虎宫出炉的灵丹妙药,就能从这六颗坐忘丹上,找补回来了,亦是幸事,所以陈公子只管坦然收下。退一万步说,即便姜氏家主瞧不起青虎宫这点出产,青虎宫能够与陈公子成为朋友,也是不亏!”

  裴钱赶紧给陆老马屁精,哦,不对,是陆老神仙,又递过去一杯茶水。

  陈平安自然比裴钱想得更多,涉及姜尚真,以及姜家生意和青虎宫的产品,这六颗坐忘丹,其实比较烫手。

  陈平安略作思量,就打算婉拒了。如果把姜尚真换成老龙城范家,说不定还有商量的余地,生意一事,本就是你我双方锦上添花,可陈平安不愿意跟姜尚真有更多往来。

  所以陈平安开口道:“陆宫主好意,我心领万分,只是这一炉坐忘丹太过价值连城,不敢夺人之美。再者,我其实与姜尚真关系平平……不过关于陆宫主赠丹一事,我可以致书信一封给玉圭宗姜尚真,绝不让陆宫主为难便是。”

  陆雍神色自若,似乎在权衡利弊,心底则有些懊恼自己的画蛇添足了,就不该动那小心思,想要陈平安闻弦知雅意,帮着青虎宫与姜氏牵线搭桥。

  这艘渡船底下一楼,有位年轻修士站在窗口,脸色阴沉,这个蠢货陆雍,真是不知死活。

  屋内还有一位姿容出彩却脸色惨白的女修,正是那位先前在天阙峰被姜尚真一巴掌差点拍死的金丹地仙。

  这位站在窗口施展了障眼法的年轻修士,则是潜入渡船的姜尚真。他突发奇想,在青虎宫开坛讲学后,并没有立即返回玉圭宗,而是选择偷偷登上了渡船,直接找上了那位给人从石头缝里拔出来的可怜金丹女修。在听到敲门声她恼火开门后,姜尚真撤了遮掩气机和面容的术法的那一瞬间,她吓得差点跪地求饶。

  姜尚真没打算在陈平安面前现身,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企图。在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拖泥带水,从来都是修行大忌,滴水可破心境,泥点可污金身,不可不慎。

  姜尚真只要等陆雍办妥他交代过的事情,就会返回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还需要他回去处置,比如那个胆大包天、擅作主张的“独子”姜北海。上五境修士,子嗣尤其来之不易,远远不如中五境只要想要开枝散叶,就可以子孙满堂。但是对于姜北海,姜尚真却恨不得打断这个败家子的手脚,丢进云窟福地生生世世当那乞丐娼妓。看来自己一甲子不在家族,让这个志大才疏的家伙有些忘乎所以了。

  楼上,陆雍不敢再有更多念头,只想着送出那瓶坐忘丹。只是万事开头难,之后未必就简单了。

  陈平安不知道姜尚真之后对青虎宫的恩威并济,他只认定跟姜尚真攀扯上关系的事情,就只能是左右要姜尚真转赠妖丹一事,绝对不可再多。

  练拳吊命,是陈平安外在的立身之本。心思纯粹,拴得住,立得稳,在人心复杂的世道,其实更是他的立身之本。

  陈平安很清楚,姜尚真出现在天阙峰,陆雍就不敢对自己心生歹意,所以即使不收这瓶坐忘丹,也不担心青虎宫会翻脸不认人。尤其陆雍还是一位元婴地仙,只会更珍惜当下的修为和地位。

  于是就苦了悔之莫及的青虎宫老宫主,不管他如何软磨硬缠,那个年轻人言语和善,措辞温和,偏偏就只是不收那瓶坐忘丹。

  难不成真要按照姜尚真的玩笑话,一位元婴地仙在自家地盘上,对着一个后生一哭二闹三上吊?陆雍做不出来。

  所以只得让陈平安再考虑考虑,陆雍则离开屋子,去了渡船同一楼层的另外一间。结果刚打开门,就看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张面孔——脸色淡漠的姜尚真。

  生平最恨别人“自作聪明”的姜尚真,拿出了玉璞境的大神通,早早将这间屋子打造成一座方丈天地的牢狱,此时根本不与陆雍废话半句,直接伸手一抓,将措手不及的老元婴拽入屋内天地中。屋内凭空浮现出一根根有金龙缠绕的金色栋梁,它们开始从柱子上飞掠离开,如同一条条金色锁链,穿过陆雍一座座关键气府,最后一条最为威严的金龙一爪按住陆雍头颅,将其拍倒在地上。

  姜尚真走到匍匐在地的老元婴身前,一脚踩在他的后脑勺上,轻声笑道:“天大的面子都给了你青虎宫,还人心不足,真当我姜尚是心善的菩萨?如果不是陈平安出现在天阙峰,因为那支玉簪子,给了我一点小念头,我就不是为青虎宫弟子讲大道送福缘了,而是要将你陆老儿的元神硬生生拍进那堵石壁当壁画了!”

  姜尚真微微加重脚上的力道,可怜陆雍身处小天地当中,连哀号声都发不出,唯有神魂剧烈颤抖,痛得这位不擅争斗厮杀的元婴地仙,只觉得生不如死。

  姜尚真眯起眼,脚上力道越来越大,接着道:“世间多少修士,全是你陆雍这般不讲究,不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凭着一点机缘,成了半吊子的山上人,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连我姜尚真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只为了一个剑修,就可以压着自己的一肚子杀机,在陈平安面前好好说话,你陆雍倒好,真是比我姜尚还要牛气啊!”

  陆雍后脑勺已经略微凹陷下去,如果再有片刻,恐怕就会元神爆裂,金丹与元婴一起在这座小天地炸开,姜尚真当然会被波及,受伤不轻,可看样子,姜尚真是全然不在乎这份后果。

  姜尚真原本已经答应,青虎宫一位资质尚可的弟子,在未来跻身中五境的当天,就可以去往云窟福地历练,寻觅自己的机缘。青虎宫也算因此结交了姜氏和玉圭宗。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至少再不会有一名金丹修士,敢顶撞青虎宫渡船长老,指名道姓骂陆雍了。

  可这又如何?福缘到了手,抓不住,反成祸事,万事皆休。

  更远一些,同样是骊珠洞天出身的少年,赵繇和宋集薪,比起从未上过学塾的陈平安,两个同龄人甚至还算是齐静春的学塾嫡传弟子,尤其是赵繇得到了齐静春最根本的那枚“春字印”。可当赵繇这位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甚至连看门人郑大风都喜欢的骑牛车少年,面对当时的大骊国师崔瀺时,不一样被崔瀺只看成稍大一些的蝼蚁而已?使得一方春字印,彻底消散天地间。

  若是赵繇没那么“聪明”,誓死不以春字印与崔瀺换取机缘,那么当时“春风犹在少年袖”的齐静春,岂会任由崔瀺拿走印章。

  眼前,陆雍同样因为一念之差,就要丧命于此。

  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气,收回脚,只是又一脚踹在陆雍脸面上,踹得他撞在一根金龙缠绕的柱子上。

  陆雍挣扎着坐起身,背靠大柱,头顶就是那条倒挂的金龙,它那头颅缓缓扭转,随时可以一口咬掉陆雍的脑袋。

  姜尚真压下怒气,蹲下身,与那陆雍平视而笑,问道:“受此大辱,有没有生气啊?”

  陆雍惶恐道:“不敢不敢!”

  姜尚真心念微动,他身前出现了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

  陆雍心神大骇,竟是直接开始磕头,砰砰作响,哀求道:“恳求前辈饶命!”

  玉圭宗的姜尚真,一向只是以钱囊鼓鼓著称于桐叶洲,极少有与人厮杀的消息传出。

  而玉圭宗的老宗主,对姜尚真青眼相看,不顾非议,把原本宗门与姜氏共同经营的云窟福地,全盘交给了当时的年轻姜氏家主,一洲皆知。

  约莫五百年前,桐叶宗就有了一条“玉圭可欺,绕姜而走”的不成文规矩,并且传闻这是桐叶宗一位元婴修士的临终遗言。

  姜氏家主姜尚真,本命之物只是一片柳叶,别说是桐叶宗,就算是玉圭宗的地仙,都未见过。

  桐叶宗那位老元婴的遗言后半句,则是“一片柳叶斩地仙”。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道:“在我手上,姜氏威名沉寂两百年,此次出山,不杀个地仙,对不起列祖列宗。”

  陆雍泪流满面,抬起头,哀号道:“前辈杀我陆雍这等末流元婴,岂不是更辱姜氏?前辈应该换一个杀啊!”

  姜尚真啧啧道:“这句话,说得如我一般机敏过人啊,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那片柳叶与小天地一同消失。

  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陆雍仍是不敢起身,狼狈地坐在地板上,哭道:“求前辈再给陆雍一个机会,此次若是不能让前辈满意,陆雍自求一死。只是万一如此,还希望前辈不要迁怒青虎宫。”

  姜尚真点点头,道:“还算说了句人话,行了,起来吧,堂堂元婴地仙,哭哭啼啼,传出去还以为我姜尚真仗着境界欺负人。算你运气好,你陆雍今天要是玉璞境,就已经死了。”

  陆雍果然立即站起身,再次老泪纵横,躬身道:“谢前辈不杀之恩。”

  姜尚真感慨道:“看着你这番作态,我竟然觉得有些可怜,看来是在某个地方待久了,心肠也跟着软了。要知道当年遇上同境的桐叶宗地仙,任由他跪地磕头一千个,我仍然觉得诚意不够,最后还是赏了他一柳叶,割掉了他体内那尊元婴的头颅。此次返回宗门,得找点棘手的事情做做才行。”姜尚真摆摆手,道:“出去吧,你送完了东西,事情就算到此结清,不用担心我跟你秋后算账,青虎宫那名弟子,依旧可以去往云窟福地。”

  姜尚真没来由心情好转,哈哈笑道:“对了,这叫一码归一码。”

  陆雍倒退着走出屋子,关上门后,突然意识到这间屋子,才是他在渡船上的下榻之地,不过哪敢再敲门,只好跟渡船管事再要了一间寻常屋子。

  夜幕中,陆雍重新去往陈平安房间,什么都没有多说,拿出了三只造型古朴的小瓷瓶,在陈平安的疑惑眼神中,他说道:“居中瓷瓶装了六颗坐忘丹。其余两瓶各装了六颗火龙丹、布雨丹,瓶底有铭文落款,前者主材选自一条火蛟遗蜕,后者取自山门那堵墙壁的独有青苔,适合地仙以下的所有练气士。两颗一起服用,效果绝佳,可以壮大魂魄,有‘金身描漆’的美誉,尤其是被阻拦在金丹境门槛上的练气士,视为破境捷径。”

  不等陈平安拒绝,陆雍沉声道:“若是陈公子今天不收下,陆雍不敢强求,那么恳请下次路过天阙峰,记得在我青虎宫废墟上,为我陆雍上三炷香。”说完之后,陆雍直接身形消失。

  裴钱瞪大眼睛,天底下还有这种送礼的路数?

  这个她可不想学。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喊道:“姜尚真,出来一见?”

  姜尚真站在观景台那边,笑眯眯地挥挥手。挥手打招呼之后,姜尚真身体后仰,直接倒掠出观景台,撞入渡船一侧的云海之中,潇潇洒洒走了。

  陈平安伸手揉着眉心,头疼。

  陆雍惴惴不安地去了姜尚真与自己“讲道理”的屋子,敲门后无人响应,壮起胆子又敲了一次,仍是没有动静,等了许久,这才推门而入。

  已不见姜尚真,只有桌上多出一大把谷雨钱。

  陆雍怔怔坐在桌旁,老元婴沉默片刻后,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辛酸泪。他打定主意,这次返回天阙峰,炼丹,这辈子就只炼丹了,再不与这些性情多变的山顶修士打交道!

  陈平安喊来了画卷四人,商议此事,没有任何遮掩,桌上就放着那三只瓷瓶。

  魏羡的意思是丹药必然没有问题,大可放心。

  卢白象的建议,是山上手段防不胜防,小心起见,到了老龙城,以天价转售出去便是。

  隋右边没有开口说话,这不是她所擅长的事情。

  朱敛最直截了当,笑着说取个折中的法子,恳请少爷赏赐他一颗火龙丹和一颗布雨丹,试试看滋味如何。到了老龙城之前,若是他既没有暴毙,又确有滋养魂魄的效果,那就说明这三只瓷瓶里头的灵丹妙药,没问题。到时候再决定是自己吃,还是卖出去赚钱。

  陈平安没表态,只是把三只瓷瓶收在飞剑十五当中。

  当晚朱敛就偷偷来敲门,恳求陈平安卖他两颗青虎宫丹药,钱他先欠着。

  陈平安无奈道:“朱敛,你是真不怕死啊?”

  佝偻老人笑呵呵坐在桌旁,搓手道:“在藕花福地当惯了天下第一,如今到了这么大一座天下,再当个天下第一是不用想了,可好歹要争一争四人当中的第一吧,不然老奴哪有脸皮伺候少爷?连个小娘们都比不上,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朱敛继续道:“富贵险中求,之前破庙一役,老奴图一时痛快,放开手脚厮杀,留了些病根在身上,难道真忍心让老奴最后一个跻身那金身境?”

  陈平安问道:“真想好了?”

  朱敛点头正色道:“若不想好,就老奴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德性,能敲这门,打搅公子休息?”

  陈平安拿出两只瓷瓶,倒出两粒色泽迥异的仙家丹药,无奈道:“生死自负。这两颗丹药,就当是你朱敛在破庙死战不退的报酬。”

  朱敛接过了两粒丹药,直接拍入嘴中,嘿嘿笑着起身与陈平安告辞道:“少爷赏罚分明,老奴就忠心耿耿相随了。”

  这等马屁话,陈平安左耳进右耳出罢了。

  朱敛瞥了眼歪着脑袋把脸颊贴在桌面上的裴钱,后者与他愣愣直视。

  朱敛就此离去。

  后半夜,裴钱已经去隔壁睡觉,陈平安独自在屋子里练习立桩,叹息一声,去开门。

  隋右边站在门外。

  她说道:“我不要那火龙丹和布雨丹,只要一颗坐忘丹。”

  “就这么想要陪着朱敛一起火中取栗?是想要殉情,还是怎么着?连到了老龙城都不愿意等,我看给你隋右边一整瓶坐忘丹都是浪费!”

  陈平安说完后,连门都没有让她进,砰的一声关上门。

  隋右边面无表情在门外站了很久,最后默然离去。

  之后半旬,风平浪静,云海绝美。

  距离宝瓶洲最南端如龙探首入海的那座巨城,还有月余光阴。

  陈平安这天去找了负责渡船事务的青虎宫管事,主动开口询问有无上品丹鼎售卖。

  管事说有的,虽然青虎宫不经营此事,可是老宫主一辈子的心血都在炼丹上,珍藏有不少丹炉,看在陈公子是青虎宫的朋友的分上,他才敢与老宫主开这个口,只是老宫主愿不愿意割爱,他一个渡船打杂的,不敢保证,需要先以飞剑传讯给青虎宫。

  陈平安抱拳感谢。

  那名自称“打杂的”金丹境地仙,确实不知诸多内幕,只确定这个年轻公子哥,是个背景吓人的仙家豪阀子弟,与高不可攀的姜氏家主好像有那世交之谊,不然他还真不敢擅自答应,向老宫主询问售卖丹炉一事。那可是老宫主的命根子,每一只暂时不用的丹鼎都被老宫主小心珍藏起来,只要不炼丹,每天都要亲自仔细擦拭一番。

  天阙峰的飞剑传讯,是北俱芦洲一家剑修大宗门的特产,价格昂贵,不过一分钱一分货,物有所值,速度极快,远胜这艘只以平稳见长的渡船。

  不久,那名仿佛见了鬼的管事,找到陈平安,告诉陈平安陆雍的答复是他会亲自送来一只珍藏多年的上品丹鼎,这让陈平安有些心虚和尴尬。

  陈平安的尴尬之处,在于身上的神仙钱,板上钉钉是买不起那只丹鼎的,只能到了老龙城,与范二或是郑大风借钱才行。可是如此一来,也太跋扈了,做生意,似乎不该如此,毕竟陈平安早已习惯了家乡杨家铺子那位老人的买卖风格。

  陈平安满怀愧疚,见到风尘仆仆赶来渡船的陆雍后,道明此事,不承想陆雍爽朗大笑,反而神色越发轻松。到了陈平安屋子,陆雍要那青虎宫金丹地仙在门外守着,这才拿出那只堪堪装下心爱丹鼎的特殊方寸物。丹鼎现世,悬停桌面上空一尺,顿时有一阵阵五彩云雾升腾袅绕,香味弥漫于整间屋子。

  恐怕除了瞎子,谁都看得出这只丹炉的异常珍贵。

  裴钱蹑手蹑脚,绕着桌子打转,使劲瞧着那只一臂长宽高的朱红丹鼎。

  丹鼎五足,五头异兽的并拢双腿为一鼎足,异兽头颅则在丹鼎边沿上方张开嘴,五彩云雾正是从它们嘴中吐露而出,似乎对应着五行色彩。

  老元婴陆雍满脸傲气,指着悬空丹鼎笑道:“此丹鼎名为五彩金匮灶,丹鼎铸造材质主要为五行之金,这正应了咱们炼丹老祖宗的那句千古祖训‘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是我早年有一桩修道大福缘,才得自一座破碎小洞天的仙人府邸。那次各方势力的争夺,如今想来,也是惊心动魄,我只是运气最好,才拿到了这座丹炉。因为是福缘,不是购买而来,所以我就喊个公道的价,不敢跟陈公子狮子大开口,五十枚谷雨钱,只要五十枚!”

  说完,老元婴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嘴角抽搐。

  整整五十枚谷雨钱!天价。

  可是陈平安内心深处,知道陆雍报出的这个价格,绝对是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了。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纠结,毫不犹豫道:“陆宫主,我肯定是想要买下来的,但是不怕笑话,老龙城那边的朋友,愿不愿意借给我这么多谷雨钱,我现在真不好说。”说完之后,陈平安抱拳道:“如果万一让陆宫主白跑了一趟,我先在这里赔罪了。”

  陆雍心情复杂,心想他娘的如果山上修士,不管修为高低,都像眼前陈平安这样好说话、懂礼数,该有多好。

  要说他乐不乐意卖出这只堪称奇异的五彩金匮灶,这么说吧,在遇上姜尚真和陈平安之前,那是谁敢开口要他就敢骂谁,若是个元婴之下的练气士,说不得还要被他揍一顿。

  只是这会儿,陆雍的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陆雍此次带着那把几乎是用命换来的谷雨钱,返回青虎宫后,思来想去,还真给他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应该如何跟姜尚真打交道。所以得到陈平安来自渡船的飞剑传讯后,不怒反喜,忍着心头滴血的痛楚,带上了可谓自己棺材本的这只丹鼎,陈平安只要敢买,他陆雍就肯卖!

  这其中又有一桩不为人知的密事,那就是五彩金匮灶品秩太高,这其实一直是陆雍的憾事,因为他所擅长的炼物诀以及炼物所用的天材地宝都不够最上乘,可能他陆雍每百年才用得上一次五彩金匮灶,而且每次出炉的丹药或是炼化之物,收支堪堪持平,偶尔还会亏本。便是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此鼎搁放在青虎宫,于他陆雍而言,是鸡肋,于鼎而言,他陆雍就是个……废物。

  在陆雍返回自己屋子前,陈平安只得说了句客气话:“大恩不言谢。”

  陆雍心情舒畅,临走之时还留给了陈平安一本材质不明的炼丹秘籍。

  陈平安小心翼翼地将那丹鼎收入咫尺物当中,开始翻阅那本陆雍亲笔撰写的炼丹秘籍。

  过了一会儿,陈平安离开屋子,去了渡船上专门提供飞剑传讯的剑房,寄了一封信给玉圭宗姜尚真。

  除了大略说了陆雍卖鼎一事后,密信末尾写道:“一大一小,欠了你两个人情。”

  一间屋内,渡船金丹管事站在陆雍身旁,告诉老元婴陈平安写一封信,送去了玉圭宗。至于具体内容,自然不知,不然天底下谁还敢飞剑传讯。

  陆雍“嗯”了一声。

  金丹地仙好奇问道:“宫主,这位陈公子,来历极其不俗?”

  陆雍小心斟酌,笑道:“年纪轻轻就拥有一件咫尺物,你觉得如何?”

  之前刚刚离开屋子,吃一堑长一智的陆雍就意识到不妙。他是为了表明诚意,才将那五彩金匮灶大大方方留给陈平安的,只是此鼎极其不凡,寻常方寸物未必放得下,而且哪怕强塞进去,也会有撑破“小洞天”的紊乱迹象。然而陆雍稍稍留步,就惊讶地发现丹鼎气息瞬间不见,而且陈平安所在屋子的气机极其平静。

  咫尺物无疑了。

  金丹地仙喟叹道:“有钱,真有钱!必然是传承千年的山上豪阀嫡系子弟。只是这般出身的年轻仙家,行走天下,却喜欢身边携带纯粹武夫担任扈从,倒也有趣。”

  陆雍不愿多谈陈平安,挥挥手,让金丹地仙离开。

  独自一人的陆雍感慨道:“没白遭那顿罪受,我青虎宫兴矣。”

  当渡船终于缓缓停靠在孤悬海外的那座老龙城岛屿渡口时,陈平安松了口气。

  到宝瓶洲了,已是冬末。

  渡口未见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应该是去往倒悬山了,如今尚未归来。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桂夫人一面。

  可当看到金丹境管事站在门口,而无宫主陆雍的身影时,陈平安就知道不妙了。

  果不其然,那金丹管事也脸色颇为古怪,说道:“宫主有急事需要立即返回天阙峰,所以要我捎话给陈公子,那几枚谷雨钱,什么时候托人交给渡船这边,都无妨,希望陈公子别太把这件小事挂在心上。”

  陈平安无奈道:“我会尽快将谷雨钱交给前辈。”

  金丹地仙笑道:“可不敢催促陈公子,宫主都发话了。而且宫主离开渡船之前,与我说得语气极重,我不敢不从。”

  在陆雍返回清境山天阙峰没几天,就有一柄极其迅猛的传讯飞剑来到青虎宫,一座剑房差点当场崩溃。

  陆雍战战兢兢取出密信后,板着脸走回府邸,这才大笑出声。

  从今天起,除了姜氏长房会单独赠予陆雍一百枚谷雨钱,玉圭宗还全盘包圆了青虎宫出炉的每一颗丹药,帮助行销桐叶洲四方。

  陆雍以拳击掌,赶紧让人去山下招徕弟子,市井乡野寻找苗子也好,直接跟大泉、南齐数国开口讨要也罢,总之青虎宫需要大肆招徕弟子!资质稍差也无所谓,修行个七八年,只要青虎宫用心调教,总能够炼制最简单的丹药,每一粒出炉的丹药,可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小雪钱啊!

  陆雍去了祖师堂,上香之时,对着挂像上那些祖师爷们,轻声道:“祖师爷保佑青虎宫香火鼎盛,传承千年万年。”

  陈平安背着竹箱从渡船走到渡口岸上。

  裴钱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故意双脚并拢,以一个蹦跳姿势落在了地上,挺起胸膛道:“宝瓶洲,我来了!”

  哼哼,好像还有个喜欢穿红棉袄的小丫头片子,就叫李宝瓶,如今傻乎乎在那啥山崖书院读死书呢,竟敢喊他爹叫小师叔,你等着!

  魏羡四人纷纷走下渡船,站在陈平安两侧。

  朱敛弯腰问道:“少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直接入城?”

  陈平安早有腹稿,笑着说道:“渡口这边,有桂花岛渡船的范家人待着,我们过去找他们便是。我跟他们的家族继承人,一个他爹娘给他名字取得很好的家伙,是朋友,好朋友!”

  朱敛赞叹道:“少爷的朋友果真不俗。”

  朱敛吃了那两颗青虎宫丹药后,筋骨积伤痊愈不说,魂魄还得到了极大温补,受益匪浅。只是大概何时能够顺利跻身金身境,陈平安不问,朱敛也未说。

  卢白象和隋右边则不约而同想起一事,能够被陈平安称呼为“好朋友”,可不容易。

  魏羡对裴钱说道:“欠我的那串糖人,别忘了。”

  裴钱眼珠子急转,可怜兮兮道:“我穷得叮当响,暂时没钱哩。”

  魏羡一板一眼道:“要是搁在当年,欺君犯上,是要掉脑袋的。”

  裴钱偷偷指了指陈平安,然后抬起小胳膊,拇指食指粘在一起,对魏羡悄悄道:“你看我爹是怎么跟人做朋友的,再瞧瞧老魏你是怎么跟我做朋友的,老魏你就不感到一丢丢的羞愧吗?”

  魏羡呵呵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不然打下了江山,也坐不稳龙椅。”

  裴钱踹了魏羡一脚,埋怨道:“跟你做朋友,真没劲。”

  陈平安转过头。

  裴钱赶紧蹲下身,拍了拍魏羡裤管,道:“老魏你也真是的,恁大人了,也这么不干不净的见人,我给你拍掉尘土啊。”

  陈平安凭借记忆,率先走向范氏桂花岛渡口那边。

  一想到身上如今背着五十枚谷雨钱的债务,陈平安脚步就有些沉重。

  少年肩头就该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对吧?可我如今也不是少年了啊。

  用裴钱的口头禅,就是愁啊。

  陈平安领着裴钱他们很快找到了桂花岛渡口的范家人。上次是金丹老剑修马致驾车,范二送行,陈平安直接登上了桂花岛,所以没有怎么接触渡口范家子弟,可是当陈平安自报名号后,范氏管事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让陈平安稍等片刻,立即传信老龙城,并且很快叫来了数辆装饰素雅的马车,亲自将陈平安一行人送上马车,恭敬得有些让陈平安摸不着头脑。

  作为连接宝瓶、桐叶两洲的枢纽,繁华程度犹胜大王朝京师的老龙城,拥有两座仙家渡口。老龙城五大姓的六艘跨洲渡船,就停在这座距离老龙城三十余里的孤岛渡口。而当年陈平安初次来到老龙城,渡口在老龙城西边,入城需要经过一条令人咋舌的三百里长街,而那条长街,都是孙氏的祖业,家主孙嘉树,是个差点成为朋友又差点成为敌人的年轻人,让陈平安至今难以释怀。

  陈平安和裴钱同坐一辆马车。裴钱乘坐青色鸟雀托起的楼船,在天上飘了这么久,这会儿总算脚踏实地了,而且又是到了陈平安的家乡,兴奋不已,掀开车帘子,对外边的景象很是好奇。

  卢白象和隋右边在车厢内开始手谈,共处一室的魏羡和朱敛,则一个闭眼打瞌睡,一个瞪眼翻旧书。

  陈平安通过范家管事的态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开始梳理头绪。他陈平安肯定不是多重要的人物,上次离开老龙城的时候,只是一位刚刚在孙氏祖宅打破瓶颈的四境武夫,认识之人,不过是范二、早已分道扬镳的孙嘉树、灰尘药铺的郑大风、在骊珠洞天结下死仇却没有在老龙城碰面的苻南华,屈指可数。

  而当时的老龙城,被铺天盖地的喜庆氛围笼罩,因为苻氏要迎娶一位云林姜氏嫡女,准确说来,是云林姜氏嫡女要下嫁苻家,联姻对象,就是那个差点跟蔡金简一起被陈平安捅死的少城主苻南华。

  “下嫁”这个说法,很有讲究,便是富甲一洲的苻家,都没有觉得不妥。

  富贵富贵,富未必贵,贵必然富,富不如贵多矣。因为后者意味着传承有序,家底深厚,靠山只在那云遮雾绕的高处。

  当然像桐叶洲玉圭宗姜氏,甚至是皑皑洲刘氏那么有钱,花钱比挣钱还难,则两说。

  云林姜氏是最早迁徙到宝瓶洲的中土豪阀之一,府邸位于东南部大海之滨,府门面朝大海,阙门神道,一直入海三十余里,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被誉为“囊括东海”,名动数洲。

  在儒家刚刚成为正统之际,礼圣一手制定了浩然天下的繁复礼仪规矩,姜氏祖上有过数位身份超然的大祝。大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大史、大宰皆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着天下所有帝王君主祈神降福的祝词。

  当时整座老龙城都在猜测那位姜氏嫡女的嫁妆,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

  只不过对于陈平安而言,这种八竿子最多只打着一两竿子的热闹,就只是跟郑大风、范二喝酒之余的谈资而已,他既不是老龙城人氏,又不掺和这些一洲大势,所以感触不深。苻南华就算娶了身份尊贵的女子又能如何?哪怕这个修为境界不如他兄长苻东海、大姐苻春花的仇人,真侥幸当了整座老龙城的城主……那陈平安还真就有点烦心了,这意味着极有可能牵连到范二,甚至是整个范家。

  只是万般难事,可多思量多琢磨,却不可过于忧虑惊惧,否则就只能是自乱阵脚。陈平安拎得清楚这点。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尚未入城就缓缓停下,陈平安弯腰掀开帘子,马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马车,小跑着使劲挥手,还是那般阳光灿烂。微微松了口气的陈平安下了马车,高高抬起手掌,跟来者重重击了一下掌。来人正是范二,不再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了,成了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可是不管走到哪儿,范二身上仍是带着独有的阳光气息,没变。

  范二晃了晃手掌,笑呵呵道:“陈平安,感受到我这一掌的威力没?说出来可能要吓到你,我如今也是四境武夫了!不过没关系,天底下四境武夫,你第一我第二,最好了!”

  也是四境武夫了?也?

  跟随陈平安一起走下马车的裴钱五人,都有些讶异。

  陈平安笑眯眯道:“厉害的厉害的。”

  范二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上下打量道:“怎么不穿草鞋啦,害我差点没敢认你。”又伸手比画了一下两人的个子,范二有些丧气,道:“比我高了好些啊。”

  范二鬼鬼祟祟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鼓鼓囊囊的钱袋,然后朝陈平安摊开一手,使劲眨眼睛。

  按照上次的约定,陈平安需要烧出一只瓷器送他当礼物,丑些没关系,只要是陈平安亲手做的就成,他范二好拿去跟朋友显摆。

  陈平安赶紧让范二藏好钱袋子,然后轻声道:“你是说答应送你的瓷器?还没做呢,到了老龙城里边,我得先买好些烧瓷的工具,还得找合适的泥土,你以为很简单?”

  “行吧,到了老龙城再说,慢工出细活,到时候我帮你找土。”范二也不失望,偷偷藏好了自己的那袋子私房钱,全是世俗钱财的金元宝。范家规矩还是严厉的,上上下下再宠溺他范二,可神仙钱那是一枚都不会给的。为了请陈平安喝花酒,这小两年里头,范二就没少拍家族长辈们的马屁,去年春节,范二几乎把只要是姓范的家族门户,全部走门串户了一遍,这才千辛万苦攒下这份家底。

  范二突然道:“上车聊,去我那边。”

  陈平安点点头,让裴钱返回原先车厢,自己跟着范二上了车。

  两人坐入车厢后,陈平安问道:“有麻烦?”

  唯有这辆马车,才能隔绝某些窥探。

  范二点点头:“你离开没多久,老龙城就变天了。”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递给范二,道:“慢慢说,不急。”

  范二笑开了花,接过那只姜壶,晃了晃,道:“我就喝一小口啊,君子慎独……哎呀,这酒好喝,跟我家桂花小酿不是一个味儿,各有千秋,刚才那一口只算一小口,再喝点再喝点……”

  陈平安盘腿而坐,笑望这个同龄人。不管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坏消息,见到了范二还是那个范二,就是最好的好消息。

  范二喝了“三小口”养剑葫芦里的桐叶洲美酒,这才还给陈平安,缓缓道:“老龙城五大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按照真正的实力,其实是苻、孙、方、侯、丁,只是咱们范家一直依附苻家,苻家又是可以一打四的老龙城城主,加上范家又有一艘桂花岛渡船,所以有些人喜欢把方、侯、丁中的某个姓氏摘掉,把范氏丢进去占个位置。孙家因为有元婴老祖坐镇祖宅,生意又做得口碑绝好,所以没谁会质疑。”

  陈平安点点头。

  范二双手撑在膝盖上,将小两年的老龙城内幕与风波,与陈平安娓娓道来:“老龙城五大姓也好,六大姓也罢,本来苻家没想着一家独大,大家相安无事。摩擦会有,只是在去年之前,不至于撕破脸皮。

  “城主苻畦本就是位元婴地仙,还手握四件半仙兵,而且苻家很奇怪,金丹境就能够驾驭这样的仙家兵器,还有老祖躲在幕后。

  “孙氏家主孙嘉树,不以修为见长,但仅是孙氏祖宅那边就有一位元婴祖宗,三位金丹供奉。其中一位刚刚续约百年的金丹修士,在咱们老龙城,跟登龙台旁边结茅修行的苻家首席供奉楚阳,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大金丹修士。

  “方家虽然没有元婴,但有两位七境武道宗师,一位九境金丹剑修,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无论是王朝还是江湖,根深蒂固,不容小觑。

  “侯家就靠着那位家族庶子身份的书院贤人,才能在老龙城站稳脚跟。本来是最弱势的一个家族,可那位被家族伤透了心之后从来不返乡祭祖的侯氏贤人,去年开春,突然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竟然带着妻子再次回到了老龙城,而且身边有数位金丹修士担任扈从。侯家在去年的前半年,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侯家原本差点失去了那条走龙道的渡船路线,多了个君子后,方家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肉,都乖乖吐了出来,还补偿了侯家许多。几个侯家亲手扶植起来的山上仙家门派,多是墙头草。

  “丁家的情况跟侯家有些相似,也是靠一个‘外人’支撑门面,靠着一个当初百般看不上眼的女子,竟然与桐叶宗攀扯上了些亲家关系。而那个女子,也委实念旧情,与侯家的观湖君子,大不相同。”

  范二一伸手,道:“口渴了。”

  陈平安将养剑葫芦抛给他,道:“葫芦你就一直拿着吧,来来回回,你不烦我烦。”

  范二也不客气,抿了一小口酒水,继续说道:“但是在这之后,发生了两件事,使得咱们老龙城天翻地覆了。一件你想得到,一件你绝对猜不到。”

  陈平安笑道:“姜氏嫡女嫁给苻南华,是其中之一,这个我猜得到。”

  范二点头道:“那位女子带来的嫁妆之大,超乎想象。她的教习嬷嬷,是一位传说中的元婴剑修,随她一起进了苻家。除此之外,嫁妆里头还有……”说到这里,范二叹了口气,又抿了口酒,才接着道:“一条从姜氏府邸一路从海底潜行到老龙城外的幼蛟。虽然才是金丹境修为,只是这等上古遗种,按照规矩,金丹可以当元婴用的。”

  陈平安说道:“如此一来,苻家就有了彻彻底底一统老龙城的底蕴,至少气势有了。”只是陈平安很快皱眉道:“可即便有了那位云林姜氏的嫁妆助阵,又有你们范家作为盟友,苻家想要一口吞掉整座老龙城,会不会代价太大了?孙、侯、方、丁四大姓,肯定会被逼着抱团,一旦开战,金丹元婴这些山上的地仙之战,且不说会毁掉老龙城多少地盘,苻家也会肉疼才对。”

  范二苦笑道:“于是在这种剑拔弩张却又谁都没有‘大义’出手的情况下,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怎么说?”

  范二挠挠头,道:“跟灰尘铺子有关,于是也就跟我们范家有关了。”

  陈平安静待下文。

  范二这次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轻声道:“你走后没多久,铺子里一位姑娘,给方家一个嫡系子孙糟蹋,死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二缓缓道:“听闻消息后,我们范家管着祠堂族谱的一个长辈,赶紧亲自去跟郑先生说明情况。连同我爹在内,都在祠堂等着灰尘药铺带回来的消息。当时那个长辈回到祠堂的时候,神色轻松,说郑先生好像没有太当回事,我爹便信了。可是我大娘那会儿就在私底下提醒过我爹,事情没这么简单,要我爹多上心,帮着郑先生抽丝剥茧,看看是不是背后有人捣鬼,真要有人针对范家或是郑先生,前者,必须早作谋划,后者,不可袖手旁观。可是我爹不愿意小题大做,说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开始结盟,范家若是在这个时候出头,很容易会被视为苻家的马前卒,说不定就要引来四大姓的敌视,甚至直接当个软柿子捏,所以不可轻举妄动。我去找我爹说了一次,然后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个月。床底下一直没机会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尝过了,你真是骗人的,哪里能当饭吃。”

  陈平安见范二还要喝酒,就伸手抢过了酒葫芦,道:“这都几口了?借酒浇愁就是句屁话,别信。”

  范二点点头,伸手揉了揉脸颊,道:“我几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被拦了回去。一个月后,我听说灰尘铺子那边没有任何动静,这如何能信?我就亲自跑了一趟铺子,郑先生当时就坐在门口抽着旱烟,见着了我还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时候也是傻,与郑先生扯东扯西后,见郑先生好像真没有将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离开的时候,其实是有些生气的。”

  范二惨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那个我很敬重的爹,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万确的小事。老龙城嘛,有什么是银子无法解决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给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没觉得那是一件小事啊。”

  陈平安说道:“范二,你是对的,那本来就不是一件小事。”

  范二憋了这么久,终于有个人亲口对他说,那不是一件小事,这个曾经在灰尘药铺里眼神清澈得让陈平安都羡慕的年轻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

  陈平安取回了酒葫芦,却没有喝。事实上在登上天阙峰渡船后,他就喝得极少了,只偶尔会跟魏羡、卢白象小酌几杯。他问道:“后来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道:“后来郑先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有这样一个传道人,是我范二这辈子最大的荣幸!”范二随即有些黯然,道:“只是在郑先生对方家发难之后,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内,一步不得离开大门。只能通过断断续续的消息,来了解郑先生的所作所为。”

  范二眼神再次明亮起来,继续说道:“听人说,郑先生了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后,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了方家府邸门前,一拳打烂了大门,径直而入,只说了一句‘金丹之下滚远点’。方家起先勃然大怒,两位龙门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郑先生两拳撂倒,昏死过去。随后一位刚好驻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说要领教一二,郑先生一拳撂倒,当场打死!在那之后,那个罪魁祸首被方家话事人带了出来,说只要留他一条性命,其余任凭郑先生处置,断手断脚,方家绝不阻拦。当时方家话事人身边还有那位金丹老剑修,正是方家的定海神针。我那郑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话事人和那个小王八蛋,只是对金丹老剑修勾了勾手指,最后……还是一拳将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嚷道:“酒来!”说得豪气。

  陈平安只得递过酒葫芦。

  范二大口喝酒,抹了一把嘴道:“方家可没有元婴大佬,那金丹老剑修不愿认输,又祭出了本命飞剑,竟是直接被郑先生打碎了!可奇怪的是,郑先生没有当场杀了那个小王八蛋,而是直接去了苻家,点名要那苻东海出来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龙城才明白,是苻畦长子苻东海精心安排的这场意外。苻东海比那真正为恶的王八蛋,自然更该死,可胆气,比姓方的确实要大上许多,真让人开了大门,出去挨了郑先生一拳,靠着一块祖传的老龙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给一位陌生脸孔的老嬷嬷救了回去。”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那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

  苻东海此举,一箭双雕,既可以离间郑大风和范家的关系,又有希望将范氏推出去,逼着范家与抱团结盟的四大姓率先开战。

  只是苻东海大概如何都没有想到,郑大风身边有一尊出自骊珠洞天杨老头“小庙”的赵姓阴神,精通摄魂拷魄、隐匿潜伏等诸多秘事,顺藤摸瓜,找出了他这个隐藏极好的幕后主使。

  范二有些感伤,不再喝酒,只是捧着酒葫芦,轻声道:“当时苻家正是在老龙城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先是家主苻畦从别洲购买了一件半仙兵,又有云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愿意息事宁人,可姜氏怎么可能让嫡女刚刚出嫁,就沦为一洲笑谈?所以那位元婴老妪就出现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东海,只是没有亲自出手,跟郑先生说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来跟她交手。”

  范二背靠车壁,双手抱住后脑勺,道:“事后听我爹说,那姜氏老妪的元婴境界,很圆满,距离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许,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极有可能只能与她斗个旗鼓相当。”他望向陈平安,继续道:“我一开始总以为郑先生是七境武夫的可能性更大,后来觉得说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战后,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师。苻家很快就请出了登龙台的楚阳,就是那个被誉为老龙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剑修还要善于厮杀,据说苻家门外,郑先生终于不再是一拳撂倒对手。”

  范二伸出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道:“一拳打退楚阳,两拳重伤楚阳,不承想楚阳竟然因祸得福,顺利跻身了元婴境,可还是被郑先生第三拳撂倒!”

  陈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湿润,道:“我们范家祠堂当晚就吵翻了天。我爹就算心里头后悔,仍是觉得到了这般田地,再去跟郑先生赔礼道歉,已经于事无补。但许多家里长辈翻来覆去,都说‘事已至此’四个字,纷纷劝说我爹不如干脆就铁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势大,那就顺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余四大姓的结盟,范家即便元气大伤,可无须百年休养生息,老龙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亲娘,还有我姐范峻茂,都没资格进入祠堂。而我范二不管说什么,都没用。看我喋喋不休,我爹大概是气急眼了,就问我到底谁是这个家的家主,我能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最后你们范氏祠堂得出的结论是什么?狠下心,舍了自寻死路的郑大风不管,投靠阴了你们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发难?”

  范二眼神茫然,道:“本该如此的,可是后来突然又变卦了,我爹传话给所有人,说是再议。没有人知道其中缘由,我去问大娘和娘亲,她们都说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继续道:“楚阳被三拳打败了后,就返回登龙台养伤,没有对郑先生纠缠不休。可是苻家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岂能罢休?于是在苻东海和首席供奉楚阳之后,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传半仙兵的元婴老祖苻扬。因为发生在苻家门口,又有半仙兵现世,苻家练气士联手遮蔽了战场,只知道郑先生走出来的时候,满身血污,他独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后苻家竖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轻声道:“就在那一天,孙家背信弃义,竟然临阵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气候的方家,联络侯家,选择推举丁家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显是那位来历通天的桐叶宗嫡系子弟。事实上,很快桐叶宗就来了一艘渡船,人不多,下船的就两个。可是在那之后,以丁家为首的三姓结盟,反而比孙家在的时候还要胸有成竹。”

  桐叶宗,桐叶洲的山上第一家,与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于桐叶洲两端,而桐叶宗的实力明显要更胜一筹。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初三人阻截追杀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剑,肯定是三人之中的那位桐叶宗祖师,凭借镇山之宝取走大妖性命。

  陈平安对于老龙城的云诡波谲,心中大致有个脉络了。

  郑大风那一记谁都没想到的“无理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大加快了老龙城的形势变化,使得各大姓,说得好听一点,叫浮出水面,说得难听,就是原形毕露。

  郑大风,满城皆敌,为了一个在药铺打杂的少女。

  陈平安最后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家主苻畦亲自出马,跟郑先生有了一场半年之约,就在今年初冬,双方在登龙台那边交手。只是就在大战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简出的桐叶宗子弟,亲自去了趟灰尘药铺,内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拢还是威胁,总之郑先生又与那人大打出手了一场,就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道上。有人说是郑先生以一敌三,有人说是捉对厮杀,总之郑先生又受了重伤。于是苻畦放出话给灰尘药铺,大战延后到年末,登龙台公平一战,直到分出生死!没几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即将进入老龙城外城大门,陈平安别好养剑葫芦,对范二说道:“大致情况,我知道了。放我们下来,这会儿,我去你们范家很不合适。”

  范二恼羞成怒,正要拒绝,陈平安笑道:“别犯傻啊,吃泥土充饥这种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没你这么当的,落个你不孝我不义的,没劲。”陈平安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胸口,道:“范二还是不是郑大风的徒弟,在这里摆着呢。范二是不是陈平安的朋友,也在这里。”

  不等范二说什么,陈平安已经起身弯腰去掀帘子了,喊道:“停车。”

  范二刚要跟着起身,陈平安已经弯腰走出,放下帘子前笑道:“千万别送啊,我就是去灰尘药铺那边坐一会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天底下这么乱,处处都有不平事,我陈平安可管不过来。就是想着与郑大风见一面——那个你嘴里口口声声‘一拳撂倒’的郑先生。”

  范二瞪眼道:“别忘了那瓷器,还有约好了要一起去正儿八经喝花酒的……”

  陈平安已经跳下马车。

  范二躺在车厢里发着呆,喝了酒,见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下了车,裴钱和四人也只好跟着离开车厢。

  目送范家车队率先入城后,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咋了,那家伙舍不得花钱,不乐意给咱们免费吃住的地儿?看着不像是这种人啊。”

  陈平安笑道:“瞎说什么呢,我们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交钱过了外城门,想进内城还是需要交钱。这笔钱,灰尘药铺怎么都该帮着出吧?

  陈平安还记得去往灰尘药铺的路线,只是老龙城实在太大,等他走到灰尘药铺的巷子和街道拐角处,已经是临近黄昏。

  带着身后五人进了那条小巷,就看到了一个邋遢汉子坐在店铺门口的小板凳上,学他师父抽着旱烟呢。

  郑大风呛了一口,一阵咳嗽,啧啧笑道:“稀客稀客。”

  陈平安看着还是吊儿郎当的汉子,也没说什么,瞥了眼空荡荡再无莺声燕语的铺子,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道:“药铺招不招人?”

  郑大风没好气道:“没钱雇人了。”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借我四十枚谷雨钱,我就当你药铺的伙计。是借我,不是送。”

  郑大风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盯着陈平安,问道:“咋的,涨了境界,换了身行头,就能把谷雨钱当铜钱使唤了?滚滚滚,老子没心情陪你说笑话。”

  郑大风突然抬起头,望向背负痴心剑的隋右边,正色道:“不过这位姑娘若是愿意留在咱们铺子,另当别论,管吃管喝管住,至于每月薪水,先欠着!”

  隋右边站在巷子中,对于这个邋遢汉子的搭讪,无动于衷,脸上连细微情绪变化都没有。

  陈平安对裴钱一挥手,指了指铺子里头,吩咐道:“就住这儿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欢呼一声,先从袖中拿出她那张最喜欢的宝塔镇妖符,贴在自己额头上,然后一溜烟跑进了铺子。先前在老龙城走得累死,她老早就想要拿出这张符箓给自己“增加内功”了,这会儿终于得偿所愿。

  魏羡四人一言不发地陆续跨过门槛。

  郑大风无奈道:“我的陈大爷啊,你是真不知道老龙城这会儿的光景,还是觉得自己有了些本事,来我这破烂铺子逞英雄?”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郑大风像是头回认识陈平安,瞧了半天,转过头,继续吞云吐雾,含糊不清道:“行吧,愿意住就住下,老头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应该不会让你这么早死翘翘,大不了让赵老哥盯着你就是了。登龙台那边,反正老赵也插不上手。”

  一尊阴神出现在巷弄阴暗处,对陈平安说道:“别掺和,我和郑大风都有可能死在登龙台那边。”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望向郑大风的侧脸,问道:“怎么回事?”

  郑大风抽了一口旱烟,吧唧嘴,道:“别把我想得多好,是关系着大道,不得不出手罢了。当初我死活破不开九境瓶颈,你这个狗屁传道人,其实只有后面的一半功劳,先前那一半,是有个小姑娘的一本书,里头有《精诚篇》。当初我从她手上偷了过来,给她发现了,就只好说是暂借,后来被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终于破境了,就想着重新买一本,四十好几文钱,当时心疼,拖了几天,然后就没机会还了。”

  郑大风脸色晦暗,被烟雾笼罩,接着道:“当初不过是欠你陈平安五文钱,如今欠了小姑娘那么多钱,你觉得我坐得住?总得做点什么吧?再说了,不是我,她再过个两三年,怎么都可以找个人嫁了,日子穷些,总好过穷日子都没得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我郑大风自己就是一直这么做的,何况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赵好不容易帮着她聚了魂,傻丫头也没说啥,就是求我帮着照顾她爹娘和弟弟,哭着说不怪我呢。”

  赵姓阴神淡然道:“是说她喜欢你,说这辈子脏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辈子再有机会遇见你郑大风,还要喜欢你,只是胆子要大一些。”

  郑大风蓦然抬头,一股雄浑无匹的罡气充斥着整条巷子。

  郑大风沉声道:“滚!”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消失。

  “接着。”陈平安抛给郑大风一只瓷瓶。

  只是郑大风任由瓷瓶在身前划过,滚落在地。

  陈平安起身捡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郑大风身前,伸手递给他,道:“桐叶洲元婴地仙拿来养神的丹药,有六颗,你郑大风能吃几颗就吃几颗,要是死在登龙台上,我回头跟杨老头要钱去,没死,就是你欠我的。”

  郑大风抬起头,皱眉道:“陈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跟你有屁的关系?”

  陈平安始终弯腰递着那只瓷瓶,道:“我这个泥瓶巷的泥腿子,这么辛辛苦苦练拳又练剑,吃了不少苦头,以前是为了吊命,现在,你都说了,我已经人模狗样了,你觉得我图什么?”

  郑大风淡然道:“我他娘的咋知道你图什么?我郑大风上次在药铺早跟你说了,我从来跟你陈平安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这件事,是跟我无关,可我也有理由留在这里。”陈平安还是那个姿势,“想听文绉绉一点的,还是泥腿子一点的?”

  郑大风不搭理他。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人生在世,何以解忧?唯有酒和钱。人间小不平,花钱买酒可以消之。人间大不平,我还有一剑与一拳。”陈平安咧嘴一笑,“这些是书上学来的,按照我陈平安这个泥腿子的说法,就是老子已经这么不爽了,那就干死他们啊!不然老子练剑练拳是为了好玩啊?”

  郑大风愣了半天,大概是怎么都没有把眼前这个年轻人,跟当年陪自己蹲在树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合二为一。最后他抹了把脸,冒出一句:“说话就说话,你喷我一脸唾沫星子做什么?”

  郑大风到底还是接过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陈平安不是充豪气,那么两颗足矣,能够压下伤势,至于祛除病根子,依旧很难,已经不是多吃几颗灵丹妙药的事情了。

  裴钱早就在门槛那边探头探脑,听郑大风此言,气坏了,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恨声道:“你这人,怎么不知好歹呢?再这么说,小心我生气了啊……”

  郑大风收起了瓷瓶,转头笑嘻嘻道:“吓死我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小女侠,何方人氏啊?”

  裴钱咳嗽一声,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正色道:“听好了,我叫裴钱,是一位落难民间的公主殿下,陈平安是我……师父!我是咱们这一派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是她爹这种挨揍的话,裴钱在陈平安面前从来不说。

  郑大风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陈平安,大概是想问你陈平安这种木头疙瘩,上哪儿找来这么个丫头片子?

  陈平安说道:“进屋子谈正事。”

  郑大风疑惑道:“不是谈完了吗?”

  陈平安气笑道:“我愿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对手阵营有哪些势力,各自拥有几名金丹、元婴地仙,哪些势力是坐山观虎斗,哪些地仙会下场厮杀,各自身后会不会有伺机而动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了解一下?老龙城的堪舆形势,以及登龙台附近的路线,我不得知道一点?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难道不要听一听?”

  郑大风一阵头疼,掏出瓷瓶,道:“拿回去拿回去,咱们真不是一条道上的,尿不到一壶里去!”

  陈平安没理郑大风,径自跨过门槛。

  赵姓阴神已经出现在铺子里边,微笑道:“我可以与你详细说清楚。”

  郑大风哀叹一声,习惯性掏了掏裤裆,拎着板凳返回药铺,跟着陈平安一起回了后院。

  在郑大风正屋里,陈平安和赵姓阴神相对而坐,裴钱没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只敢坐在背对屋门的长凳上,主位还是留给了郑大风。陈平安还让魏羡、卢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也坐着旁听。

  郑大风落座前,总算还有点主人家的派头,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碟里,放在了裴钱面前。裴钱瞥了眼陈平安,跟郑大风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然后郑大风给自己拿了两大碟盐水花生和酱牛肉干。

  裴钱看了看自己小碟里的瓜子,再看了看对面郑大风的,竟然连碟子都比她大啊,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裴钱竖起大拇指,不情不愿地道:“你这待客之道,我服气!”

  郑大风伸手虚压了两下,笑道:“记在心里,别挂在嘴上。”

  裴钱盘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着瓜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放在桌上,问道:“能不能喝一点儿?”

  郑大风剥了个盐水花生,摇头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赵姓阴神缓缓道:“六天后,节气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龙台,郑大风会跟苻畦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也就是说最后能够活着走下来的人,只有一个。如果郑大风死了,倒也简单了,我们上去帮着收尸就行,没什么危险,苻家既然打杀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挣够了,乐得大度些,不会再跟一间灰尘铺子过意不去。”

  发现陈平安望向自己,阴神苦笑道:“当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他死了,我就连阴神都当不成,何谈庇荫子孙?所以哪怕登龙台到时候布满术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闯入其中。不过如此作为,无非是让郑大风晚死片刻,到时候你陈平安一旦选择执意出手相助,就会是一场大乱战,不说金丹元婴,恐怕只要是个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龙城五大姓都会来踩上一脚。”

  陈平安点头道:“这是最糟糕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再说说最好的情况。”

  阴神心中略有讶异,这趟倒悬山往返之行,陈平安似乎变了许多,只是阴神本就形象缥缈,面容模糊,有没有表情旁人也看不出来。他继续说道:“郑大风三拳打倒老龙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阳后,与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婴老祖,大战了一场,苻家经营老龙城这么久,府邸那块,早已被打造成类似书院、道观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场架,打得并不轻松。”

  郑大风嗤笑道:“示敌以弱,我要干倒的,从一开始就是老龙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压着境界,那个拿把破铁枪瞎晃悠的老家伙,早给我撂倒,再往他老脸上吐口水了。”

  陈平安不太相信郑大风的言辞,阴神笑着点头道:“郑大风说得不算太扯,他那会儿,确实是不愿意过早暴露真实境界。”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符合郑大风的性格脾气,换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会这般藏掖。

  事实上在当年的骊珠洞天,除了齐先生和杨老头,以及李宝瓶的哥哥李希圣,恐怕这条老光棍看门人,才是那个学问最大的人物。懂得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纯粹,毕竟欲多则心窄,所以郑大风当初的破境,才如此艰辛,以至需要陈平安和那《精诚篇》,来当他的传道人。

  陈平安问道:“是丁家的女婿,那个带着媳妇回娘家的桐叶宗嫡传弟子,害得郑大风受伤这么重?为何会谈崩,以致大打出手?”

  郑大风脸色阴沉,撕了一块酱牛肉干丢进嘴里。

  赵姓阴神笑道:“好家伙,来头还真不小,一到灰尘药铺就开门见山说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两点,一个他叫杜俨,是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的嫡长孙,再一个他杜俨当年在老龙城遮掩身份四处晃荡的时候,那个姓方的年轻人的祖辈,是他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到了年轻人这一辈,是独苗,所以希望郑大风卖他一个面子,别让人家断了香火。只要郑大风点头答应,他许诺桐叶宗会站在灰尘药铺这边。”

  阴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只养剑葫芦的郑大风,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明知道杜俨身边站着个玉璞境修士,还不当回事,还敢笑话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乐意给人当狗乱吠。郑大风,现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无敌,苻畦不过是十境元婴巅峰,外加至少一把半仙兵,又有登龙台地利而已,还不是照样被咱们郑大爷一拳撂倒?”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勾着肩膀,浑然没当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确实有些难熬。关键是陈平安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说了滴酒不沾,你陈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实实别在腰间啊,你还揭开葫芦的酒塞算哪门子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好奇地问郑大风道:“范二只跟我说你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话给那个年轻人,是什么?”

  郑大风将手中花生壳丢在地上,眼神淡漠,道:“要那家伙生不如死。老赵会些邪门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时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转头,对身后魏羡四人笑道:“忘了介绍,这家伙叫郑大风,是我老乡,九境武夫。看大门的,我跟他做过几文钱的生意,还是念他情的。”

  郑大风笑着向四人抱拳,道:“九境而已,见笑见笑。”

  陈平安继续道:“我那把飞剑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师父。他师父在这几十年里头,好像就收了两个徒弟,郑大风九境,他师兄顺顺当当一路进的十境,就跟咱们吃饭喝水没两样。”

  裴钱眼睛一亮,这路数适合自己哇!吃饭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还读书抄书呢,要是再偷偷喝个酒,还了得?

  郑大风伸手抹了把脸,闷闷道:“你大爷啊……”

  屋内画卷四人,心境各异。

  赵姓阴神刺了几句郑大风后,继续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郑大风胜了占尽天时地利的苻畦,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带着郑大风,一起活着走到这里,从城外登龙台,回到内城这间灰尘药铺!悬,得看天意喽。不过回过头看,云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险,而云林姜氏祖上数位大祝积攒下来的豪阀脸面,也算是我们的一线生机所在。毕竟在场面上,连苻家都不敢明着毁约,若是郑大风侥幸活着走下登龙台,没谁敢画蛇添足,为云林姜氏或是苻家强出头。至于私底下,也就是登龙台到铺子之间的这条路上……”赵姓阴神说到这里,莫名其妙问道:“那个人真不愿意出手?”

  毕竟那个人,是他和郑大风离开骊珠洞天入驻老龙城,最大的原因。

  郑大风撇撇嘴,道:“范家那女人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让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没办法驾驭老龙城上面的云海,其他的,我郑大风愿意找死,她就亲眼看着我死好了。”

  范峻茂的话语,郑大风略有改动。那个之前来铺子喝着酒就跻身了元婴境的范峻茂,那个一剑掷出云海、直接毁掉玉圭宗姜氏元婴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峻茂,对郑大风说的完整言语,是“过再多年,还是这副做不成大事的烂泥德性,那我就再看你给人钉死一次好了”。

  郑大风当然不会原封不动说给陈平安听,太晦气,也太丢人现眼。

  事实上这番话,赵姓阴神当初都没办法听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最后跻身元婴境界,都透着极大古怪。整个老龙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为何范家会逆势而行,为何最后没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说话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门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么隐世不出的元婴老祖宗,元婴倒是元婴,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异母的姐姐,那个名声不显的大家闺秀范峻茂。只是她没有站在郑大风这边,坦言此次只看戏,不蹚浑水,由着郑大风慷慨赴死。

  郑大风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赵姓阴神随后详细介绍了老龙城五大姓的金丹、元婴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宝。

  比起范二当初在车厢里所说,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没有从石头缝里随便蹦出个元婴,算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阴神笑道:“老龙城和登龙台堪舆图我今晚就可以找来。”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阴神瞥了眼郑大风,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骂道:“娘希匹,换成保护陈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战,也不需要事事让我来擦屁股,一场死战那也打得教人心里头舒坦,哪里需要如此想着法子缝缝补补,提心吊胆?”

  郑大风斜眼道:“哎哟,陪着老子每天晒太阳的舒坦光景,给忘啦?”

  阴神冷哼一声。

  陈平安又问:“有没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后?有的话,是几个?”

  郑大风笑道:“咱们宝瓶洲,玉璞境很多吗?我给你掰手指算一算?”

  郑大风开始跷起一根根手指头,数道:“咱们骊珠洞天,阮邛算一个,大骊宋氏牛气吧,如今吞并了宝瓶洲将近半壁江山,还一样恨不得把那铁匠当菩萨供奉起来,对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欢当个说书先生,算一个,但是都没敢下场跟我师兄李二对一拳。风雪庙有个魏晋,那是千年一出的剑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个,只是从来不愿意露头。神诰宗宗主,刚刚跻身仙人境,才得了个天君头衔。观湖书院山主,则未必是上五境。你数一数,一洲之内,这才几个玉璞境?当然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墨家游侠许弱,这些不算,归根结底,他们就不算咱们宝瓶洲修士。”

  陈平安笑道:“天君谢实和剑仙曹曦怎么就不算了?这两位就是咱们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只不过墙里开花墙外香罢了,虽是在别洲闯荡出来的修为和名头,但根子还是咱们老乡。尤其是那个曹曦,祖宅跟我同一条巷子,上次我还在泥瓶巷跟这位老剑仙碰过头。曹曦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门神上动了手脚,不过被墨家游侠许弱看出了端倪,随手破掉了。”

  郑大风没得反驳,只好手撕酱牛肉干,狠狠嚼着。

  画卷四人从头到尾,尽量让自己神色自若,此时已经快要绷不住脸色了。

  陈平安的家乡,是不是太邪乎了点?看门的,是个九境武夫?然后有个十境武夫的师兄?那什么泥瓶巷就有个名叫曹曦的剑仙?稍远,是位道家天君的“龙兴之地”?

  郑大风想要找回场子,道:“可是宝瓶洲才几个十境武夫?就两个,李二、宋长镜,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个,总不会也是十境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道:“待在我家的这位,应该也是十境。”

  郑大风揉了把脸,愤愤道:“老子当初也差点直接从八境巅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这会儿再跑几步给我来个十境看看,岂不是就万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龙台,待在灰尘药铺,给郑大风你做一大桌子庆功宴的饭菜,如何?”

  郑大风吃瘪,跻身十境若是简单,李二为何要离开骊珠洞天?

  纯粹武夫的九十之别,与剑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与剑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这两个门槛,比起寻常练气士的五和六、十和十一这两条鸿沟天堑,更加难以想象。

  自认已经心比天高的郑大风,都不敢奢望那虚无缥缈的武神境。

  断头路,何谓断头?跟着杨老头这位骊珠洞天历任圣人都要先拜山头的“神君”这么多年,郑大风知道一些内幕。

  赵姓阴神心情大为舒畅,果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个传道人,才能让郑大风难受。

  陈平安望向对面那尊阴神,问道:“按照前辈的说法,这间灰尘药铺有玄机?”

  阴神笑道:“此地并非是郑大风随便跟范家讨要的寻常地方,是神君安排的,一旦开启阵法,我在此地,可以发挥出玉璞境的修为。”

  郑大风叹气道:“那也是以折损阴德作为代价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撑不了太久。”

  阴神脸色如常,道:“真当我随你走这趟老龙城,就是每天陪着你晒太阳看月亮,等着哪位仙子御风从你头顶掠过?只要撑过了一个月,形势兴许就有变化了。”

  “明白了。”陈平安笑道,“那现在开始算一算我们这边的实力。”

  郑大风吃着盐水花生,环顾四周,问道:“你说有哪些?不都在这间屋子里头了?”

  裴钱指了指自己,开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离练成绝世剑术还差一个‘明天’哩。”黑炭似的小丫头,难得还有些难为情。

  郑大风一本正经道:“裴小女侠,你其实才是我们的顶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钱笑纳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吩咐道:“再来些瓜子。”

  郑大风还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丢在裴钱面前的小碟子里。兴许是碟子不大的缘故,显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极有诚意,于是裴钱看这家伙,就稍稍顺眼了些。

  陈平安终于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养剑葫芦后,飞剑十五掠出,然后陈平安又取出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龙城不是很多人觉得有钱就了不起吗?我如今钱没几个了,可我多少还是攒下了些家当的。我身上这件法袍,名为金醴,是上古仙人遗物,郑大风,你能不能穿?还有一条用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制成的缚妖索,你能不能用?”

  郑大风摇头道:“等你跻身了武道炼神三境,就会知道这些所谓的仙家外物,只会束手束脚。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会越发送死。”

  陈平安点点头,拿出一大摞已经画好的符箓,介绍道:“阳气挑灯符应该用不着,登龙台既然类似苻家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没机会,还有这宝塔镇妖符……斩锁符,**蛟龙之属。至于这张我一个朋友亲笔书写的镇剑符,品秩极高,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都能够厌胜片刻……”

  陈平安仅仅是取出那叠符箓,对面赵姓阴神就已经微微察觉到一股压迫感,尤其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虽说是专门针对地仙剑修,但仍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郑大风震惊道:“陈平安,你这趟倒悬山之行,就每天忙着打家劫舍?”

  陈平安没搭理郑大风,继续拿出一件件东西,接连将三只瓷瓶一一展示:“桐叶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龙沟那条老蛟的元婴金丹,还有一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郑大风转头望向赵姓阴神,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问道:“你信吗?”

  赵姓阴神摇头又点头,道:“一般人我不信,陈平安说了,我就信……一半吧。”

  陈平安问道:“有哪些东西,可以救急吗?”

  郑大风说了句“让我缓缓”,就陷入沉思。

  赵姓阴神问道:“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家当,就不该让你陈平安进这屋子,何必呢?”又重复一次:“何必呢?”

  陈平安神色平静道:“你可以当我是在跟药铺那位杨神君,做一笔大买卖,要么输个底朝天,要么赚个撑死人。”

  阴神只是摇头不语,显然不信这种说辞。

  陈平安转头,致歉道:“你们怎么说?”

  魏羡淡然道:“么(没)得法子,还能咋样。”

  隋右边横剑在膝,眼神熠熠,道:“我除了一颗青虎宫坐忘丹,还多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

  朱敛呵呵笑道:“杀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说话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离开老龙城,只是既然已经决定留下……”卢白象最为务实,“那么我也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拿到老龙城堪舆图后,我可以帮着谋划具体路线。”

  陈平安对四人一抱拳:“谢了!”

  转过头,问郑大风道:“你觉得他们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药之后,短时间还能不能提升?”

  郑大风点头道:“一个七境金身境,三个六境巅峰,人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招徕的这些家伙。金身境稳固境界一事不难,其余三人,想要在这几天破境,还是很难,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将六境巅峰的高度顺势拔高一截。只要这次他们能活下来,对于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毕竟巅峰不过是‘无瑕’,距离能够争夺那‘最强’二字,还差得老远。这两天我可以给他们四人喂拳,我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们能吃进肚子多少,各凭本事。”

  画卷四人面无表情。

  郑大风一挑眉,陈平安身边这四名扈从,架子真不小啊,不过四人有各自的气魄,是真不俗气。

  纯粹武夫,各有各的纯粹法门。魏羡是沙场万人敌,深陷敌阵,四面八方皆铁甲,凿阵而已。卢白象是才情惊艳,除了武道之外,琴棋书画,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隋右边是一心追求剑道极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飞升壮举。朱敛和颜悦色的面皮下面,就藏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任你们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敌不过我朱敛一人双拳。

  郑大风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喂拳,有些期待。

  陈平安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我想要炼化一件本命物,灰尘药铺这边如今能不能找人购买?而且必须保证不在天材地宝上面动手脚。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条命。”

  赵姓阴神转头望向郑大风。

  郑大风想了想,道:“我得问一个人,如果她点头,就可以。”郑大风突然笑问道:“我信她,你信我吗?”

  陈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师父。”

  郑大风再次吃瘪无言。

  阴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几幅堪舆图。”

  陈平安转头对裴钱说道:“你跟隋右边睡一间屋子,魏羡三人挤一挤,我可以在前面的药铺打地铺。不过如果材料能够收集齐整——”

  不等陈平安说完,裴钱大义凛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铺!”

  隋右边四人并无异议。

  这些琐碎,大战在即,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临,陈平安端了条长凳子,隋右边和魏羡三人分别在两间屋子服下丹药后,走到院子里。

  郑大风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对同境修士,十丈之内,纯粹武夫务求一拳而已。你们四人,我虽不知根脚来历,却也可以暂时当四名七境练气士来看待。你们只管一起上,咱们节省时间。”

  无一人向前。

  郑大风无奈道:“怎么,不把我这个九境武夫当盘菜?嫌弃四人联手围殴一人,跌份儿?”

  裴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脚边。

  郑大风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郑大风只管尽情出拳。

  “既然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大风脚尖一拧,身形不见。

  砰的一声,四拳几乎同时递出。

  站在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隋右边、魏羡、卢白象和朱敛,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郑大风啧啧道:“底子打得不错啊,陈平安,你到底上哪找来的这些扈从和婢女?我也想要几个,尤其是像这位姐姐这般模样的……”

  隋右边率先出剑了。朱敛身形佝偻,一跃而去。魏羡和卢白象几乎同时向两侧挪步散开,随时策应院中隋右边和朱敛两人。

  根本无须言语,即已心有灵犀,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该有的境界。

  陈平安轻声道:“有兴趣的话,可以仔细看看。”

  裴钱抬起手,满满的瓜子,陈平安摇摇头,她这才收回手,嗑着瓜子摇头道:“不感兴趣,跟……师父你差远了。”

  私底下喊爹,当着陈平安的面就喊师父,裴钱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开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陈平安说道:“你错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境界的高低,我其实暂时还不如他们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过接连几场大战苦战死战,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随时可以破开六境瓶颈。”

  能够让陈平安觉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强过崔姓老人说陈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还不错”了。

  裴钱扬起脑袋,笑容灿烂道:“师父你反正是最厉害的。”

  院中四人,在郑大风手底下吃足了苦头,这还是郑大风故意将境界压在八境远游境的状态下,不然更没法打,喂拳就成了欺负人。

  武道修为不比练气士境界,武夫一境之差,天壤之别。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陈平安练拳的崔姓老人,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当年在竹楼外,就轻轻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个想要拜师学艺的六境武人。

  可这样的例外,也差不多是孤例了。

  陈平安想起了剑气长城那个在墙头走桩,一身拳意硬生生压过城头近身剑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陈平安很想知道,如今两人同样是五境,自己会不会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输曹慈三场。

  陈平安轻轻抛开杂乱思绪,盯着院中的对战,对裴钱说道:“那次进入清境山地界前,咱们经过那座郡城,我其实忘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裴钱嗑着瓜子,抬起头,疑惑道:“是说那个烙饼的事情吗?为啥跟我说对不起?”

  当时裴钱拉着她的半个朋友老魏去买吃的,陈平安和卢白象三人在逛书铺。等到陈平安找到裴钱的时候,发现这丫头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张烙饼,有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对着黑炭小丫头破口大骂,妇人身边还有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妇人骂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出身书香门第的缘故,只是一个劲说裴钱这野丫头没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爹娘也不管管之类的。

  陈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钱又闯祸了,就板着脸走过去。

  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非但没有学会书上的道理,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虽然没有直接训斥,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

  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说她不要了,送给那孩子好了。

  妇人勃然大怒,越发生气,觉得受到了羞辱,把陈平安当作裴钱的家族长辈,一并教训了一通。大概是见陈平安的穿着打扮,像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妇人收敛了些许,骂得含蓄了许多。

  等到魏羡出面说了几句,陈平安才明白其中缘由,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刚好有个孩子过来,实在嘴馋,就要裴钱把饼给他。

  裴钱哪里肯,就摇头晃脑啃了起来,故意嚷嚷着哎哟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气哭了,妇人便开始骂人。裴钱倒是全然不在乎,只是开开心心吃饼,妇人越骂,裴钱就越吃得欢,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只要那妇人不动手,他就不插手。

  陈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牵着裴钱的手,要妇人给裴钱道歉。妇人气疯了,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陈平安就让她试试看。

  妇人让陈平安走着瞧,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

  结果就没有了然后,等了一时半刻,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

  此时,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道:“应该跟你说声对不起的。”

  裴钱就奇了怪了,连瓜子也不嗑了,离开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爹,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所以先用这些话骗我?”

  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钱更加手忙脚乱,丢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陈平安一记爆栗敲下去,裴钱立即破涕为笑。

  得嘞,没事了。

  裴钱松了手,双手撑在长凳上,脚丫一晃一晃地,道:“恁大点事,师父你还跟我道歉,真是吓死我啦。用老魏的家乡土话讲,屁大点事,那就是毛毛雨,洗个头都嫌不够啊。”

  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裴钱使劲点头:“记得很清楚哩,你当时做了件怪事,站得笔直笔直的,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青虎宫那些个家伙,你又不认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为啥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都没能想明白,后来就不去想了。”

  陈平安眼神恍惚,抬头望向远方,轻声道:“早些年,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们的神态……我从小就眼力好,记性也不错,所以一直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陈平安停顿许久,轻声笑道:“所以我练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蝼蚁的眼光,看待别人,看待我们这个人间。”

  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然后伸向裴钱那边,看似随意道:“我们每个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道理,受过多少苦难,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还有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年纪小嘛,我像你这么大岁数……”陈平安哑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笑了笑,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自言自语道:“齐先生的先生说得对,小小年纪要有朝气,我做不到,过了岁数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书院的小宝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一个肩上有清风明月,多好,一想到这个,我就会开心,很开心。”

  裴钱“哇”了一声,嘿嘿笑道:“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上哪儿找第二个去哦。”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我要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面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着等我呢!”

  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又道:“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了,么(没)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陈平安也晃着双脚,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裴钱想了半天,轻轻说道:“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