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男生 女生 完本 书单 专题 APP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武侠网 > 其他 >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 姑娘请自重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姑娘请自重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3-12-29 03:01:54 来源:免费小说

  陈平安在登上那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之前,专程去了趟上香楼外的集市,买了一只香筒,香筒里头装了八十一支倒悬山特制的三清香,清香扑鼻,无论是礼敬神灵,还是焚香静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价格不便宜,总共花了一枚小暑钱,也就是一百颗雪花钱。

  之所以如此破费,是因为陈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庙,以后若是有朋友到访,不妨拿出此香送给他们。客有诚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这只上香楼的香筒,以及之前在灵芝斋重金购得的两件宝贝,陈平安还从敬剑阁外的铺子,买了一套婆娑洲丹青圣手临摹的《剑仙图》,总计五幅图,每一幅都是大长卷,绘有二十位剑仙,每位剑仙在画卷上不过一寸长,栩栩如生,飘然欲仙。《剑仙图》的初版,是一位画家祖师爷在剑气长城观战后的大手笔,之后被临摹无数。

  敬剑阁的剑仙人数太多,这套名为石渠版的《剑仙图》,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个人喜好,选取其中百人。店铺中还有数个其他版本,价格悬殊,其中又以石渠版最为昂贵。陈平安仔细对比之后,发现还是这个石渠版所绘剑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买下了。这笔开销,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钱。

  眉开眼笑的店铺掌柜,不知是高兴遇上了冤大头,还是由衷觉得陈平安有眼光,说了些关于《剑仙图》的奇人趣事。他说天底下有好几位剑修,都是无意间获得了《剑仙图》原本的残卷,悟出了各自画卷上的真意,一步登仙,成为大名鼎鼎的陆地剑仙。

  这一套《剑仙图》,陈平安打算以后作为贺礼,送给圣人阮邛。离开家乡龙泉郡时,阮师傅尚未举办开山立宗的庆典,现在应该已经办完了。五十枚小暑钱,对于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过好歹是从倒悬山带往大骊龙泉的东西,隔了千山万水,多少有点礼轻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装马靠鞍。陈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数名妙龄女仙师瞅了他几眼,还是瞅完之后再看一下的那种,不是一扫而过就算了。

  陈平安这趟桐叶洲寻道之行,比起倒悬山送剑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他确定那些年纪轻轻的女子练气士并非心怀恶意之后,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腰悬登船玉佩的陈平安,并没有看到那头身躯庞大的吞宝鲸,倒是看到了一头背甲上建有亭台楼阁的山海龟,以及一辆由青鸾仙鹤拖曳的巨辇,还有《山海志》上记载的扶摇洲独有之物——一座绿树成荫的小山峰。就是不知道它是飞来山,还是飞去峰。相传由这类山峰灵气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间蛟龙的大补之物。远古陆地大蛟走江化龙,在选好某条通海大渎后,还会请人搬来一座座飞来山、飞去峰丢在水畔,为的就是能够及时进食,防止筋疲力尽,气血耗竭。

  陈平安才刚开始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尚不能流畅地问路,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拿出竹简刻字问路了。好在陈平安找到了几个悬挂相同样式登船玉佩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程,很快来到一处人头攒动的地方。陈平安松了口气,不料左边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他直接转头望向右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见陈平安没有中计,觉得有些无趣,懒洋洋道:“怎么,你也是去往桐叶洲的扶乩宗?这么巧?你该不会是对我有所图谋吧?垂涎美色?”

  恶人先告状?

  陈平安对这个头戴珠钗,身穿粉裙,腰系彩带的……貌美男人,印象不好也不坏。

  如果说一起从老龙城乘坐桂花岛来到倒悬山,是缘分,那么又在同一天从倒悬山去往扶乩宗,极有可能是心怀叵测的设计。

  这位曾经被看门小道童打出上香楼的陆姓子弟,明显也看出了陈平安的戒备,他拍了拍腰间那块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专程等你的。”

  这算是哪门子的开诚布公?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在心中打定主意,绝对要对此人敬而远之。这家伙不但模样如绝色女子,嗓音也清脆悦耳,难分雌雄,之前“无意间”一起游览捉放亭,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他就是一个性子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陈平安虽然不反感此人的装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静生活。

  那人双手负后,十指交缠,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陈平安,姿态娇柔,比女子还要风流,他柔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把真相说出来。我呢,姓陆名台,陆地的陆,上阳台的台,我是中土神洲的陆氏子弟,在家族内不怎么受待见,就自己跑出来游历天下了。我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个了,原本是不打算去桐叶洲的,可如今实在囊中羞涩,就想着能找个蹭吃蹭喝又不觊觎我美色的好人,我觉得你就是。反正已经欠了你一枚谷雨钱,你应该不介意我再多欠一枚。说不定到了桐叶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钱还你,顺便还可以挣到回家的路费。”陆台见陈平安面无表情,显然根本不愿意相信他的这套鬼话,他叹息一声,“好吧,我实话实说。我出身阴阳家,精于占卜算卦,兜里没钱是真,挣不到钱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颗谷雨钱后,给自己算了一卦,上上卦,卦语是东游吞宝,桐叶封侯。此卦的意思很粗浅,但是为防意外,我仍是在这里待了足足两旬,这就是之前我说‘守株待兔’的由来。最后见到了你,我就知道,这趟老祖宗显灵保佑的桐叶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陈平安没有恶语相向,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而是用一种商量的和善口气询问道:“陆公子,你循着大吉卦象去往桐叶洲,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也拦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陆公子你急需钱财,我可以再借给你一些小暑钱——”

  陆台突然打断陈平安的话语,语气神色俱是天然妩媚:“什么陆公子,为了少些麻烦,你喊我陆姑娘就行了,不然别人看我的眼神,会很怪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你既然介意别人看你的眼神,怎么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陆台竟是开始撒娇:“陈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对你有任何坏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轰,被丢进雷泽泡澡,被镇压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龙宫的熔炉之中,被流放到万里无人烟的荒凉秘境……”他嘴上鬼话连篇,还伸出一只比女子还要修长白皙的手,试图扯住陈平安的一条手臂。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顾不得什么客气不客气,拍掉陆台的那只手,义正词严道:“公子……陆姑娘请自重!”

  陆台悻悻地收回手,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陈平安转身就走,陆台如影随形。陈平安停步,陆台就停步,陈平安转头,陆台就转头。陆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柄玲珑精巧的小铜镜,手指间还捻着一只打开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闺阁对镜梳妆。

  陈平安只觉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许多男性练气士眼神荡漾,一些个上了岁数、道行高深的地仙,哪怕看穿了陆台的障眼法,知晓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旧炙热。

  修行路上,漫漫长生,百无禁忌。

  陆台就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弃妇,不敢对负心汉抱怨什么,只敢这么恋恋不舍地跟随。四周视线充满了玩味。

  陈平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恶心人不偿命的阵仗,一肚子火气,可又拿这个陆台没辙。

  随着渡口前方不断有人凭空消失,陈平安才意识到吞宝鲸的登船地点,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幅幅锦绣地衣。吞宝鲸贩卖的渡船玉牌,分云在峰、旖旎园、碧水湖三种,价格不一。陈平安选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时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异,有云雾飘渺,一峰独出;有碧波浩渺,一栋栋湖上屋舍星罗棋布;有花团锦簇的庭院楼阁。

  身后不远处的陆台怯生生解释道:“总不能从吞宝鲸的嘴中登船吧?这艘吞宝鲸规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宝鲸体内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龙城的那艘吞宝鲸只有一座秘境,与之相比,简直寒酸。这三幅地衣,其实就是三张品秩极高的缩地符,可以帮助乘客直通三座秘境。”

  陈平安恍然大悟。

  关于秘境一事,包罗万象的《山海志》有过详细记载,因为涉及洞天福地,跟骊珠洞天很有关系,所以陈平安尤为上心,还特意去找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请教了一些书上没有的学问。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人物,无论修为高低、家世好坏,言谈之间,往往口气都很大,见识都很广,圣人天君地仙,张口就来,毫无忌讳。他们所见所闻之驳杂宽泛,确实要强于倒悬山以外的任何地方的人。

  年轻掌柜本来不太爱说话,兴许是将陈平安当成了贵人,当时难得畅谈一番。

  许多自行老旧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毁破坏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后,往往会遗留下来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这些地界不知所终,故而被称为秘境,其实倒悬山那座贩卖忘忧酒的铺子,正是黄粱福地仅剩的一块秘境。

  修道之人的诸多机缘,经常离不开秘境。秘境既能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说,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让练气士充满了憧憬和盼头。大半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够崛起,都归功于他们在秘境的收获。

  若有人无意间闯入一座未被占据的秘境,或是草木精华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气横生的蛮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运气好点的话,就可以青云直上,一飞冲天,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就要老死其中,或者惨遭横祸,死后的一身遗物,沦为后人的机缘之一。

  陈平安很想知道,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是否有秘境遗留人间。回头倒是可以问问魏檗。

  此时,陈平安走向通往吞宝鲸碧水湖的那块地衣。陆台哀叹一声,加快步伐,姗姗而行,挡住陈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我本来也是去往碧水湖,既然你如此厌恶我,那我就不碍你的眼了,我可以添些钱,找人换一下,去往那座久负盛名的旖旎园。咱俩就这样分道扬镳吧。陈平安,先前你说可以借我一些小暑钱,还作数吗?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园……”

  一个楚楚可怜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平安直接掏出一大把破财消灾的小暑钱,走近几步,迅速交给陆台。只要此人不再纠缠自己,让自己这一路好好练拳和练剑,陈平安愿意花这笔钱。

  陆台接过小暑钱后,怔怔望向陈平安,一双秋水眼眸说不尽的委屈,他黯然转身,多半是去找人更换住处了。

  当陈平安走上那张古怪缩地符后,却看到一脸欢天喜地的陆台在朝他眨眼。陆台扬起手中新换来的一枚玉牌,玉牌上边篆刻着“碧水”二字。

  原来陆台的囊中羞涩,千真万确,所以当初他只能购买一枚最便宜的云在峰玉牌,然后陈平安听了他一通天花乱坠的骗人言语,给了他一把小暑钱……

  陆台脚步轻盈,得意扬扬,活泼俏皮地走向陈平安,其容颜越发娇艳。

  陈平安在身形消失之前,忍不住对陆台骂了句“你大爷”。

  陈平安来到一座湖心台上,环顾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云雾升腾,湖上悬有百余座阁楼,阁楼之间以小路相互衔接,各自系有泛湖赏景的三两小舟。

  高台四面八方皆有亭亭玉立的绿裙少女,她们大多豆蔻年华,姿色出众,正在为客人指明方向。

  陈平安所住阁楼名为“余荫山楼”,楼高三层。当初购买玉牌的时候,对方建议陈平安可以与数人合住此楼,如此便可省下一大笔钱,但是陈平安思量一番,还是婉拒。

  吞宝鲸渡船方面不觉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独来独往,亦是常理。不过若是挣钱不易的山泽野修,习惯了精打细算,还是愿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楼,说不定可以笼络关系。大道之上,多个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仍然不是坏事,说不定就是一桩大机缘。

  在问过碧水湖绿裙侍女后,陈平安走下湖心台,沿着一条湖上小径缓缓前行,他的两边或是头顶,时不时有仙师御剑或御风而行。陈平安走了没多久,身后就有位“美人”拎着裙摆,踩着小碎步,一路小跑而来,俏皮娇憨。

  陈平安是一个很不怕麻烦的人,在龙窑时他是任劳任怨的学徒,之后护送李宝瓶、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事无巨细,都是陈平安操心和照顾。陈平安虽不怕这种麻烦,却很怕另外一种虚无缥缈的麻烦,比如这个名叫陆台的阴阳家术士。虽然陈平安直觉上对他没有什么不适,没有当初面对苻南华、崔瀺的那种压抑和阴沉,可是在不确定一件事是好是坏的时候,陈平安习惯了先保证让一件事“不坏”。

  陆台与陈平安并肩而行,他转头望向陈平安的侧脸,嫣然笑道:“生气了?男人这么小气怎么行?大度一点,度量大,能够容纳的福缘也会跟着大。儒家的君子不器,总该听说过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古怪的家伙:“你跟在我身边,到底图什么?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没有关系——”

  陆台笑眯眯道:“怎么没有,我可是用你给我的那颗谷雨钱算的卦,你的关系大了去了,你就是这场机缘棋局里的那个一——”

  这次轮到陈平安打断他的言语:“谷雨钱不是给,是借。”

  陆台皱起纤细妩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声问道:“总谈钱多伤感情,不如咱们做笔小买卖,我拿一样心爱法宝跟你多换一些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那还是先欠着吧。”

  陆台委屈道:“你为什么这么怕我,视我如洪水猛兽?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见投缘,携手游历,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陈平安头都大了,原来天底下真有道理讲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

  陈平安默默前行,陆台左顾右盼,自顾自说道:“这处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为一位喜好收集世间泉水的女仙人占据,只可惜她最终飞升失败,不但身死道消,还被天道反扑,连累整座垂花小洞天支离破碎,绝大部分消散在天地间。这座碧水湖算是比较出名的一个秘境,因为这三百里湖水,都是女仙人当年收集的名泉之一,其中泉水精华所在的一条条细微水脉,最适合拿来煮茶。”

  陈平安一言不发,走出四五里路后,他看到了那座高三层的余荫山楼,楼台四周是檐下走廊,围有白玉栏杆,还有一座小渡口,停靠有两小舟。余荫山楼附近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莲女摇舟穿梭其中,哼着乡谣小曲,柔弱动人。

  陈平安停下脚步,提醒道:“我到了。”

  陆台点点头。陈平安见他装傻扮痴,只好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今天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有空的话我去找你,你住在什么楼?”

  陆台伸手指了指余荫山楼。

  陈平安苦笑道:“陆公子不要开玩笑了。”

  陆台抬起双手,捧着一大把小暑钱:“方才在湖心台那边,我迫于生计,想着咱俩关系这么好,你总会给我一个落脚的地儿,便将住处卖给一位极其有钱的神仙了。”

  陈平安的脸色有点难看。

  陆台赶紧说道:“放心,我绝不会打搅你修行,你借我一条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边,没有紧要事情,我绝不走入余荫山楼。我自己带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辈修士,哪里不是逆旅,你千万不用内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种……”

  陈平安脸都黑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死皮赖脸的牛皮糖人物?

  陆台蓦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与你坦诚相告了,我除了算出这趟桐叶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签,其实还算出了这次机缘不在宝物,而是‘上阳台观道’五字。与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无论好坏高低,都可以砥砺我的道心,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说到这里,陆台呵呵一笑,改口道:“错了错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陈平安没有计较陆台的措辞,当陆台说出“观道”二字后,陈平安既放心又忧心。放心是陆台多半没有胡说八道,这不是刻意针对他陈平安的阴谋;忧心是自己寻找那座观道观和老道人,多出一个身世不明的陆台,不正是节外生枝吗?

  陆台犹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他咬牙道:“你若是这般处处提防我,肯定会影响到我的‘观道封侯’契机。我可以认认真真帮你算一次卦,只要别牵扯到太厉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还算准,可如果牵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头吃了,比起什么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陈平安,机会难得,不要错过!”陆台似乎害怕陈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陈平安,“不骗你!”

  陈平安叹了口气,摆摆手,拒绝了陆台的提议,说道:“你就在余荫山楼住下吧,但是之后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陆台神色古怪,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他恍然回神,脸上有些如释重负的神情,快步跟上。

  陈平安住在一楼,陆台选了三楼,两人之间隔了一个二楼。

  陆台舒舒服服躺在三楼的床榻上,笑了笑,满脸的慵懒满足。

  既来之则安之,陈平安不再管那个云遮雾绕的阴阳家子弟,除了背上的长剑和腰间的养剑葫芦,他身无外物,孑然一身,很轻松,美中不足的当然就是身边多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陆台。

  陈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从方寸物十五当中取出一叠书:神仙书《山海志》,介绍中土神洲大雅言和桐叶洲雅言的两本书,还有在彩衣国获得的几本山水游记。他将这些书整整齐齐地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一些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贵竹简,打算在看书之余随手刻字。

  每天早上练习撼山拳,下午练习《剑术正经》,晚上看书,学习两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于湖水的奇异景象,因此也有了昼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还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独有规矩?

  陈平安的练拳走桩,就围绕着余荫山楼的那圈廊道。

  凉风习习,荷花清香徐徐而来,在依稀可闻的采莲女的歌声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陈平安就只在宽敞的一楼练剑,并不去楼外廊道,依然是虚握持剑式。

  因为背负长剑剑气能够淬炼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陈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觉,都不会摘下长剑,他会选择侧身而眠的姿势。

  养剑葫芦高高挂在床前,如今不再经常喝酒,就不用总是悬挂腰间。他与初一和十五这两位小祖宗一路上朝夕相处,越来越心有灵犀,交流起来越来越顺畅,似乎两把本命飞剑的灵智也越来越成熟。陈平安入睡之后,就让它们帮着看家护院。初一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更加温驯的十五则在养剑葫芦内欣然“点头”。

  晚上看书期间,陈平安会从方寸物中临时取出那本《丹书真迹》。跻身武道第四境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多画两种符箓。第一种是山河剑敕符。剑敕符为护身符的一种。山为三山之山。何谓三山,书上并未详细介绍,而此符的‘河’字注解也很笼统含糊,只说曾有神人坐镇江河,职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第二种是求雨符。求雨符可令“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顾名思义,属于坛符之一,多是道门的高功法师所擅长,陈平安则兴趣不大。

  比起阳气挑灯符、祛秽涤尘符和宝塔镇妖符,这两张符箓的品秩要略高,陈平安对剑敕符尤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黄纸符书写了一张,有些勉强。陈平安跻身武夫炼气境后,魂魄大定,越发浑厚,他经常能够听到三魂路过心湖之时,那种冥冥之中的叮咚滴水声。

  一旬光阴,陈平安偶尔会听到二楼的轻微脚步声,但是次数不多,陆台一次都没有下楼打搅陈平安。陈平安略微心安。

  一桩没来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缘分,只要不是孽缘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缘。

  这天夜里,陈平安写完了第二张剑敕符,还是不太满意。

  难道说真要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与那些战场英灵、阴魂不断厮杀,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趋于圆满?然后才可以娴熟地驾驭这种剑敕符?

  陈平安皱眉沉思,突然转过头去,只见陆台走下楼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墙壁,如客人叩响门扉,然后他笑着坐在台阶上,仍是没有走入一楼。

  陈平安刚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以盖住剑敕符,陆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张失传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胜在返璞归真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战,现在还在疼呢。”

  陈平安问道:“何解?”

  陆台指了指桌上那张剑敕符:“这张护身符很有年头了,估计整个陆家,像我这般年纪不大的家伙之中,找不出第二个认得出它的根脚的人。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个纯粹武夫,写出这么糟糕的纯粹古符,实在是丢人现眼——”

  陈平安忍不住插话道:“武夫画符,才不合理吧?”

  陆台扯了扯嘴角:“哦?这样吗?那看来是我陆家藏书记载有误,不然就是我见识短浅了。”

  陆台并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继续说道:“二、你画符,更多是靠那支笔,并非是你对画符一道有多深的钻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确的风景,可是你去往那处风景的路线,歪歪扭扭,所以画出来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纸品相好,却给你做了一锤子买卖,暴殄天物。这要是给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见了,估计他们会恨不得一拳捶死你。”

  陈平安眉头紧皱,细细嚼着陆台的言语,先分辨真假,再确定好坏。

  陆台笑问道:“能不能拿起那张符箓,我仔细瞧瞧材质,之前仓促一瞥,不太确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捻起那张剑敕符,只不过只给陆台看了背面。

  陆台微微一笑,对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以为意,他看了片刻后,点头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宝贵材质,在它上边画符,可以重复使用。符纸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一张符箓品相的高低和威力的大小。世间真正好的符箓,除去那些极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复使用。你呢,按照符箓派一位老祖的谐趣说法,叫‘朱颜辞镜花辞树’,嗯,归根结底,就是‘留不住’。陈平安,你自己说可不可惜?符纸,尤其是回春符,很烧钱的。唉,我算是替你心疼了一把,反正你陈平安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小钱。”

  陈平安看了眼陆台,又看了眼重新放在桌上的剑敕符。

  陆台有些好奇,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那个有些懊恼的桌边少年,笑问道:“赠予你这些珍贵符纸的人,没有说过这些?教你画符的领路人,就没有跟你讲过,要你这半吊子符师能省则省?”

  陈平安重重叹息了一声。

  陆台幸灾乐祸道:“七**境的纯粹武夫,大概可以仅凭一口真气,一气呵成,写出不错的符箓了。可惜到了这个层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顶,早已心志硬如铁,谁会跑去画符?你也就是运气好,有这样的珍稀符纸和符笔,才能画出不错的符箓。常人每画一张符就等于烧了一大摞银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于烧了半摞银票。”

  陈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伤口撒盐的家伙。

  陆台呵呵笑道:“陈平安,你也真够有意思的,武夫画符,还有养剑葫芦和飞剑,最过分的是还每天勤勉读书?你就不怕不务正业,耽误了武道修行,落得个非驴非马,万事皆休?”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收起剑敕符,开始翻看那本《山海志》。陆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楼住处。

  之后陆台便时常离开余荫山楼,或是泛舟游览碧水湖,或是去参观每条吞宝鲸都会有的宝库。吞宝鲸之所以有此称呼,就在于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会将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够跨洲的渡船,往往当得起“宝船”的说法,所以一条成年吞宝鲸的肚子里,必然是奇珍异宝无数,千奇百怪。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遗留人间的金身遗蜕。

  陆台在一天的下午,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套使用近乎烦琐的茶具,以秘术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华,在一楼廊道开始优哉游哉地煮茶。

  茶香怡人。

  陈平安没有去讨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内练习剑术。

  随后陆台每天都会煮茶,独自喝茶赏景,往往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天临近中午,陈平安走桩练拳即将收功,看到陆台自己划着小舟从远处返回。系好小舟后,陆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陈平安练拳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高高举起手,掌心叠放着好几盒胭脂水粉,应该是在跟陈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获。离碧水湖湖心台不远处,有几栋楼是渡船专门经营货物的销金窝,陈平安只去过一次,觉得他们太黑心了,他拣选了几件相似物品,发现价格比倒悬山还要夸张,就彻底没了买东西的心思。

  陆台脚尖一点,往后轻轻一跳,坐在白玉栏杆上,打开其中一盒口脂,拿出小铜镜,开始抿嘴,之后还跷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过长眉,动作轻柔且细致。

  陈平安只是继续沿着廊道练拳,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在陈平安又一次路过陆台身边的时候,坐在栏杆上仔细画眉的陆台,微微挪开那柄小铜镜,笑问道:“好看吗?”

  陈平安没有去看陆台,也没有搭话。

  然后每一次陈平安走桩路过,陆台都要问一次不一样的问题。

  “陈平安,你觉得腮红是不是艳了一点?”

  “这儿的眉毛,是不是应该画得再细一点?”

  “用花露斋的细簪子,从盒子中挑出胭脂,果然会画得更匀称自然一些,你觉得呢?”

  陈平安只是默默走桩,按照原定计划,到了时辰才停下练拳。

  最后一次陆台没有询问陈平安,只是将小铜镜、簪子和几只胭脂盒都放在身边的栏杆上,转头望向那一大片荷叶,妆容精致,眼神迷离。

  陈平安刚打算走回一楼正门那边,陆台没有收回视线,再次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很……可笑?甚至还有些恶心?”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陆台,离着陆台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他面对湖水背对廊道,也坐在了栏杆上。

  没有得到答案的陆台也不恼,自顾自嫣然一笑,他挑出一盒胭脂,觉得它成色不佳,名不副实,便要将它随手丢入碧水湖。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盒胭脂卖多少钱?”

  陆台愣了一下,也转过身坐着,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贵,每盒一颗小暑钱。这盒是今年新出的,名气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爱用它。唉,多半是那些被猪油蒙了心的商家子弟的伎俩,我给他们合伙骗了。”

  陈平安感慨道:“一颗小暑钱,那就是一百颗雪花钱,十万两银子,我觉得……”停顿片刻,被清风拂面的陈平安轻声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买它,不算贵,但是有些人听到价格后一定会傻眼吧?他们打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

  陆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袭雪白长袍的陈平安将双手叠放在膝盖上,与陆台说了家乡龙窑那个娘娘腔汉子的故事。陈平安说得不重,语气不重,神色不重,将一个已死之人的可怜一生,说给了身边的男人听。

  他身边的陆台,腰系彩带,神采飞扬,恰似神仙中人,比世间的真正女子还要绝色。而家乡的那个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会有胡茬,长得不比市井妇人好看丝毫。哪怕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时候,一样会指甲盖里满是污泥,所以那个男人捻着兰花指,不会有半点动人之处。而且他根本不懂什么飞霞妆、桃花妆,也分不出点唇、画眉的种种胭脂水粉。

  陈平安望向远方,有些伤感:“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为何喜欢像女人一样装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没有答应,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会那么做,我肯定会答应下来。”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后笑着说他打算再也不像女人一样装扮自己了,所以希望我能够帮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当时哪里会答应这种事情,死也不会答应的。他劝了我两次,就不再劝了。”

  “他死了后,谁也没看到那盒胭脂,其实谁也不在乎。”

  陈平安转过头,笑望向那个如倾城美人的陆台:“那么贵的胭脂,扔了做什么?”

  陆台歪着脑袋,那支精致的珠钗便跟着倾斜,微笑道:“不然送给你?以后回到家乡,你拿着这盒胭脂去那家伙坟上,告诉他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让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姑娘家家,往自己脸上可劲儿抹,几斤几斤地抹,都不用再心疼钱了。”

  陈平安转过头,望着远方,轻轻摇头:“我连他的坟头都找不到,怎么给他看这个?怎么跟他说这些?”

  眉眼清秀干净的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不言也不语。

  故事而已,一坛老酒揭了泥封,就只能喝光为止。

  这坛老酒,这点小事,就像陈平安肚子里的陈酿,一打开后,遇上对的人,就会有酒香,而且也只有遇上对的人,陈平安才会与他对饮。

  陆台便是那个与他对饮的人。

  陈平安和他所尊敬的、亲近的人,比如宁姚、阿良、刘羡阳、顾璨、张山峰,都没有说起过这一茬。

  可惜陆台听完这个故事后,似乎没有太大感触,最后反而打趣陈平安:“跟我讲这个,是不是说我这样悖理违俗的男人,没几个有好下场,到最后连个坟头都留不住?”

  陈平安哑然失笑,只得跳下栏杆返回一楼。

  不知为何,跟陆台说过了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陈平安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如解开了心结。当天下午的练剑,同样是雪崩式,感觉少了些凝滞,多了几分圆转如意。

  在这天之后,陆台便换了一身装束,头别玉簪,身穿青衫,手持黄竹折扇,从一位绝色佳人变成了翩翩公子,这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所以哪怕陆台时不时走到一楼,随手翻阅他的藏书,或者煮一壶茶看他练习《剑术正经》,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

  陆台不愧是博闻强识的阴阳家子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他以往不曾听说过的事情,比如拳架分内外、剑架分意气,还说了打磨第四境的注意事项和一些建议。一名纯粹武夫跻身炼气境后,如何打熬三魂,讲究很多,人身三魂,胎光为太清之阳气,武夫淬炼此魂,最好是拣选旭日东升、朝霞绚烂之际,练拳不懈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会有机缘巧合,让胎光更为强壮,更加生机勃勃。

  陆台提及此事的时候,陈平安大为汗颜,心虚不已——在老龙城孙氏祖宅破开三境之初,有金色蛟龙从朝霞云海之中汹涌扑下,却被他一拳拳打了回去,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

  陆台跪坐在靠窗位置,喝着以碧水湖的泉水精华煮出的茶水。换了装束妆容后,他高冠博带,大袖逶迤,士子风流。他的心眼何等活络,他一下子就看出了陈平安的窘态,便刨根问底。陈平安和盘托出,陆台当场喷出一口茶水,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说教你陈平安符箓和拳法的老师傅,估计都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

  陈平安询问是否有补救之法,陆台想了想,说到了桐叶洲,陈平安可以碰碰运气,去一些个犹有神灵巡游阳间的武圣人庙。历史上不少令人惊艳的天才武夫,都是在武圣人庙瞎猫碰上死耗子,得到了一份很大的机缘。说到这里,陆台便有些唏嘘,说他在离家游历之前,听师父说过一名大端王朝的年轻武夫,资质天赋好到惊世骇俗,厉害到了让数位武圣人庙神灵主动找上门,给予他一份武运的地步,而那个家伙比他陈平安还要过分,竟然一拳拳打退了那些主动示好的武庙神灵。

  陈平安猜测这人多半是在剑气长城上结茅修行的曹慈了。

  陆台随便提了一嘴,既是告诫陈平安,又仿佛是在自省,说纯粹武夫也好,山上修行也罢,大道之上,运气很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更重要。福祸相依,天才早夭的例子不计其数,便是此理。

  陈平安深以为然。

  但是陆台随即话锋一转,说你陈平安这般深居简出,害怕所有麻烦,从不主动追求机缘,一心只想着避开机会,很不好。

  陆台之所以有此“怨言”,除了起先陈平安死活不愿与他有交集,还源于这艘吞宝鲸前段时间打开了第四个破碎福地的秘境入门禁制,准许乘客入内探寻,而陈平安却视若无睹。只要乘客交付一枚谷雨钱,就能够进入其中历练修行,一切所得,渡船均不会向乘客索取,如果有人愿意将其中所得折算成雪花钱就地售卖,吞宝鲸当然欢迎。

  这条吞宝鲸是金甲洲五兵宗的独有之物,这块秘境多上古术法残留,极难打开,代价极大。得到这块秘境之后,五兵宗按照惯例,吃独食吃了足足一百年,到最后发现竟然得不偿失。五兵宗干脆将这个名为“登真仙境”的秘境对外开放,学那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收取一笔过路费。

  登真仙境方圆有千里之大,只是一块残破之地,大小就已经媲美整座骊珠洞天,它的前身为七十二福地之一,其广袤程度,确实要远远胜出三十六洞天。

  这块秘境每十年打开一次,只许元婴境之下的练气士进入,对于纯粹武夫则无门槛要求。在两百年前有一位扶摇洲的幸运儿,其修为不过洞府境,竟然得到了一把威力巨大的半仙兵。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守不住那把神将大戟,这把大戟也不适合自己,便卖给了五兵宗,可谓一夜暴富。之后他财大气粗,硬生生靠钱把自己堆上了金丹境,一枚谷雨钱换来了一个金丹修为,谁不艳羡?

  此事轰动金甲洲,一时间涌入登真仙境的练气士有如过江之鲫,需要有很硬的关系才能排上队,已经不是钱的事情了。经过三百年,登真仙境才逐渐变得没那么炙手可热,但依然是让人觉得物有所值的一方胜地。

  不过陆台当然知道这种“开门红”,多半是商家高人指点五兵宗的手笔,跟那盒风靡数洲的胭脂一个德行,是合伙坑人呢!

  对于登真仙境的虚实和深浅,陆台一清二楚,师父说过如果他有兴致,又有闲暇,不妨走上一遭,看能不能捡到一些值点小钱的破烂货。

  陆台此次为何乘坐吞宝鲸?当然上上签卦象和大道契机最重要,可是进入登真仙境,寻得一笔钱财,也是他陆台志在必得的。

  陆台极力邀请陈平安一起进入登真仙境,可是陈平安到最后只答应再借给陆台一颗谷雨钱,他自己还是执意不去。

  陆台只得独自进入登真仙境,两旬之后他风尘仆仆地离开登真仙境,当天就还给陈平安三颗谷雨钱,多出的一颗,说是利息。陈平安听陆台讲完游历经过和巨大收获后,便心安理得地收下。原来陆台凭借家传阴阳术,破开了一座上古仙家府邸的禁制,一路有惊无险,差点成为那座古老仙府的主人,只是碍于五兵宗订立的规矩,才主动放弃了对那座福地府邸的掌控,他跟五兵宗私下交易,换了一大堆谷雨钱。因为五兵宗在跨洲商贸的很多地方需要用到小暑钱和谷雨钱,所以五兵宗暂时赊欠陆台大部分钱款,并向他保证半年之内就会全数偿还,而且会额外加上一笔红利。

  别觉得五兵宗亏大了,原本鸡肋的仙府在被陆台成功打开后,由于灵气充沛,适宜修行,吞宝鲸的贵客,就会愿意居住其中。细水长流,五兵宗半点不亏,商家挣钱,暴利当然很好,可是这种有稳定收入的“钱脉”,才是长长久久的立身之本。

  陆台一举成为登真秘境历史上收获第三的幸运儿。

  除此之外,陆台从仙府拿到了一门上古登仙术法,和一件名为“鳌山幻楼”的上乘法宝。陆台并未售卖这两份机缘。

  哪怕陆台实实在在证明了陈平安与一桩洪福失之交臂,陈平安还是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将那枚赚到的谷雨钱放在桌上,看书乏了,就以手指翻转谷雨钱,让它在手背上滚来滚去。对于陈平安,这是一个解乏的好法子,立竿见影。

  这让陆台很是郁闷。说了好些苦口婆心的言语,可是陈平安始终不为所动。

  所以陆台每次煮茶,都没有邀请陈平安共饮,当然,估计陈平安自己也没有想法。

  陆台是个地地道道的讲究人,他生于千年豪阀、仙人之家,不是寻常的人间世族子弟可以媲美的,所以陆台的气质,浑然天成,既是钟灵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斗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饮茶之人,要净且灵。

  陆台跟陈平安相处久了,始终觉得陈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净有余而灵不足,一样还是会辜负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陆台又借机提起这桩“天上掉了钱如雨哗哗落下,你陈平安却去屋檐下躲雨”的痛心事,陈平安只是默然不语。

  陆台觉得实在敲不醒这个榆木疙瘩,就要放弃说服陈平安了,便随口说了一句大而无当的空洞言语,可世事就是如此无常,陈平安不仅听进去了,而且还用心记下了:“陈平安,你练拳练剑,心都很定,这是你厉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可以静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

  这是陆台随口说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一些废话,可陈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动停下那套翻来覆去的枯燥剑架,坐在他面前,学陆台摆出跪坐饮茶的姿势,有些别扭,与陆台的潇洒风流有着云泥之别,就像是庄稼地里的老农学那老夫子坐而论道,只会摇头晃脑,装模作样。

  陈平安摆出这副姿态,陆台觉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斗茶无敌手的陆氏俊彦,斜眼打量着浑身不自在的陈平安,怎么看怎么有意思。给他这么一瞧,陈平安自然越发拘谨。

  对于真正的读书人,陈平安还是心向往之的,比如齐先生、李希圣,还有彩衣国城隍爷沈温。哪怕是张山峰临时兴起的吟诗作对,都会让陈平安心生向往。

  陈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适,问道:“你是说我的心性,走了极端?”

  陆台愣了一下,聪慧至极的他,没有敷衍应付,也不敢妄下断论。

  若是面对常人,陆台可以随口胡诌,或是说些不错不对的言语,可是面对陈平安不行。

  两人对坐,陈平安一脸认真神色,陆台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画地为牢了。

  陆台心中一动,有些恍惚,来得这么早?本以为只有踏足桐叶洲的陆地,与陈平安相伴游历,经历种种坎坷和磨难,才会出现此契机的苗头,不承想如此措手不及。陆台稳定心境,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地递给陈平安一碗茶:“慢慢饮,等你喝完,我再说一点我的见解。”

  陈平安不知其中讲究,只当是一场找人解惑的普通问答,就点点头,接过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岛风波过后,陈平安遇上那位爱慕桂夫人数百年的中年汉子,在渡口中年汉子挥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中年汉子有过一番问答,以致那位中年汉子竟然说了句“你别想坏我大道”。

  当时陈平安便是在说一把尺子两端的道理。他认为舟子的道理走了极端,看似有理,实则无理,因为它还不够完善,不如书上所说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底,是“道法自然”四字。

  那次梦中读书,陈平安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儒家的道理,从不在高处,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实处。那人甚至笑言,咱们儒家的至圣先师,学问已是何等的深远高超,可有一次问道之后,他曾对一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带了点自惭形秽,说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后的内容,陈平安已经记不得一星半点了,也有可能是那个人或者那本书根本就没有说。

  陈平安这两次“游山玩水”,其练拳的初衷已经从最初的“我这一拳要最快”,变成了“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须最有道理”。

  陈平安一生中最有分量的一句话之一,是在返乡的一座客栈中,他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说的那句“如果我哪里做错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无论落魄山竹楼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上打下多少拳,无形之中,陈平安始终在怀疑自己。

  其实在倒悬山上,陈平安对宁姚爹娘说的那句无心之言已经道破了天机,那意味着陈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是我做得不够好。”

  做得不够好,就是错。世间有几人,会如此苛求自己?

  这种心态不是无缘无故形成的,而是陈平安本命瓷一碎,之后又经历种种困苦艰辛,种种机缘巧合,使得陈平安不得不试图拼凑出自己的完整心境。

  成了,便是日月在天的奇观,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种种失约,种种失望。

  一个人没东西吃,就会饿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样会死,只是浑然不自觉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绝境,愤然而起,奋发向上;可又悄然求死,暴饮暴食,不知节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马,种种弊端,即是人心古怪处。

  人心之复杂,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认看透。崔瀺在小镇为何会输,便是例子。

  循着这条心路,陈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刘羡阳之所以差点死了,是因为我陈平安做错了,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讲完自己那点对方都不愿意听的道理,一了百了。

  齐静春愿意在小巷与他对揖,但是陈平安还是只记住了剑灵所说的“齐先生在赌,赌那万分之一”,至于为何齐先生愿意相信他,没有对这个世界失望到底,陈平安反而从未想过。

  当一个人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看过了高耸入云的大山、蜿蜒无尽的江河,看过了那些无比高远的壮阔景象,看过了那些读书人的风流,那些象征着一国威严的衙门、官服,看过了人生无常的生老病死,看过了看似壮烈实则冷血的铁骑阵阵,看过了昔日的朋友变得陌生,愈行愈远而无可奈何,看过了父母逐渐老去,你却始终无法挽留……他在某一刻,就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孤单。

  对于他人的悲伤人们很难感同身受,他人分享的快乐总是一闪而逝,人生只是一场场告别……

  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畏惧。

  刘羡阳、李宝瓶、顾璨都不会像陈平安这样。

  顾璨会一门心思想着报仇。

  李宝瓶会觉得天地间总有这样那样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里,几乎从不质疑自己,更不会轻易否定自己,所以她才能够说出那一句:“怎么会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刘羡阳则会发自肺腑地说:“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这个小地方!”

  而陈平安可能会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但是陈平安的心境意象,会躲起来。

  陈平安的心思和念头,大体上都是“不动”的。

  在龙窑烧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稳,其实就是在执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会记恨宋集薪的有钱,嫉妒他有人相依为命,会读书;他就会嫉妒刘羡阳学什么都快,任何事情都是一上手就会;他还会厌恶和看不起那个娘娘腔男子,会在大山之中第一个找到他,不给娘娘腔指出一条隐蔽山路。

  凡事有利则有弊,心定了,走了极端,就像陆台所说的,容易“心死”,这其实就是道家所谓的“假死”。

  这就是阮邛哪怕对陈平安没有成见,却从来不把陈平安当作同道中人,不愿收他为弟子的根源所在。

  这也是为何陆台会觉得陈平安灵不足的原因。

  所以剑灵当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个年幼孩子守着坟头和山头,是草鞋,唯一的“动”,是向南方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其实正是御剑离去的宁姚。

  陈平安送剑给心爱的姑娘的那趟旅程,比起去往大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是我想走这趟江湖”。

  我陈平安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所以哪怕羡慕老龙城的范二,哪怕到了剑气长城后,陈平安肩头又多了一副担子,陈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轻松。

  所以陈平安换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袭长袍,想要成为剑仙,而且是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大剑仙。

  当初文圣老秀才为何会在醉酒之后,拍着陈平安的脑袋说少年郎要喝酒,不要想太多太过沉重的事情,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问题。

  少年不该如此,当静极思动,应该卸下担子,轻松地去做少年郎该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间道理,听没听说,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书里书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实处,难上加难。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在陆台即将说出他的答案之前,陈平安突然开口说道:“我之所以不愿意跟你接触,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怕死。”

  在家乡小镇,接连面对蔡金简、苻南华和搬山猿,陈平安认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在蛟龙沟,是第二次。

  事不过三。

  陈平安缓缓放下已经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运气的好东西,我从来拿不住。”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方才想了想,觉得可能以前我是对的,但是现在我还是这样的话,就是错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远,得慢慢改正了。”

  陆台神色古怪,还有些凝重。他方才其实在以陆氏不传之秘观心神通,偷窥陈平安的心境。

  陈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来一碗?”

  陆台没好气道:“你当是喝酒啊?”可他仍给陈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陈平安继续说道:“但是不跟着你去登真仙境,我觉得没错,说不定我跟你一起进入登真仙境,会害得你一点钱都挣不到。现在,你挣了大钱,我挣了三颗谷雨钱,挺好的。”

  陆台自己早已不再饮茶,他将双手放在膝盖上,笑道:“两颗是你借我的,你其实只挣了一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告:“我觉得是三颗。”

  陆台哭笑不得,敢情这家伙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还钱?

  陈平安喝着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轻声道:“要余一点,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事事都求全占尽。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愕然,随即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陈平安喝着一碗茶水,同时一头雾水。

  陆台随即满脸愤懑,身体前倾,一把从陈平安手中抢过茶碗,随手挥袖,收起所有茶具,气呼呼站起身,狠狠瞪着陈平安:“上阳台观道,到底是谁观道?是谁桐叶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个小小的桐叶封侯算个屁!亏死我了!”

  陆台咋咋呼呼登楼离去,踩得楼梯噔噔作响。

  陈平安茫然挠头,只觉得自己像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平安有点惨,陆台又换回了女子装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说,还每天搔首弄姿,来一楼这边故意恶心陈平安。

  陈平安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那层出不穷的脂粉味和兰花指,以及让人极其腻歪的挤眉弄眼和娇声娇气,于是在某天早上陆台坐在栏杆上哼小曲的时候,一拳打得陆台摔入碧水湖中。

  怒气冲冲地从水里掠出的陆台,落汤鸡一般,他强忍着拿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戳死陈平安的心思,只是对着陈平安破口大骂:“你就这么对待自己的半个传道人?!你陈平安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在提到传道人的时候,陆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但他在骂陈平安没良心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

  在那之后,陆台不再理睬陈平安。

  光阴悠悠流转,拂晓时分,吞宝鲸到达桐叶洲扶乩宗渡口,陈平安去三楼提醒陆台可以下船了,但是早已人去楼空。

  陈平安没有多想,只觉得陆台真是个怪人。

  他便独自一人,从海底的吞宝鲸登上桐叶洲的陆地。

  陈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脚,就像当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禄街,从黄泥烂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满了新鲜感。

  陆台不在身边,陈平安觉得挺好,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住那家伙。

  就在陈平安脚步很是轻松轻快的时候,在渡口一家热闹的店铺旁边,他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顿时龇牙咧嘴。

  换上了青衫长袍、玉带簪子的陆台正蹲在街边,啃着一个肉包子,见到了陈平安后,他转头看了眼蹲在他身边的一条土狗,土狗正眼巴巴地望着陆台,陆台便把手中的肉包子丢给了路边的土狗。

  陆台对陈平安挑了挑眉头。陈平安走过去后,陆台还在那啃着另一个皮薄馅美的肉包,摇头晃脑,很是欠揍。

  陈平安先弯腰摸了摸那条狗的脑袋,然后直接就给了陆台一脚。

  陆台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手里的肉包子还没丢。

  踹了自己一脚,那家伙竟然还有脸笑?口口声声说自己怕死,怎么到了我陆大爷这边,你陈平安就不怕死了?真当我的针尖、麦芒,与那些废弃的胭脂水粉一般,只是摆设?

  陆台突然有些郁闷,因为他才记起,陈平安根本就不晓得这两把本命飞剑的存在。

  陆台站起身,恶狠狠吃掉肉包子,警告道:“吞宝鲸那一拳,渡口这一脚,两次了!”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陆台厉色道:“敢有第三次,我要么打死你,要么换回女子装束,恶心死你!”

  陈平安立即抬起手臂,双指并拢,佯装对天发誓状,可言语内容却是:“如果有第三次,请你务必选择打死我。”

  陆台蓦然一笑。

  见陆台没有追究计较的意思,陈平安便仰头望去,远处有一座巍峨大山,在半山处即有云海遮蔽景象,使得世人看不见山上风光。据说一年之内只有数次机会,山下之人才得以窥得此山全貌,山巅矗立着一大片宫观殿阁。

  神仙书《山海志》上就记载了这个扶乩宗,其中让陈平安印象最深的有两点:首先扶乩宗与龙虎山天师府一样,不属于道家三脉之一,擅长“神仙问答,众真降授”,简单来说就是与宝瓶洲的风雪庙、真武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够请神下凡,区别在于请下人间的是神祇,还是真仙;其次扶乩宗的山头豢养精怪鬼魅之多,冠绝桐叶洲,其半山腰处有一条喊天街,无奇不有。

  陈平安对于那些活泼可爱的古灵精怪一直很有兴趣,就想着在扶乩宗开开眼界。若是以往,他也就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可是现在倒是愿意做一做。

  而且他那把长气,当陈平安向北而走时,便有剑气微颤,震动他的神魂,若是他向南而行,剑气便无动静。这让陈平安松了口气,往北走,好歹距离宝瓶洲越来越近。

  陆台对于游览喊天街一事,举双手赞成,他说那儿的一些小玩意儿,不但珍稀罕见,而且价钱公道,这是练气士游历桐叶洲时的必去之地。

  望山跑死马,瞧着距离那座大山头不太远,但其实能走上好久。陈平安一路上时不时望向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他如今已经不是初入江湖的雏鸟了,很清楚扶乩宗的厉害,若是搁在宝瓶洲,就只比神诰宗略逊一筹。

  这座位于桐叶洲中部的扶乩宗,既然是宗字头仙家,意味着它最少有一位玉璞境修士,而且比起版图最小的宝瓶洲,桐叶洲的山顶仙家更有分量和底蕴。桐叶洲南北各有桐叶宗和玉圭宗,两宗分别掐住这块陆地的两端,好似占据了桐叶洲半壁江山的气运,所以在桐叶洲还能够脱颖而出的宗门,往往都是杀出一条血路的强大势力。

  闲来无事,陆台便聊了些桐叶洲和宝瓶洲的不一样之处。宝瓶洲是小地方,如果不是神诰宗祁真跻身仙人境,获得中土上宗赐下的天君头衔,明面上一个仙人境都没有,所以陈平安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看到有人悬赏大骊藩王宋长镜,其理由只是觉得宝瓶洲不配拥有一个十境武夫。

  反观桐叶洲,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当家大佬,都是在仙人境趴了好几百年的老王八。扶乩宗有两位玉璞境修士,一男一女,是一对道侣,羡煞旁人。

  相传扶乩宗的那位玉璞境女修喜好饲养精魅,她成为地仙后,还是愿意经常露面,专程下山收集种种精怪。扶乩宗宗主便干脆大手一挥,倾尽私人财力,打造了喊天街,只为了让道侣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用多跑那几步路。

  说起这桩恩爱,陆台满脸陶醉和憧憬,看得一旁陈平安毛骨悚然,因为他并不知道陆台是将自己想象成了扶乩宗宗主,还是宗主的道侣。

  大概是被勾起了心中的那份缠绵悱恻,陆台哪怕当下是一身世家子衣饰,仍然不厌其烦地与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梅花妆容、额黄酒靥,几种腮粉的色泽晕染和扑面次序,中土神洲仙子与别洲仙子的穿衣喜好,浓妆重彩和淡抹小点妆的各有所好……

  陈平安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转头对这家伙正色道:“陆台,算我求你了,你跟我聊这些,我不想听,何况听了也没有用啊。”

  类似言语,陈平安只对马苦玄说过一次,那次是马苦玄在大战之间碎碎念个没完。

  只不过他对于马苦玄是厌恶,而对陆台更多的还是无奈。

  陆台一挑眉,然后痛心疾首道:“没用?你就没有喜欢的姑娘?万一有的话,就不想她更好看?你好歹也能靠这个跟人家聊聊天吧?你真以为仙子不放屁,个个不爱美?活该你打光棍!”

  陈平安一下子开了窍,斩钉截铁道:“有!想!”

  他当然有喜欢的姑娘,想她更好看……嗯?不对不对,宁姚已经最好看了!

  陆台看得直摇头:“傻了吧唧!估计有了姑娘也留不住。”说完之后,陆台犹不罢休,凭空变出那把竹制折扇,啧啧道:“留不住啊留不住。”

  陈平安呵呵一笑。

  察觉到陈平安有动手的迹象,陆台斜眼提醒道:“别动手啊,你一个天天翻书的人,哪怕不是君子,好歹也算半个读书人。这才几步路,说好的事不过三呢?”

  渡口本就是扶乩宗的私产,他们一路往扶乩宗山头而去,路上多有神神怪怪的景象,有十数人乘坐在一条名为“紫髯公”的紫色大蟒身上,风驰电掣,但是乘坐之人个个四平八稳。他们头顶经常有充满剑气的虹光掠过,转瞬即逝。

  见过了老龙城和倒悬山,陈平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陆台说,桐叶宗跟零零碎碎的宝瓶洲很不一样,山头数目不多,但大部分都是庞然大物,在这里不是随便扯一杆破烂旗帜就能自封山大王的,桐叶宗的王朝和江湖,这两股势力不容小觑。

  当然事无绝对,不入流的仙家门派肯定有,毕竟桐叶洲疆域实在太大了,再说了,哪块田地还没个老鼠窝。可像观湖书院以南的宝瓶洲,几乎国国有仙府的景象,在桐叶洲肯定没有。

  两人在宽阔道路一侧并肩而行,十分惹眼。来往车辆的女子,无论是仙师还是富家千金,都抛来好奇打量的眼神。这主要还是归功于风度翩翩的陆台,陈平安站在他身边,更多的是起到了绿叶的作用。

  陆台没来由感慨道:“婆娑洲不去说,很强大,文风鼎盛,仙师如云,尤其还有一个醇儒陈淳安坐镇。咱们脚下的桐叶洲性子喜静,跟贤淑女子相似,与世无争,又有地利之便,连跨洲渡船都没几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所以比较排外,算是一块很大的世外桃源。西南方的扶摇洲可就热闹了,山上山下没个界线,整天打打杀杀,练气士的江湖气都很重。”

  陈平安突然小声问道:“陆台,你是什么境界?可以说吗?”

  陆台轻摇折扇,鬓发飞扬,微笑道:“陆氏子弟,不太在意境界高低,只看‘观河’的眼力有多远。”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不高了。”

  陆台扯了扯嘴角:“相较于中土神洲的修道天才,当然算不得高,可比起你嘛,绰绰有余。”

  陈平安笑道:“我认识一个比我略大的人,他已是七境武夫了。我在家门口遇上一个长得像狐狸的婆娑洲年轻剑修,好像是九境。我家里有两个小家伙,一条火蟒一条水蛇,估计快要六境和七境了。你呢?到底是几境?”

  陆台仍是不愿泄露自己的境界高低,只是得意扬扬地道:“我的两个师傅,一个授业,一个传道,都是上五境。”

  陈平安“哦”了一声。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啥意思?不服气,还是不入眼?”

  陈平安点头道:“服气。”

  陆台笑眯眯道:“陈平安,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是不是希望躺着被人敬酒啊。”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陆台啪一声收起折扇:“死了之后,总该有人上坟祭酒吧。”

  陈平安没好气道:“弯弯肠子。”

  陆台爽朗大笑,又打开了折扇,清风阵阵而来,真是秋高气爽。

  两人步行半日,才在黄昏中走到扶乩宗山头的山脚。山名垂裳,按照陆台的说法,寓意君王拱手垂袖而治,可为何扶乩宗的山头却用了儒家的说法,陆台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一个时辰后,暮色之中,陈平安和陆台终于见到那条喊天街,街上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哪怕是晚上,依旧游人如织。

  走入人满为患的大街后,陆台让陈平安见识到了何谓花钱如流水,什么叫老子一掷千金,眼睛眨一下算我穷。

  陆台走入第一家铺子,就买了两头陈平安听都没听过的小精魅,其中一头名叫瞳子。听了店铺掌柜近乎谄媚的介绍,陈平安才知道此物可以豢养在主人眼瞳之中,不但可以每天帮主人汲取些许天地灵气,最重要的是每当瞳子见到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便能够帮助主人“明目”。许多修行天眼通之类术法的练气士,此物最是其心头之爱。

  陆台花了足足八百颗雪花钱购得此物,说是要送给陈平安。陈平安当然不会收下,陆台便摇头惋惜,说你就不想每天都能够眼神精进?言下之意,有我陆台在你眼前,而你眼中又有瞳子,岂不是看我即修行?

  老掌柜看了眼俊逸非凡的陆台,又瞥了眼陈平安,笑容玩味。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假装什么都没听懂。

  相比被陆台收入囊中的瞳子,当时瞳子旁边的一伙活泼小人,其实更让陈平安心动。它们小如米粒,被称为“耳子”,谐音“儿子”,是一种生活在耳朵中的精魅,以人的耳膜为鼓面,在人入睡时便悄然擂鼓,主人和旁人都不会耳闻其擂鼓之声,却可以激发主人的阳气,无形中震慑那些行走于夜间的诸多邪魅。

  这是山下豪门显贵在不小心“闹鬼中邪”后,必然重金购买的一种精怪。许多下五境的练气士,如果需要行走山林湖泽,由于境界低微,也会随身携带一只。

  除了瞳子,陆台还买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这蜘蛛五彩斑斓,十分讨喜,可光是它的名字就足够让陈平安敬而远之——春梦蛛,喜好采撷、收集那些春光旖旎的梦境,当人入睡之后,它就可以在主人头顶织出一张五光十色的小网,而主人就会在梦中消受那千金**。因此春梦蛛经常被宗门用作砥砺弟子道心的道具,它也是崇尚双修的道派山门必备品之一。

  春梦蛛附近的一排小笼子,还装有包括漆黑如墨的噩梦蛛在内的诸多蜘蛛,各有其奇特之处。

  陈平安当然欣赏不来这类精怪。可是陆台偏偏很喜欢,为春梦蛛花了六百颗雪花钱,就因为他觉得春梦蛛长得很可爱。

  于是那个老掌柜的笑容更加有深意了。

  之后陆台在一间铺子跟一名中五境修士,为了一只罕见精怪起了意气之争。这次陈平安倒是没觉得陆台大手大脚,他认为那十二颗小暑钱花得物有所值。陆台之所以能拿下,还是因为竞价的对手身上没有太多神仙钱币,加上陆台气势十足,一副你愿意抬价我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势,才让那人骂骂咧咧离开铺子。

  陆台手心托着一只极其少见的羊脂兽,小家伙在他手掌上活蹦乱跳,通体美玉质地,是由玉石精魄凝聚而成。它的身躯就是上品的天材地宝,是制造符箓玉牌的最好材质之一。羊脂兽性情刚烈,成年后,只要被抓到就会选择自尽,因此无法饲养。而陆台手心这只,被修士无意间捕捉时尚且年幼,才没有“玉石俱焚”,存活了下来。只要饲养得当,它就有可能成为价值连城的“活灵宝”。唯一的缺点,就在于豢养羊脂兽,比买下它的开销更大,因为它只吃雪花钱。

  掌柜是名姿色平平的妇人,笑言如果不是扶乩宗已经有了一对羊脂兽,否则这样的好东西,肯定当天就会被重金收走。

  两人沿着街道兜兜转转,进进出出。

  陈平安其实也看中了三样,只是犹豫不决,终究不太舍得一掷千金。

  一头三足金蟾,属于天地灵兽之一,据说持有者可以增长自身财运。一只银白色的寻宝鼠,对天地灵物有敏锐的嗅觉。还有一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只会从陈酿美酒中诞生。如果将它放入新酿酒水中,只需要几个时辰,就有埋藏了数年美酒的醇厚口感,自然是世间所有嗜酒之人的心头爱。

  陈平安没有花钱,陆台则依旧花钱不停。他买了一条巴掌大小的龙须鲤,龙须鲤身为鲤鱼,却长有两根蛟龙长须,其须是天材地宝之一,只是比起被陈平安制成缚妖索的那两根金色蛟须,品相自然逊色太多了。这类龙须鲤,胜在可以繁衍生息,试想一下,一座仙门买下数条龙须鲤,精心培育,千百年之后,那就是一池塘的龙须鲤。

  陆台还买了一条牛吼鱼,牛吼鱼的体长不超过手指长度,却能发出如雷吼声。陈平安根本不理解陆台买它做什么,吓唬人?

  最后陈平安还在街道尽头的铺子里看到了一群符箓纸人。这些符箓纸人价格不一,被裁剪成各色样式,大致按照身高分为三种:一指高度,一掌高度,一臂高度。它们栩栩如生,能够打扫庭院、养花养鸟、帮忙搬书晒书,等等。

  纸人在山下人家,尤其是富裕门庭中颇为流行,它也分等级品次,画符之人的道行、名望、流派,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纸人的价格,纸张的质地也有关系。有专门制造纸人的宗门经营商号,利润极高。

  这些憨憨的小纸人,陈平安觉着极其好玩,却绝对不会动心购买,因为贵,而且不划算,买来无用,跟价廉物美半点不沾边。

  陆台却一口气砸下五百颗雪花钱,买了一大摞折叠起来的符纸小人,全是最矮小的那种,说是无聊的时候,就让它们在桌上演武厮杀,一定很解闷。

  陈平安在花钱这件事上跟陆台根本没话聊。

  在喊天街再往上走个三四里山路,有一座行止亭,这座亭意味着所有外人在此停步,不可继续登山。

  陈平安和满载而归的陆台一起走入那座行止亭。一路上陈平安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陆台,很好奇他将那些灵怪精魅藏到哪里去了。陆台确实拥有方寸物,只不过符纸符箓尚可储藏其中,但是精魅这类带有阳气的活物,万万不可放入,一放就会爆裂,甚至有可能害得方寸物崩碎。

  在亭子里稍作休憩,远观扶乩宗周边的夜景,之后两人就返回喊天街附近,寻找客栈下榻。结果两人直接分道扬镳,因为陆台要住神仙府邸,陈平安自然是随便找家客栈就能对付一宿。

  一夜无事。

  在扶乩宗眼皮底下想要出点事情都难,前提是不要招惹那些眼高于顶的扶乩宗子弟。

  昨日两人约好在行止亭碰头,然后下山北行,可是陈平安早早到达亭内,看过了日出东海的壮丽景象,一直待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陆台身影。他正要下去寻找,才看到陆台打着哈欠登山而来。陆台看见陈平安,朝陈平安招招手,就再不愿挪步向前,反正多走一步都是冤枉路。陈平安叹息一声,走出亭子,跟他一起下山。

  陈平安昨夜还担心陆台在喊天街的大手笔会惹来风波,行走四方,到底是财不露白的好,等到两人下山,一路向北行出六七百里,还是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这才放下心来。

  陈平安按照其背上长剑的偶尔“提醒”,数次调整方向,循着大致方向前行,因此难免要绕过官家大道,跋山涉水。

  陆台对此毫无意见,遇上城镇闹市、酒楼店铺,他都会停下脚步,闲逛一番,陈平安也不拒绝。

  这一路,陈平安走得平淡无奇,无非是在寂静无人烟的山林水泽练拳练剑。他从不见陆台修行,只有到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陆台才会打起精神,好似闯入了洞天福地,十分雀跃。久而久之,陆台让陈平安知道了一件事——富人的讲究,到底是怎样的。

  陆台总能花最少的钱吃喝上最好的酒食,每一道菜,都能吃出百年千年的文化,扯出几个文豪圣贤;每一壶酒,都能说出几句美文诗篇。

  陆台偶尔拿起一部从书肆淘来的古书,一手持书,明明是很慵懒的翻书姿态,可落在陈平安眼中,总觉得读书人就该如此。

  只要在客栈停留,陆台每天都会给自己煮上一壶茶。他从不喊陈平安一起喝茶,独自坐在那边,一言不发,只是饮茶。他身上的那种气定神闲,充满了合规矩、明礼仪的意味。

  他独自打谱时的那种风采,陈平安在崔东山身上见到过。

  陆台还有一支竹笛,他的笛声,在山水之间尤为悠扬悦耳。

  他手持竹扇,慵懒随意地坐在某处,仰头望月,也是风流。

  陈平安知道一个说法,叫附庸风雅,十分贬义。

  但陆台不是。

  就像他陈平安骨子里就是个泥腿子,陆台是天生的风流人,读书种子。

  有钱为富,知礼为贵。这才是真正的富贵子弟。

  范二的灿烂心性,陈平安学不来;陆台的潇洒写意,陈平安觉得自己还是学不来。

  这天陈平安站在一棵高树上居高远眺,竟然发现在人迹罕至的雄山峻岭之间,有一座城堡。在这之前,两人沿途没有遇上任何山水精怪。

  此处距离桐叶洲中部一家独大的扶乩宗,已有千里之遥。

  陈平安本来不想告诉陆台那边有座城堡,只想埋头赶路,可是一直对山水景象不感兴趣的陆台,今天破天荒掠上枝头,摇动竹扇,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是一处杀人越货然后栽赃嫁祸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起先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但他很快就懂了。四周山林,有鬼祟身影簌簌作响,虽然隐蔽且细微,可是陈平安眼力耳力都极好,一下子就知道他们给人包了饺子。

  陈平安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武道四境,还有本命飞剑两把,符箓若干。”

  陆台心有灵犀,微笑道:“练气士龙门境,巧了,我也有两把本命飞剑,法宝若干。”

  一个白袍负剑,腰挂许久没摘下喝酒的养剑葫芦。

  一个青衫悬佩,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陆台轻轻摇扇,笑眯眯道:“动手之前,不先跟他们讲一讲道理?”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拍了拍腰间葫芦,没有说话。

  要讲的道理都在这里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