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男生 女生 完本 书单 专题 APP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武侠网 > 其他 >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 大骊陈平安在此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大骊陈平安在此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3-12-29 03:01:54 来源:免费小说

  剑水山庄外小镇的一座酒楼的二楼,在靠窗位置,一老一少相对而坐,吃着火锅,桌上摆满了菜碟,春笋、黄喉、羊羔肉、鹅肠、鸭血……当然还有两壶好酒,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鲜辣酱料,红灿灿的,能让不吃辣的人头皮发麻。陈平安其实原本不怎么吃辣,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辈在旁劝说,说酒楼有不下七八种各色自制辣酱,少了一种都是憾事,陈平安这才硬着头皮全往碟子里加了一勺子。

  由于宋雨烧从不在山庄和小镇以真实身份露面,所以那个胖嘟嘟的酒楼掌柜,不知道他是梳水国剑圣、剑水山庄的老庄主,只知道这个姓宋的老哥,是个懂吃的行家,不会辜负他的火锅和好酒。掌柜一见到老人带着朋友登门,就很开心,亲自带他们上了二楼,挑了个好座位,从头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里伙计,全部是掌柜自己亲自动手。

  陈平安吃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可是敌不过美食当前啊,再说了,这次是自己结账,不尽量多吃一点,陈平安心里不得劲儿。

  放开肚子吃的少年吃到扛不住辣的时候,还会傻乎乎去喝一口酒,辣上加辣,真是欲仙欲死,可就是不愿放下筷子,死死盯着火锅里马上可以下筷的食物。宋雨烧看着心情大好,比起以往来此独坐独饮,老人下筷子其实要快了很多。

  宋雨烧拿起一杯酒,不再以“老夫”自称,突然说道:“陈平安,其实按照老规矩,我不该出现在水榭里。武夫破境,就跟山上练气士闭关一样,最忌讳外人旁观。所以我自罚一杯。”老人一饮而尽杯中酒。

  陈平安赶紧拿起酒杯,使劲咽下嘴中食物,也陪着喝了一杯,而且又倒了一杯,回敬老人:“如果不是老前辈,我今天肯定连四境的门槛都跨不过去。我应该敬老前辈一杯酒。”

  老人也跟着喝了一杯酒。宋雨烧望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流,偶尔眼神会停留片刻,其中有人在与他对视之后,脸色微变,迅速低头。

  宋雨烧微微一笑,收回视线:“我当时之所以去水榭,是有件事必须当面告诉你。不管你今天能否破境,在今夜都要离开山庄,不可以参加明天的武林盟主大典。”

  陈平安依旧倒酒不停,只是下筷夹菜的速度放慢了一些,轻声问道:“有人想要对山庄不利?”

  宋雨烧没有藏藏掖掖,坦然笑道:“来头极大,声势极大,但是与你陈平安无关便是了。”

  老人举杯喝了口酒:“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而是剑水山庄的一些家务事,不方便江湖朋友插手。但是不管如何,身为主人,却对客人下逐客令,不厚道,所以我还是要自罚一杯。你陈平安随意。”

  陈平安还真就随意了,只是举杯小抿了一口酒。

  老人对此不以为意,继续夹起一筷子鲜嫩鹅肠,在火锅里涮了一小会儿,就放入辣酱碟子,轻轻一搅和,将鹅肠在鲜辣酱料中翻了个滚儿,然后提筷放入嘴中。

  陈平安欲言又止。

  宋雨烧笑道:“咱们只管吃,不谈事情了。世间唯有美人、美景、美食,三物最不可辜负。”

  陈平安便埋头吃东西,偶尔喝酒。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再好吃的火锅,也有下最后一筷子的时候。

  酒足饭饱,陈平安放下筷子。这是陈平安头一回一口气喝完足足一斤半酒水,别说是脸,耳根子和脖子都红透了。他醉醺醺说道:“横刀山庄那对父女,好像没有找我的麻烦。”

  宋雨烧轻声笑道:“绿水长流,来日方长。江湖恩怨亦是如此,好在你不是梳水国人氏,很快就会离开,以后未必还会再来,否则有的是麻烦缠身。”

  宋雨烧记起一事:“那次水榭风波,你好像攒了一肚子火气。我有些奇怪,照理说,在不知道你根脚的前提下,横刀山庄的庄主王毅然,一位享誉已久的江湖宗师,能够对你一个少年以礼相待,没有仗势凌人,愿意为女儿道歉,你为何还是好像有些……不服气?”

  陈平安打了一个饱嗝,摘下腰间的养剑葫芦,但是没有喝酒,思量片刻,正色道:“我不是对王毅然有看法,但是我觉得这里头,是有不对的地方的。”

  宋雨烧好奇道:“此话何解?”

  陈平安下意识又喝了一口酒,借着晕乎乎的酒劲,缓缓道:“我曾经听一位老先生讲述顺序一说,我没读过书,识字不多,所以理解得很浅,但是没事的时候,就愿意把这些学问拿出来,多想一想,觉得对错有先后,当然也分大小,不能拿一个后边的对,去掩盖前边的错,哪怕后边的对很大,前边的错很小,还是得先把前边的小错,掰碎了说开了,道理完完全全说透了,后边的对,才能真正站稳脚跟,这就像……一个人不能跳着走路。”

  “但是我瞎琢磨出来的这点东西,可能没甚道理。我这趟南下游历,翻过很多书,书上都不讲这些,所以我自己一直不敢确定对错。但如果将我的道理,套用在水榭那件事上,就是你王毅然其实不用跟我道歉,只需要让你女儿站出来,跟我说一声‘对不起’就行了,否则到最后,你王毅然堂堂江湖大宗师,为别人道歉,难道我就一定要接受了?哪怕我愿意接受你王毅然的,那你女儿就算是没有错了吗?我觉得不是这样的,你王毅然做得再对,你女儿的言行,错,就是错,今天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陈平安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挠头:“宋老前辈,这些是我随便讲的,胡言乱语,让你笑话了。”

  宋雨烧先是愕然,然后茫然,最后满脸恍惚,只觉得自己认定的那个江湖,翻天覆地。宋雨烧回想起他这一生,尤其是关于儿子宋高风的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老人原本已经不愿再去想起,更不愿去深究其中的恩怨情仇,直到今天,直到这一刻,这名老人才发现自己的心结到底在什么地方,自己又为何这般愧疚悔恨。

  老人红着眼睛,颤抖着提起筷子,从火锅底夹起一筷子食物,放入嘴中慢慢咀嚼,脸上逐渐有了一些笑意。

  老江湖奉为圭臬的那些老规矩,被老一辈人视为金科玉律的道理,原来,原来也有错的地方!当年我儿子宋高风何错之有?即便有错,那也是这个狗娘养的江湖有错在先!

  是那个沙场武将出身的前任武林盟主错了,那场恩怨,根本就不是那一条胳膊的事情!是你女儿本人,欠了我宋雨烧的儿子,欠了我儿媳妇一句“对不起”!

  满脸老泪纵横而不觉丢脸的宋雨烧,缓缓放下筷子,站起身,对陈平安洒然大笑道:“这顿饭,我宋雨烧替我儿子和儿媳妇,替我剑水山庄请你!”

  酒楼二楼顿时哗然。

  因为“宋雨烧”和“剑水山庄”这七个字,就意味着半个梳水国江湖的百年风流!

  老人对陈平安抱拳道:“我有话要跟孙子讲,就先行回庄子了。之后未必能够跟你道别,那就还是那句江湖老话,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希望咱们后会有期!”

  陈平安一头雾水地站起身,看着老人掠出窗外,在屋脊之上一路飞掠而去。

  老人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飞掠到山庄大门之前,然后大步跨过门槛,不理会任何搭讪恭维,直接在一栋多年无人居住的小院,找到了那名正站在院中闭目养神的年轻人——孙子宋凤山。

  宋凤山睁开眼睛,一言不发,一如当年年幼之时守在爹娘病榻前的他。

  宋雨烧摘下腰间铁剑,单手握住,递向脸色冷漠的宋凤山,后者问道:“为何?”

  宋雨烧沉声道:“这是你爹宋高风的剑,子承父业,就该交到你宋凤山手上。”

  宋凤山没有伸手接剑,讥笑道:“哦,又是一桩怪事。先是爷爷您提前赶来,庆贺孙子的盟主大典,如今又交给我一把破铁剑。怎么?爷爷终于想要卸下梳水国剑圣和剑水山庄老庄主的担子,想要含饴弄孙了?”这名年轻人双手负后,眼神凌厉,却满脸微笑,“只是不好意思,不孝孙儿要告诉爷爷一个噩耗,皇帝陛下亲自下了数道密旨,朝廷大军近万精锐,已经在州城外集结完毕,想必明日就会大军压境,剿灭我这大逆不道的新武林盟主。爷爷,孙儿不奢望你出手相助,真的,这是孙儿的真心话,只求爷爷从头到尾袖手旁观就行了,只求您莫要再赐我一剑。”

  宋雨烧凝视着孙子的面容,爽朗大笑,上前踏出一步,重重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毫不遮掩自己的笑意和欣慰。老人嗓音低沉道:“不愧是宋高风和柳倩的儿子!爷爷知道这次领军之人,正好是那名女子的丈夫,大将军楚濠。”

  宋凤山满脸疑惑,眉头紧皱。

  宋雨烧笑道:“既然那个心肠歹毒的妇人得寸进尺,正好借此机会,我宋雨烧也有个道理,想要跟江湖和朝廷说个明白!”老人眼眶湿润,一只手握紧,一只手抬起,轻轻抚平眼前孙子紧皱的眉头,喃喃道:“这么多年,爷爷也该为你做点什么了。”

  宋凤山后退一步,低下头,抬起一手,用胳膊挡住脸庞。

  宋雨烧轻声道:“凤山,从今往后,爷爷就不跟你唠叨那些老规矩了,但还是希望你最后听一次。老江湖是有老江湖的不对,可是那些对的东西、好的事情,希望你以后身在江湖,也别全盘否定。”

  他将孙子死活不愿意接过手的老铁剑放在院中石桌上,独自走向院门。其间老人望向小院正屋那边,只是话到嘴边,老人还是没有说出口。

  宋凤山嗓音沙哑地问道:“爷爷,您要去哪里?”

  宋雨烧大步向前,笑道:“爷爷的佩剑,这么多年一直留在了瀑布下的水潭,去取剑!”

  一直到老人身影远去,宋凤山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院内屋门缓缓打开,走出一名年轻妇人,问道:“不拦着爷爷吗?”

  宋凤山擦去眼泪,伸手轻轻按住桌上那柄剑,胸有成竹地微笑道:“既然咱们早有谋划,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难道就不想看一人一剑挡在阵前,万军不前?反正我这个当孙子的,是想的,都偷偷想了这么多年了。”

  年轻妇人奇怪道:“老祖宗如何想通的?”随即妇人有些忧心忡忡:“以后咱们山庄的所作所为,老祖宗可就未必喜欢了啊。”

  宋凤山冷哼道:“大不了再让爷爷刺几剑,到时候实在不行,就拿出我爹的这把剑,看老爷子舍不舍得再下狠手!”

  妇人打趣道:“哟,二十多年没喊爷爷了,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口一个,顺溜得很呢。”

  宋凤山回头瞪了一眼,年轻妇人嫣然而笑。

  她其实是一位大骊死士,有朝一日,等到大骊马蹄踩在宝瓶洲中部疆土,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挂出那块大骊朝廷颁发给山上人的太平无事牌。这一点,宋凤山心知肚明。

  第二天,选举梳水国新武林盟主的大会,在剑水山庄如期召开。

  从梳水国一座州府到剑水山庄的道路之上,骑军驰骋,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大军之中,有一名身披鲜亮重甲的大将军,骑着一匹高头骏马,男人嘴角噙着笑意,举目远眺,可谓踌躇满志,此次踏平那座狗屁的剑水山庄之后,自己就是当之无愧的梳水国战功第一人了。

  这名大将军突然眯起眼。大军之前,一位被誉为“梳水国剑圣”的黑衣老人,从瀑布下的水潭里取出佩剑之后,挡在了大军之前。老人身后,遥遥跟着一名腰间悬挂酒葫芦的背剑少年。

  在对着千军万马出拳之前,少年摘下养剑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痛快,痛快!

  宋雨烧腰间悬佩的那把剑,昨日临时取自瀑布下的水潭,是一把山上练气士都要避其锋芒的神兵利器,名为“屹然”。

  事实上宋雨烧生平第一次见这把剑的地点,就位于瀑布底下的深潭,而且就在陈平安在瀑布下练习剑炉立桩的脚下,那块好似中流砥柱的石墩之中。巨石内暗藏机关,当年宋雨烧因缘际会,偶然得此剑,剑术与名剑相得益彰,才有了未来的梳水国剑圣。

  在儿子宋高风死后,宋雨烧便更换了随身佩剑,将这把剑鞘为特殊青竹的屹然剑,重新藏入巨石。宋雨烧翻遍典籍,终于找到一页秘史记载,相传此剑“砺光裂五岳,剑气斩大渎”,曾是由一名别洲武神亲手铸造,遗落于宝瓶洲,不知所终。

  宋雨烧此时悬挂剑鞘泛黄的长剑,望向马蹄骤然放缓的朝廷兵马,不愧佩剑之名,黑衣老人屹然而立,毫无惧色。

  这支将近万人的梳水国“平叛大军”,其中有三千精骑是大将军楚濠的嫡系,全是边疆沙场出身,是梳水国一等一的锐士,此外还有四五千从各地驻军中抽调而出的地方精锐,再有千余人是州治官府调遣的老捕快,以及重金笼络的江湖豪侠,当然还有大将军楚濠自己收拢的一批江湖高手,几乎全是当年天子亲自做媒、自己迎娶那名女子的丰厚“嫁妆”。老丈人虽然死于江湖仇杀,可在那之前好歹做了小二十年的武林盟主,又有朝廷做靠山,暗中培植了许多见不得光的江湖羽翼,之后这些人便都成了女婿楚濠的扈从死士。

  楚濠的枕边人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剑水山庄仍是深恶痛绝,心怀死结。对此楚濠拎得很清楚,嘴上附和,但绝不会在皇帝陛下没有开口之前,以大将军府的明面身份,去挑衅一个剑术冠绝梳水国的武道大宗师,所以女子怨言颇多。好在这次剑水山庄自己找死,陛下龙颜震怒,楚濠便顺势请缨出战,一切水到渠成。

  说句实在话,妻子有心结难解,楚濠作为驰骋边关多年的风云人物,在庙堂上纵横捭阖,也有心结,你一个娘们,明知宋高风早有婚配,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还有一个当剑圣的父亲,凭什么要人家休妻娶你?然后你一怒之下,就找人去毁了花圃,坏了那个女子的性命。换成是楚濠,早就调动麾下大军,杀个血流成河了。

  只不过话说回来,楚濠到底不是那个遭受无妄之灾的可怜虫宋高风。楚濠得了皇帝陛下的信任,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手底下还多出可供驱使的十数名江湖顶尖高手,一举三得,做了一笔赚得盆满钵满的大买卖,枭雄楚濠对于这点心结,看得很轻。再者,老盟主在金盆洗手的那天,被销毁面容的宋高风独力斩杀,也让女子这些年收敛了许多,大体上安安心心相夫教子,在梳水国京城与其他诰命夫人广结善缘,让他楚濠的仕途顺畅了许多。楚濠觉得这还得谢过当年姓宋的,让她吃过教训,否则吃苦头的就是自己了。

  此次离开京城之前,妻子暗中随行,现在就秘密住在州府之内。她提出这次踏平剑水山庄之后,老剑圣宋雨烧可以不用死,逃了就逃了,但是那个据说容貌酷似他母亲的孽障宋凤山,必须挫骨扬灰。到时候她要亲手带着宋凤山的骨灰坛,在那对狗男女的坟头砸烂,要他们亲眼看着宋氏香火断绝。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不愧是他楚濠明媒正娶的妻子,好事!

  楚濠收回思绪,一手勒住马缰,一手遮住阳光,继续带点闲情逸致远眺道路。此处官路宽阔,道路两侧亦是平坦,不但适合步卒结阵,也适宜骑军冲锋。那个在江湖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宋老头子,真是不知死活的江湖莽夫,半点不通行军打仗,还敢逞英雄,该他和剑水山庄一起灰飞烟灭。

  楚濠看着那个遐迩闻名的江湖老人,扯了扯嘴角,放下手臂,手心摩挲着一柄皇帝御赐的黄金裁纸刀,笑道:“可惜了这份英雄气概,也好,以后世人提及此事,只会说我楚濠阵前斩杀了一个剑圣。”

  沙场多有万人敌之说,可惜那只是些狗屁文人的溢美之词,包括梳水国在内的十数国的广袤版图上,确实有不容小觑的猛将,膂力惊人,擅长陷阵,若有神驹坐骑,更是如虎添翼,可是万人敌?不存在的。楚濠身经百战,绝非躺在安乐窝享福的文人,也不曾见识过此等神人。

  宋雨烧站在原地,既然已经走到这里,老人就不愿意后退一步,只是回首望去,有些无奈。你陈平安跑来凑什么热闹?

  陈平安此次出行,背上了装有降妖、除魔的剑匣,绳索早已系紧系死。

  他一路小跑到宋雨烧身边。老人隐约有些怒气,道:“在水榭那边,你与横刀山庄起了冲突,我当时曾说过‘行走江湖,生死自负’这八个字。陈平安,你知道这里头的意思吗?”

  陈平安点点头。

  宋雨烧气笑道:“你知道个屁!那王珊瑚以刀鞘顶端指向你,她这就是在行走江湖。那名横刀山庄扈从在你背后挽弓射箭,这也是。我孙子宋凤山,每次找人试剑,也是。我宋雨烧今天拦阻在大军之前,更是!”

  宋雨烧一番话说得如疾风骤雨,最终只有一声叹息:“陈平安,你不该来的。”

  陈平安轻声道:“不管宋老前辈今天做什么,我只负责一件事,带着宋老前辈活着离开这里,我不杀人。”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争取不杀人。”

  宋雨烧深呼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劝说道:“现在双方等同于两军对峙,你说不杀人就能不杀人?你当是孩子过家家呢。大军之中,有数千骑军可以奔袭游弋,有重甲步卒结阵如山,更有数千张强弓劲弩对准你,二话不说就是大雨浇头的下场,更别提楚濠麾下还有十数名江湖好手,以及一些个手持兵家神弓的校尉、都尉,是朝廷专门针对练气士和江湖宗师的国之重器,哪怕是我宋雨烧,若是给一箭射中要害,都要重伤!”

  陈平安反问道:“既然对方这么厉害,老前辈难道只是来送死?”

  宋雨烧沉声道:“我要擒贼先擒王,尽量一鼓作气拿下主帅楚濠,好让这支大军群龙无首,然后威胁楚濠交出那名女子。我一人行事,有五成把握,可你如果跟随我冲锋陷阵,一旦陷入包围,只会成为我的累赘。所以听我一言,赶紧返回山庄,带着两个朋友远离是非之地。”

  宋雨烧仰起头,入夏时分,还有这等明媚的艳阳天,真是不错,转头对那个北方少年微笑道:“陈平安,好意心领了。但是我宋雨烧是生是死,剑水山庄是存是亡,都称得上是问心无愧。行走江湖,这还不够?很够了!”

  陈平安拍了拍腰间的酒葫芦,灿烂笑道:“我跑起路来,真不是我吹牛,两条腿肯定比四条腿的战马还要快,而且我还有保命的压箱底宝贝,老前辈你不用担心我,只管放开手脚收拾那个楚濠。如果不是有这份底气,我今天是不会露面的。”

  宋雨烧气急,恨不得一个栗暴砸在这个榆木疙瘩的脑门上:“瓜皮!你小子真当自己的小破酒葫芦,是山上剑仙腰间的养剑葫芦了?再说了,你一个淬炼体魄的纯粹武夫,有了传说中的养剑葫芦,又有何用?!”

  陈平安挪动脚步,站在了宋雨烧身后,来到了一个不会被梳水国朝廷兵马看见的地方,重重一拍底部篆刻有“姜壶”二字的养剑葫芦,沉声道:“初一,有人瞧不起你呢,出来。”

  宋雨烧愣在那里,干啥呢?朱红色酒葫芦也没个动静啊。

  陈平安有些尴尬:“十五。”

  嗖一下,一缕惊世骇俗的碧绿剑光迅猛掠出养剑葫芦,速度之快,堪称风驰电掣。晶莹剔透的那柄袖珍小剑,骤然悬停在两人之间,然后缓缓游荡起来,像是在跟主人陈平安邀功请赏。

  陈平安早就心里有数,养剑葫芦里的两位小祖宗,飞剑十五温驯听话,陈平安心意所至,十五就会剑尖所指,简直就是他的贴心小棉袄;至于初一这位大爷,那真是架子比天大,除非生死一线的险境,或是它自己感兴趣了,陈平安基本上使唤不动。不过对此陈平安也不会强人所难,不奢望初一能够像十五那样事事顺心,至少在几次关键时刻,初一从未坑过自己。

  宋雨烧惊讶道:“还真是一只大剑仙的养剑葫芦?!”

  陈平安咧嘴一笑。

  宋雨烧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陈平安,记住,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走吧,你能来此送行,已算情至意尽。既然你的武道之路已是坦途,又身怀重宝,就更应该珍惜当下的安稳。走走走,莫要再婆婆妈妈,信不信我跟大军交手之前,先打你一个灰头土脸?!”宋雨烧厉色道:“我宋雨烧说到做到!”

  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一身的江湖气,竟是半点不输老江湖宋雨烧。那个穿草鞋,背木匣,腰间挎了个养剑葫芦,已经走过千山万水的北方少年,对老人郑重其事道:“我陈平安,来自北方大骊龙泉郡槐黄县泥瓶巷,也在行走江湖!”

  老人转过身,大笑道:“瓜娃儿,似不似个撒子?”

  陈平安踏步向前,与老人并肩而立:“我还要回请您一顿火锅。”

  老人实在放心不下,又问:“形势不妙,你真能想跑就跑得掉?”

  陈平安点头道:“我不但有养剑葫芦和飞剑护身,昨夜我还一口气写了二十张方寸符,能够帮我缩地成寸。真要逃命,那速度保管嗖嗖的,连我自己都要忍不住竖大拇指。”

  虽然听上去很像是说笑,可老人转头仔细打量少年的神色,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老人便放下心来,豪气干云,伸手按住屹然的剑柄:“好!那就等你小子请我吃这顿火锅!”

  陈平安突然轻声问道:“去酒楼吃火锅,能不能酒水自带?”多出了养剑葫芦、飞剑和方寸符,可那副抠抠搜搜的财迷德行,照旧。

  老人哈哈大笑道:“这有啥子阔以不阔以的,阔以得很!”

  宋雨烧一掠向前,长剑出竹鞘,剑气萦绕天地间,纵声大笑:“容我先行一步,为我殿后即可!”

  一方是两人而已,一方是万人大军。但是后者面对那一老一少的江湖中人,却人人如临大敌,当战鼓擂响时,有些地方驻军出身的年轻士卒,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因为剑气已近。

  对阵两名江湖莽夫,耗死对方就行了,不用太讲究沙场上的排兵布阵,无非是先头骑军冲锋,再适当拉开锋线,左右策应,尽量将箭雨全部覆盖在那名梳水国剑圣破阵的路上,然后就是后方步兵起阵,刀盾手在前,长矛穿刺而出,形成一座层层叠叠的铜墙铁壁。

  除了梳水**中制式步卒弓弩,军阵中还隐藏有从朝廷皇家库藏里取出的数十张神弓。这些神弓由墨家匠人精心打造,一向为兵家武将倚重,箭尖篆刻有云纹符箓,箭杆以精铁铸造而成,箭羽为金色雕翎,一支箭矢坚韧且沉重,故而寻常行伍神箭手都无法驾驭,唯有武道造诣不俗的军中力士才可拉满弓弦,威力极大,速度、射程和精度都要远胜一般强弓。

  在大将军楚濠四周,聚集了将近二十名江湖鹰犬。高手环伺,宋雨烧想要一人开阵,杀到楚濠身前,难如登天。

  楚濠知道就算自己麾下三千能征善战的嫡系精骑,能够不惧剑圣,敢于正面冲锋,可不意味着手底下其余兵马都能悍不畏死。楚濠久经沙场,对此心知肚明,所以派人传话给几名带领地方驻军的武将,此次战马践踏江湖,军中每战死一人,朝廷的抚恤金,是令人咋舌的一百两银子,阵亡士卒所在家族,一律免役十年!但是胆敢临阵退缩者,斩立决,而且还会按照边军律法处置,举族流徙千里!

  赏罚并下,如此一来,全军上下,唯有死战了。

  大将军楚濠策马立于迎风招展的威武大纛之下,志得意满。大军压境,江湖莽夫不过是螳臂当车,皇帝私下许诺自己,剑水山庄的家底,他楚濠可以将半数收入囊中,用来犒赏此次楚氏大军的出兵,其余半数上缴国库,但是地方军伍的一切折损抚恤,需要他楚濠独力解决,不许劳烦兵部和户部。这点银子开销,只要将山庄抄家,楚濠还有莫大的赚头。

  宋雨烧没有第一时间掠向高空,去当那扎眼的箭靶子,他低头弯腰,手持屹然,一路前奔,气势如虹,快若奔雷,与那已经拉开一条整齐锋线的楚氏精骑对撞而去。

  第一拨箭雨泼洒而下,天空中密密麻麻的攒集黑点激射而至,弓弦紧绷之后的骤然松开,发出嗡嗡声。这还只是第一轮骑弓攒射。

  宋雨烧一脚重重踩在地面,本就迅猛的前掠越发身影飘忽,整个人以更快速度前冲,同时手腕拧转,身形一旋,剑气翻滚,方圆数丈之内,磅礴剑气凝聚成团,然后猛然炸裂四溅。他的身后地面瞬间插满了画弧而落的箭矢,泥土翻裂,尘土四起。其余迎面而来的箭矢,则被宋雨烧的四散剑气悉数击碎。

  虽然宋雨烧的速度之快超乎想象,其剑气之盛更让那些沙场将士大开眼界,可第二轮骑弓劲射,仍是有条不紊地紧随而至,箭矢纷纷如雨落。

  宋雨烧手持屹然,身形如陀螺般迅猛旋转一圈,只见这个梳水国老剑圣四周,便瞬间多出了成百上千柄屹然剑,剑尖齐齐指向圈外。一气呵成,剑气千万。

  宋雨烧手中不再持剑,双指并拢作剑诀,指向高空,轻喝道:“去!”然后一跺脚,身前半个圆圈的由剑气凝聚而成的长剑,向着手持枪矛冲撞而来的前排精骑挥洒而去,一时间戳断了数十骑的马腿,更穿透了二十余精骑的坐骑脖子,正面骑军冲锋的道路上,顿时人仰马翻。

  一把屹然剑飞升上空,在宋雨烧的剑诀牵引之下,剑气纵横,如一把大伞遮蔽雨水,当那些箭矢落在雨伞之上,无一例外,皆是以卵击石,粉身碎骨。

  两翼有两股精骑加速前冲,同时侧面骑弓倾斜射向宋雨烧,老人身后剩下的半圈剑气,飞快补上之前的半圆剑阵,再次飞射而出,两翼骑军又有数十骑的战马当场暴毙,骑兵摔落马背。楚濠带兵的能耐在此凸显,那些骑兵除了极少数晕厥过去,绝大多数都飘然落地,或是翻滚起身,抽出腰间战刀,直接向宋雨烧扑杀而来。

  一个梳水国剑圣的头衔,所谓的江湖第一人,根本吓不住这些血水里泡过、尸骨堆里躺过的精悍健士。东宝瓶洲中部以西地带,包括彩衣国在内周边十数国,以彩衣国兵马最多,是桌面上的第一强国,尤其是它的骑军规模冠绝诸国,只是无论是盛产重甲步卒的古榆国,还是弓马熟谙、擅长骑战的松溪国,或是民风彪悍、步骑精锐的梳水国,都有资格嘲笑彩衣国边军的那些绣花枕头。曾经,彩衣国好不容易冒出来一个姓马的厉害武将,还给边关大佬排挤到了胭脂郡那个脂粉窝里头养老,这么一大块油腻肥肉,够和彩衣国接壤的三国联手饱餐一顿了。

  楚濠此次亲自带兵震慑江湖,除了妻子的私人恩怨,其实根源还是要为争夺征伐彩衣国的主帅身份,争取一些朝野声望。否则哪怕皇帝陛下内心更倾向于楚濠,可难免会惹来一些功勋老人、宗室权贵的非议。自己送上门的这颗剑圣头颅,分量不比一座剑水山庄轻。

  大阵重重保护之下的楚濠忍不住笑道:“天助我也。宋雨烧,杀,只管杀,等你到了强弩之末,看你还怎么耍威风。我楚濠很快就会手握十数万边军,挥师北上。等到我拿下彩衣国的灭国头功,宝瓶洲十年一度的观湖书院武将大评,说不定就要有我楚濠的一席之地!北边那个大骊宋长镜,不过是仗着皇亲国戚,真要谈沙场用兵的真本事,一个茹毛饮血的北方蛮子,算个什么东西!”楚濠握紧那把御赐裁纸刀,笑意愈浓,忍不住重复了一句:“天助我也!”

  道路之上,一人迎敌的宋雨烧,在成功挡住两拨箭雨后,已经距离前方骑阵不过五十步,以他的前奔速度,骑军已经放弃骑射,以再熟悉不过的冲锋凿阵姿态,蛮横撞向那个黑衣老人。宋雨烧心神微动,前奔途中,横移数步,躲过一支极其迅猛的阴险箭矢,之后老人三次转换位置,都恰到好处地躲避掉特制箭矢,双指剑诀一摇,驾驭空中那把长剑下坠前冲,大笑道:“斩马开阵!”

  那些从马背摔落的持刀骑卒,有心死战,却人人战刀落在空处,只觉得一股虚无缥缈的青烟擦肩而过,眼前就再无黑衣老人的身影。

  屹然如蛟龙游走江河之中,数骑战马眨眼之间就被斩断马腿。长剑只管为后边的主人开辟一条畅通无阻的前行之路,或刺透战马背脊,或在马侧划出一条巨大的血槽,或从马腹部拉出一大团鲜血淋漓的肠子,所到之处,战马倒地,骑卒坠落,然后就是一道淡薄如烟雾的身影,潇洒前掠。

  战力卓越的精骑冲阵,就这样被梳水国剑圣一穿而过。

  宋雨烧成功凿开第一道阵线后,前方却是盾牌如山,一线排开,缝隙之间刀光凛凛,更有长矛如林,微斜耸峙。长矛有足足一人半高,整齐的矛头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绽放出沙场独有的惊人气势。

  宋雨烧若是高高跃起,从空中掠向那杆主将所在的大纛,楚氏大军的待客之道,一定会是列在矛阵后方的步弓,向上劲射。

  之前由于宋雨烧破阵速度太快,步弓抛射没有派上用场,但这绝对不代表步弓没了威慑力,更别提其中还夹杂有朝廷奉若珍宝的一张张墨家神弓。

  宋雨烧强提一口新气,体内气机流转如洪水汹涌倾泻,就在此时,在宋雨烧视野不及的步阵后方,早有数名依附朝廷的梳水国江湖顶尖高手,踩着士卒的脑袋和肩头,联袂扑杀而来。他们算准了宋雨烧的换气间隙,高高越过那片密集枪林,各怀利器,对宋雨烧当头劈下。

  宋雨烧脚尖轻点,不退反进,一手握住屹然长剑,一剑横扫。他们虽算到了宋雨烧要换气的时机,但是武道境界有差距,这些世人眼中的江湖宗师,根本不知道六境武人的气机流转之快!三名兵器各异的四境小宗师,竟是当场被那道半弧剑气拦腰斩断。

  江湖出身,死在沙场,不知道那三人会不会死不瞑目。

  宋雨烧又一剑笔直斩下,身披重甲的大阵步卒四五人,以及他们身后数人,同时被这道直直裂空而至的剑气,连人带甲胄和兵器,一起被斩得粉碎,周边步卒一身铁甲顿时洒满鲜血。好在重甲步阵素来以稳固著称于世,在步阵被剑气斩出一条道路后,后方步卒瞬间就涌上前方,疯狂补足缺口,左右两侧步卒也有意识地向中间靠拢。

  沙场厮杀,不怕死的未必能活,可怕死之徒往往必死。

  宋雨烧借着道路开辟又合拢的眨眼工夫,看到了步阵大致厚度,心中微微叹息,脚尖一点,手持屹然,身形跃起,一抹剑气肆意挥洒而出,砍断了前边数排密集枪林,同时骤然攥紧长剑,剑意布满剑身,剑气大震,宋雨烧如手持一轮圆月,仿佛能够与头顶太阳争夺光辉!宋雨烧大喝一声,身形拔高一丈有余,剑意与剑气同时暴涨,原本大如玉盘的那轮圆月,骤然间变得无比巨大,将宋雨烧笼罩其中,任由如雨箭矢激射,笔直朝那杆大纛凌空滚去。箭矢击中圆月之后,箭尖悉数破损,箭杆崩碎。

  在黑衣老人二度破阵之时,身后远处的背剑少年没有袖手旁观,也开始向前奔跑,动若脱兔,无比矫健。

  楚氏嫡系骑军当然没有拨转马头的必要,徒惹骑步两军相互干扰而已,于是自然而然就将满腔怒火发在少年头上。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一个享誉江湖一甲子之久的梳水国剑圣悍然破阵也就罢了,一个不知道从哪个角落蹦出来的江湖少年郎,也是这般难缠。背剑少年的身形实在是太快了,一步就能跨出两三丈远,而且他的辗转腾挪极其灵活,不但躲过了四五支角度刁钻的墨家箭矢,一轮箭雨同样被他一冲而过。只要是在他前行路上的避无可避的箭矢,少年就干脆以双手拨开。当少年与骑军面对面撞上的时候,就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在精骑冲锋的缝隙之间一穿而过,偶有交手,他或是一拳猛捶战马侧部,打得连人带马一起横飞出去两三丈,或是以肩头斜撞,同样是让对方马蹄腾空、人仰马翻的凄惨下场。最后他更是轻轻跃起,踩在一骑马背之上,蜻蜓点水,在后方数骑的马头或是战马背脊上一闪而逝,让那些骑卒只觉得一阵清风拂面,刀是劈出了,枪矛也有刺出,但就是无法成功捉到那少年的哪怕一片衣角。

  绝对是四境巅峰,甚至是五境的武道宗师!

  一名骑将手持精制长槊,精准刺向空中少年的脖颈,暴喝道:“去死!”

  陈平安歪过脖子,刚好躲过长槊刺杀,同时探手攥住长槊,骑将手心血肉模糊,手中那杆祖传的心爱长槊被夺,陈平安在空中转换为双手握槊姿势,往地面重重一戳,韧性超群的长槊如弓弦崩出一个大弧度,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陈平安竟是被高高抛向空中七八丈之高,手中依旧倒持长槊一端,并未将其舍弃。

  满脸坚毅的背剑少年,在一大群回头远望的骑军视野中,在众目睽睽之下,仿佛一个御风飞掠的仙人,落在了骑阵之后步阵之前的空地上。少年衣袖飘摇,双脚落地后,并不停歇,一步后撤,抡起手臂,使劲向高空轰然丢掷出那杆长槊,做出一个拍打腰间酒葫芦的动作后,一跃而起,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好像是仙人用上了缩地千里的神通,然后就看到少年匪夷所思地踩在了长槊之上,一脚前一脚后,似传说中的剑仙御剑之姿,充满了沙场武人很难领会的那份逍遥写意。

  若不是阵营敌对,恐怕有人都要忍不住喝一声彩。然后更加让人跳脚大骂的一幕发生了。那少年在大阵上方,踩着长槊向前御风飞掠不说,竟然还摘下了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

  众人虽然恨得牙痒痒,可在内心最深处,何尝不是有些……心向往之?!

  沙场惨烈,江湖豪气,原本两者天差地别。就像先前梳水国剑圣破阵,尤其是剑气劈斩步阵的时候,是何等惨烈血腥。但是这名背剑少年,一路前行,未杀一人,只是一言不发地紧随黑衣老人破阵向前,同样是破阵,偏偏就是这般风流。

  因为长槊前掠太过迅猛,而且这个举动又太过不可思议,以致方阵步弓手有些犯迷糊,领军武将立即号令军中臂力最强健的那拨锐士,以强弓拦截射杀此人。当然,那些有资格持有墨家神弓的沙场强者,更不用多说,早已挽弓如满月,一支支兵家重宝,激射尾随而去。

  异象横生,又有让人瞠目结舌的意外出现。只见从背剑少年别回腰间的朱红色酒葫芦当中,突然掠出一雪白一幽绿两道绚烂流萤,在长槊之下,一一击碎箭矢。根本不用少年躲避,一拨拨数量较少却极具威胁的箭矢,全部无功而坠。

  飞掠数十丈距离后,长槊已经开始下坠,陈平安一踩长槊,身形拔高,扶摇直上,刚好躲过一名江湖顶尖剑客的腾空截杀。后者遗憾落地,回头望去,眼神凶狠,满脸愤懑。

  如果自己先前拦不下宋雨烧,被几乎无懈可击的磅礴剑气劈得倒退撞入大阵之中,还算情有可原,那么连一个无名少年都没沾到边,这算怎么回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自己以后还怎么在大将军楚濠那边,坦然享受荣华富贵?

  更前方,距离主帅大纛不过百余步,笼罩住宋雨烧的那团浑然剑气,本就已经被无数枪矛和箭矢阻滞而折损严重。一道青绿剑气裹挟风雷声而来,宋雨烧横剑在前,那道粗如青色蟒蛇的剑气,虽然终于破开了老人的圆月剑阵,却也被长剑屹然一切为二,从老人身侧呼啸而过,身后数十名重甲步卒当场毙命。

  宋雨烧收起横剑式,嘴角渗出血丝,哪怕如此,仍是不敢轻易换气,因为在百步之外的出剑之人,是一名最少五境的剑道宗师。

  那人就站在大纛之下,位于大将军楚濠身边,一袭青绿长袍,一手负后,一手剑尖直指宋雨烧。这人年纪不大,瞧着相貌约莫三十岁出头,但是真实年龄可能已经四十,手中长剑,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而是一截光可鉴人的青竹,长两尺六寸,倒是与剑等长。

  他傲然站在马背之上,微笑道:“宋雨烧那把剑的竹鞘不错,楚将军,能否赠送给我?”

  楚濠豪迈笑道:“有何不可?别说是竹鞘,连剑一并送你了!”

  剑客摇头笑道:“那倒不用,一把屹然剑,楚将军若是能够送给你们皇帝陛下,以示江湖对朝廷俯首称臣,也是一桩美谈。”

  楚濠恍然大悟,拍掌大笑道:“还是青竹剑仙想得周到,如此最好!”

  宋雨烧屏气凝神,站在一处武卒自行避让而出的小空地上。

  身为松溪国青竹剑仙的年轻剑客笑问道:“宋老剑圣,你信不信,在你换气之时,就是丧命之际。”

  宋雨烧脸色冷漠。老人身后传出阵阵哗然。

  楚濠眯起眼睛,从袖中掏出一枚银锭模样的小东西,捏在手心,然后歪了歪脖子。很快,身边就走出两个呼吸绵长的白发老者,一个身穿锦袍,双指拈有一张青色符箓,符文是金色字体;一人身材魁梧,手持双斧,斧上篆刻有祥云篆纹。两人都不曾披挂甲胄,显然不是军中将士。他们望向宋雨烧身后,相较于青竹剑仙的从容淡定,两个随军老人的神情都有些凝重。

  身为梳水国皇家供奉的大练气士,他们知道一名养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无论年老年少,一旦不惜性命做困兽之斗,意味着什么。

  楚濠轻声道:“你们一人帮助青竹剑仙速战速决,斩杀宋雨烧,一人务必拖住那个少年。”

  持双斧的壮汉大步走向宋雨烧,狞笑道:“就由我来逼着老家伙换气!”

  锦袍老人笑意微涩,收敛心神,轻飘飘向空中丢出那张珍藏多年的青色符箓,大敌当前,再心疼也没办法了。

  符箓升空之后,转瞬消逝,刹那之间出现在一百五十步之外,金光爆炸开来,最后一尊金甲武将轰然落地。它身高两丈,手持一杆大戟,站在步阵之中,显得尤为鹤立鸡群,那副庄严金甲之内,唯有银光流转,武将并无实质身躯。

  陈平安一路飞奔,看似凌空虚渡,实则每一次落脚之处,都踩在了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之上。

  若说陈平安是个死脑筋的人,肯定没错。然而独自行走江湖后的他,比起当初那个喜欢一跃过溪的泥瓶巷少年,陈平安其实已经变了许多。

  此刻看到不远处那尊金甲银身的力士,手持一杆金色大戟,蓄势待发,死死盯住了他,陈平安心神微凛。在胭脂郡崇妙道人就有两尊黄铜力士护驾,好像一尊品相高的符箓派黄铜力士,就能够媲美三境武夫,眼前这尊身高两丈的金甲力士,估计最少也是四境武夫的战力,甚至有可能是五境实力。

  厚积薄发,灵光乍现。陈平安自然而然地伸手绕后,握住了那柄槐木剑,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去帮宋老前辈对付那剑客和壮汉,这尊力士我自己应付。”

  力士相距陈平安不过二十步了,陈平安脚下那两抹剑光,一左一右,画弧绕过了那尊开始重重踩踏大地、持大戟前奔的金甲力士。还保持伸手在后、握住木剑剑柄的陈平安一跃而起,喊道:“宋老前辈,只管放心换气!”

  大敌当前,魁梧壮汉的双斧即将劈砍而来,更有青竹剑仙虎视眈眈,宋雨烧会心一笑,竟然就真的换气了。站在马背之上的青竹剑仙一剑劈出。

  人在空中的陈平安碎碎念叨着谁都听不到的言语,然后整个人陷入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灵境界——物我两忘,剑心澄澈。

  曾有古寺槐木一剑,轻描淡写就劈开粉袍大妖的金光大阵。

  既然力有未逮,那我今天出剑就与学拳一样,一拳一拳慢慢来,总有打出百万拳的那一天。先只取其意,不学其形!

  一剑只管递出!有山开山,有水断水!

  体内十八停剑气再无半点收敛,如洪水决堤一般,冲过一座座早已被当今剑修视为鸡肋的冷僻气府。

  陈平安一瞬间猛然拔出槐木剑,带起了他自己看不到的璀璨剑气,对着那尊两丈高的金甲力士就是一剑斩去。连同巨大长戟,金甲武将被哗啦啦一斩而开!

  双脚落地的陈平安抬起头,眼前那尊金甲力士身上出现倾斜的巨大缝隙,银光迸射,金甲碎裂,在他身前颓然倒地,然后轰然粉碎,一地的金光银芒,漫天飞扬。

  满头汗水双膝微蹲的陈平安恍惚了片刻,但是很快就回过神来,直起腰杆,握紧手中槐木剑。行走江湖,我有一剑!

  少年从未如此酣畅淋漓,如此想要宣泄心中积郁。在万人大军之中,手持槐木剑的少年放声道:“大骊陈平安在此!”

  战场上一片死寂,以少年为圆心的一大圈军阵,在片刻错愕之后,就掀起整齐的铁甲震动声响,一时间长矛攒聚,弓弩挽起,全部对准了那名自称大骊人氏的少年剑仙。

  然后陈平安做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动作,左手将槐木剑放回木匣,右手娴熟地摘下酒葫芦,然后猛然间高高举起左手,好像是在跟梳水国大军说:各位稍等片刻,容我喝过酒再打也不迟。

  顿时惹来了一阵潮水般的哗然,便是一些能征善战的校尉、都尉,都有些面面相觑,这名一剑斩金甲的少年剑仙,难不成真是一个万人敌?只有万人敌方能如此从头到尾闲庭信步,一路长驱直入,视大军如无物。这场憋屈仗,还怎么打!总不能让兄弟们拿性命去填一个无底洞吧?一百两银子的抚恤金是很高,可天底下的沙场袍泽之间,谁愿意眼睁睁看着身边熟悉的一条条鲜活生命,变成一堆银子?

  初一和十五两把本命飞剑,都已立下战功,无形中又助长了陈平安的那种无敌假象。

  青竹剑仙的那一剑劈斩向宋雨烧的剑气,如一线潮水汹涌前冲,却被肆意飞掠的初一,不断在一线潮水当中穿梭,点点滴滴陆续蚕食殆尽。而手持巨斧的梳水国兵家修士,被速度快到吓人的十五直指眉心,吓得魁梧壮汉不得不收起攻势。他可不愿与宋雨烧以命换命,不断以双斧遮挡在身体四周,传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叮叮当当声,双斧更是火星四溅。

  宋雨烧顺势换了一口新气,手臂横伸出去,持有剑芒吐露的屹然,腰挂竹鞘,浑身剑意暴涨,一袭黑衣无风而飘荡。能够再次放手一战,快意至极。

  陈平安在抬起手臂故弄玄虚、仰头喝酒的同时,在心中默念道:“初一、十五,继续缠住你们的对手,招式花里胡哨一点……也无妨!”

  飞剑初一如同纠缠不休的无赖汉,盯上了青竹剑仙这个“小娘们”,十五更是将那柄重器双斧给啃咬得面目全非,满是坑坑洼洼,让魁梧汉子心疼不已。

  眼力与修为都高出众人一头的青竹剑仙,这个志在梳水国老剑圣项上头颅的剑道宗师,在抵御初一的间隙,满脸杀气地愤怒出声,一语道破天机:“那少年两次喝酒是假,换气是真!”

  武道宗师之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陈平安此时已经放下手臂,将养剑葫芦别在了腰间,跃过步阵,朝那青竹剑仙咧嘴一笑。

  换了一身新气象的宋雨烧大笑道:“瓜皮!”

  先前以符箓请出一尊金甲力士的锦袍老者,在丧失了压箱底的宝贝后,苦笑一声,双手捻出三张青色符箓,只是符文不再是金色,一张银色两张朱字,再度丢掷而出,又是三尊力士轰然落地,并肩而立,拦在主将大纛之前,一尊银甲力士,两尊黄铜力士。

  宋雨烧和少年剑仙联袂杀到大纛前,无形之中,敌对双方已经攻守转换。如果没有后者,宋雨烧其实已经战死于此。

  楚濠对于战场形势的判断,无比清晰,半辈子戎马生涯,大小三十余场战役,尚无败绩,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这名脸色阴沉的大将军,悄悄将武夫真气灌入手中那枚银锭模样的兵家重宝。这枚他夫人当年那笔丰厚嫁妆中最珍贵的甲丸,瞬间如水银般在楚濠所披挂的甲胄外边流淌,原本黑漆漆的军方重甲,变成了一副布满云纹古篆的雪白宝甲。此甲丸名为神人承露甲,山上俗称甘露甲。

  此物虽是兵家甲丸中的最下等品秩,可遍观梳水国在内的十数国,没有任何一个统军大将能够拥有此物。当然不是这些手握雄兵的国之砥柱们兜里没钱,而是有价无市,否则别说是价值一千五百枚小雪钱,就是价格再往上翻一番,武将们都愿意砸锅卖铁购买一副。三千枚山上小雪钱,三十万两银子,换来一张最好的保命符,谁不愿意掏这笔银子?根本买不着而已,甲丸早已被山上修士垄断。

  宋雨烧开始前掠,再无后顾之忧,一人一剑,越发一往无前。

  陈平安大笑一声,一步向前,跨出两丈多远,喊道:“回来!”初一不情不愿地放过青竹剑仙,慢悠悠掠回,显然有些闹脾气。飞剑十五则转瞬间就环绕在陈平安四周,为他阻挡那些蜂拥而至的矛尖和箭矢。

  始终站在战马背脊上的青竹剑仙叹息一声,恋恋不舍地瞥了眼宋雨烧腰间的竹鞘。这个江湖声望还要压过宋凤山一头的松溪国剑仙,身体后仰,脚尖一点,瞬间后掠出去,在空中转身,一脚脚踩在大纛后方的士卒头顶之上,就这样飘然远遁,彻底离开这支梳水国大军。年轻剑仙收起那截青竹悬挂腰间,往州城方向缓缓行去,回望那杆大纛,惋惜道:“再想要趁机夺取那把青神山竹鞘,不知道要熬到猴年马月。这宋雨烧此次能活下来的话,怎么都还能活个二三十年吧?”

  青竹剑仙这一临阵脱逃,梳水国朝廷大军马上军心大乱,楚濠眼神有些疑惑,转头望向几处地方驻军的步阵,这几处的情况只比炸营略好一些。照理来说,这四支梳水国关隘驻军,虽然战力远远不如自己嫡系兵马,可有两支精锐步军老营,曾经在边境战事中历练过多年,远远不至于如此不堪。

  当楚濠看到一名地方军的统兵武将非但没有制止局势的恶化,反而高坐马背,双臂抱胸,好似置身事外的局外人。楚濠顿时脸色铁青,气得咬紧牙关,恨不得策马飞奔过去,乱刀将其砍成肉泥。

  楚濠脸色大变,抬起屁股,举目眺望,不知从何时起,这些按兵不动的地方军的厚实步阵,反而成为阻碍楚氏嫡系精骑救驾的存在,已经将大纛下的自己和数十骑贴身扈从,与三千精骑隔绝。

  宋雨烧一人对阵持斧壮汉和锦袍老者请出的符箓力士犹有余力,始终在观察楚濠的一举一动。

  陈平安逐渐发现了事态发展的古怪之处,步阵的迅猛攻势放缓,除了那拨聚拢起来围攻自己的江湖高手,军中箭矢、枪矛越来越稀疏,最后干脆就变成隔岸观火,看戏一般。而且不断有都尉、校尉模样的武将在步阵缝隙策马游弋,不断与一些下属伍长和精锐士卒诉说着什么。

  宋雨烧一剑将一尊黄铜力士拦腰斩断,被打回原形的符箓在空中化作灰烬,又一剑划过两柄巨斧,一长串火星绚烂迸发,向四面八方激射散开。那些由斧头碎屑化成的滚烫火星,在远处士卒的甲胄上崩碎,甚至发出了细微的金石声。由此可见,战场上那个梳水国武道第一人的修为是何等惊世骇俗。

  一剑逼退身为梳水国朝廷供奉的兵家修士后,宋雨烧以剑尖指向楚濠,微笑道:“老夫此次远道相迎,只请大将军楚濠一人去山庄做客,其余人等,愿意死战就死战,屹然剑下,生死自负!”

  大纛之下,出现轰然一声巨响。原来是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将自己与十余名江湖高手的战场,不露声色地搬到了距离大纛不过五十步的地方,然后将后背托付给初一和十五两把飞剑,悄悄使出一张方寸符,直接越过了宋雨烧和两名练气士的那处小战场,出现在了身穿甘露甲的大将军楚濠马前十步外!他一个箭步,重重踏地,然后斜身向上,右手一拳打在那匹骏马的马头之上,打得高头大马头颅粉碎、双腿断裂。用兵才华在梳水国首屈一指、武道境界其实才三境的楚濠顿时向前扑倒,结果刚好被陈平安左手一拳砸在胸口,虽然甘露甲蕴含的灵气,几乎同时凝聚在了被陈平安拳头击中的地带,可是楚濠仍是被一拳砸向天空,重重摔落在三四丈外的地面,在官道上扬起一阵尘土。

  陈平安继续前奔,一名楚氏精骑扈从愤然纵马前冲,骑术精湛的扈从勒紧缰绳,驾驭坐骑高高抬起两只马蹄,朝那名少年剑仙的脑袋上重重踩去!陈平安一个加速前冲,弯腰出现在马腹那边,然后瞬间挺直腰杆,一肩撞去,撞得一匹战马竟是四蹄悬空,向后倒飞出去!

  陈平安笔直向前,双腿骤然发力,与在家乡少年鹰隼过溪涧的那一幕如出一辙,刚刚挣扎起身的楚濠就被他一拳砸在头顶,一副兵家甘露甲被打得灵光绽放,刺眼异常,楚濠本人则再次晕乎乎向后倒去,白眼一翻,彻底昏死过去。

  陈平安来到这名立誓要跻身一洲十大武将之列的家伙身边,蹲下身,伸手握住楚濠的脖颈,然后站起身,将那名梳水国大将军的脖子悬空提到自己肩头的高度,晃了晃,转头对宋雨烧笑道:“宋老前辈,抓住他了!”

  大势已去,两名皇家供奉练气士视线交汇,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宋雨烧没有咄咄逼人,收起屹然剑放回竹鞘,对两个梳水国顶尖练气士拱手抱拳:“多有得罪。麻烦你们捎句话给皇帝陛下,以后不论朝廷如何处置,老夫与剑水山庄都一一接下。”然后老人就一掠向前,剑气如雨落,而拼命冲向陈平安的数十名楚氏扈从精骑,其马腿被悉数砍断。

  老人飘落在陈平安身边:“走!只要离开战阵,你我返回山庄,就安全了。这支朝廷兵马人心涣散,暂时已经没有威胁。”

  整个梳水国步军陷入沉默。远方被阻拦在步阵之外的楚氏精骑,大概是意识到大纛这边的异样,与步阵沟通无果后,在一名骑将的率领下,开始呼啸冲阵。步阵既不敢与这支精骑拔刀相向,又不敢擅自散阵,他们慢腾腾向两侧分散,尽量让出一条可供骑军驰骋的道路。

  陈平安低声道:“我还能用一次方寸符。”

  宋雨烧笑道:“那这次还是我为你殿后,记得别掉头凿阵了,就往右手边撤退,咱们走山路返回,否则楚氏的三千精骑还是有点难缠的。”

  陈平安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拽着楚濠的脖子,动用了那张方寸符。众人这才知道为何少年剑仙能够数次在原地消失。

  少年身形不见踪迹,可是大将军楚濠整个人几乎是横着飘荡的,就像是一只女子长袖拖曳在空中。

  在少年剑仙终于显出身形后,又开始展现御风远游的神仙风采。只是不知为何,背剑少年开始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之后才在高空如履平地。

  宋雨烧一掠而去,跟随陈平安远离战场,数次起起落落,很快就与陈平安变作两粒黑点,最终进入官道一侧的山林之中。

  进了山林,其实就大局已定。宋雨烧想到先前陈平安的那次踉跄,忧心问道:“受了内伤?”

  陈平安笑着摇头:“有个小祖宗在跟我闹别扭呢,没事。”

  第一次在大军头顶御风而行,其实是踩在了初一、十五之上;第二次,初一就不乐意了,故意让陈平安踩了一个空,然后它就返回养剑葫芦内睡大觉,所幸十五飞掠速度极快,跟上了陈平安的脚步。

  宋雨烧感慨道:“传说中北方有成功跻身武神境的武道宗师,不但能够随意悬停虚空,还能够御风飞行,正如剑仙御剑一般。”

  记起朱河当初在棋墩山所说,陈平安嗯了一声,脱口而出道:“那是武道第八境,叫作‘羽化境’。因为可以御风,所以又被称为‘远游境’,很潇洒的。”

  宋雨烧疑惑道:“六境之上,难道不是统称为武神境?”

  陈平安也有些茫然,摇头道:“我听说不是啊。六境之上确实是开始讲究炼神了,可好像还没资格被尊为武神。我只知道第七境金身境,才有资格被喊作小宗师,之后是第八境羽化境,第九境山巅境,然后还有第十境,如今我们大骊就有一位——藩王宋长镜。他是我在家乡时隔壁一个家伙的皇叔。我在巷子里见过宋长镜一面,是很厉害,看着就像高手。”

  梳水国老剑圣只觉得在听天书一般。陈平安一看老前辈的脸色,赶紧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比如传授自己拳法和打熬三境武道的光脚老人,就是一名十境武夫,而且早年这个崔姓老人,还是宝瓶洲时隔数百年后的第一位十境大宗师……

  宋雨烧很快释然,笑道:“井底之蛙,不过如此了。无妨无妨,只要武道六境之上还有大风光,那就是天大的好事!否则世间美景都给山上神仙瞧了去,我辈武夫岂不是半点颜面不存?本就不该如此!”

  一只手还拎着楚濠的陈平安使劲点头,心想如果宋老前辈能够去自己家乡,肯定跟竹楼那个家伙气味相投。

  终究还是有些人,不会因为双方武道境界悬殊,而不与对方坐在一张桌子旁喝酒。

  身边这位宋老前辈,在陈平安眼中,很了不得,所以不管老人到了哪里,遇上了谁,都会让人敬重。

  在楚濠的那口真气流逝殆尽后,甘露甲恢复成为银锭模样,坠落在地。陈平安以脚尖将其挑起,收入囊中。然后他微微使劲,手腕一抖,又将那个悄然醒来却不敢睁眼的楚大将军,给拧得晕死过去。

  宋雨烧会心一笑,遇上这么一个“大骊少年剑仙”,也算楚濠“洪福齐天”了。

  陈平安问道:“接下来?”

  宋雨烧叹了口气:“三千精骑再救主心切,都不敢傻乎乎杀向剑水山庄。这支朝廷大军之中,明显有我孙子凤山的谋划,已经乱成一锅粥,其余部队更不会帮助楚氏精骑出兵了,只会退回州城那边,静观其变。”

  宋雨烧脸上有些阴霾:“但是彩衣国剑神暴毙,胭脂郡出现魔头作祟,再加上我们剑水山庄……我觉得书院要出手了。”

  陈平安问道:“书院?是那座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的观湖书院吗?”

  宋雨烧唏嘘道:“是啊。宝瓶洲千年以来,山上山下大致上相安无事,这都是书院的功劳。只是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剑水山庄却有可能站在了观湖书院的对立面。一旦书院的夫子先生们露面,山庄恐怕就要如同这支朝廷兵马般人心散尽,山庄的百年声誉会毁于一旦啊!”

  陈平安对于观湖书院有些印象,一是这座书院,跟齐先生创立的原山崖书院齐名;二是嫁衣女鬼那桩风波后,在一起从大隋返回黄庭国的途中,少年崔瀺闲来无事,便提起过一些匪夷所思的内幕,这些内幕与观湖书院的读书人有关联;最后就是观湖书院的那名君子第一人——崔明皇,曾经代表宝瓶洲儒家进入骊珠洞天。

  但是为何敢于大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宋老前辈,提起书院的时候,会是这般复杂的情绪。

  宋雨烧自嘲道:“面对书院,束手就擒不至于,拼死一战也没胆量。愁啊!”

  陈平安不太理解。

  宋雨烧仿佛看穿少年的心思,双手负后,在山林间放缓脚步,望向稀稀疏疏透过树叶的阳光,像一粒粒金子撒落在地上。沉默片刻的老人,最终无奈道:“难道你不知道,书院先生们的言语,就是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吗?我曾经亲眼见识过一名观湖书院的贤人,年纪轻轻,就能够让彩衣国剑神出门远迎,与他讨教道德学问。年轻贤人高冠博带,与那蒙学稚童一般的剑神相对而坐,那份巍峨气度,真是另一种无敌。”

  宋雨烧笑了笑:“所以说啊,一百个一千个宋雨烧,都敌不过书院夫子的一句‘你错了,你当罚’。”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那如果书院的夫子先生们,说得没有道理呢?如果君子贤人也犯了错,应当如何?”

  宋雨烧笑道:“上边自有圣人教诲。”

  陈平安拎着一个大将军的脖子若有所思,后者双脚拖曳在林间地面上,簌簌作响。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