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男生 女生 完本 书单 专题 APP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武侠网 > 其他 >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 粉墨登场

剑来(1-7册)出版精校版 粉墨登场

作者:烽火戏诸侯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3-12-29 03:01:54 来源:免费小说

  如果是陈平安独自一人,哪怕是负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难,即便这期间必然需要越溪过涧,攀崖缘壁。但是陈平安这次带着李宝瓶,走得很轻松,以至于闲来无事,就开始练习走桩。因为有李宝瓶在身边,他就没有用上那种气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对自然而然,甚至为了照顾李宝瓶,还要刻意放慢走桩速度和减小步伐间距。这让好不容易找到诀窍感觉的陈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变得别扭起来。

  两人此时已经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宝瓶犹有余力,并不显得难受煎熬,她只是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问道:“小师叔,你是在练拳吗?”

  陈平安停下走桩,点头道:“对啊。”

  李宝瓶又问道:“那你知道你练的这套拳法的立身之本、源头的气府在哪里吗?”

  陈平安一头雾水:“怎么说?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窍穴,我之所以能够认识几百个字,主要就是为了记住那些窍穴的名称。但是它们跟练拳到底有什么关系,我还没来得及问。有一位宁姑娘看过我的拳谱,没有告诉我,只说练拳一事,捷径走不得,要靠一点一点的苦功夫熬出来,你认识的阮姐姐则说她是练剑的,她家的家传运气路径,不好外传,所以当时我跟她没有深聊。”

  事实上,那时候的陈平安,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会在小镇走完,所以有的是时间和机会来询问阮秀。

  李宝瓶瞪大眼睛,一脸匪夷所思,加重语气道:“小师叔!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也敢练拳?你知不知道,胡乱练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伤及根本元气的。练武,其实就跟堪舆地师的寻龙找穴差不多,只不过地师们是找山川窍穴,武人是寻找、挖掘自己身体的宝藏,找到之后,你还要方式得当,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不行不行,小师叔,我必须把这个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学拳!”

  看李宝瓶神色坚决,陈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么坏事,刚好前边有一处歪脖子老柳树,大半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桥,就拉着李宝瓶靠着树干休息。李宝瓶性子跳脱,非要坐着,陈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树干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李宝瓶大大咧咧坐在树上后,像是一位初次在学塾授课的小夫子,神采奕奕,咳嗽一声,打算跟小师叔好好说道说道,以免他误入歧途,万一真练坏了身体,那她不得悔青肠子心疼死啊?

  李宝瓶一本正经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练武的大概,因为我家有个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从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习武天赋,我又跟她很亲近,朱鹿姐姐是个闷葫芦,只喜欢跟我说些心里话。只可惜我六岁的时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后,走那个叫地牛桩的东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桩子,都快有屋顶那么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脚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实我真没啥事,朱鹿姐姐还是被我连累,被老祖宗狠狠一顿罚。在那之后,朱鹿姐姐每次早晚习武练功,还有躲在屋子里泡在药水桶子里的时候,就再也不带我玩儿啦。”

  陈平安有些心虚,李宝瓶嘴里所谓的朱鹿姐姐,说不定就是那天胸口和脑袋挨了自己两块瓦的矫健少女。当时他偷偷闯入李家大宅,用弹弓打碎了两只鸟食瓷罐,那个护在正阳山陶紫身边的婢女,率先发现了他的踪迹,很快就翻墙上了屋顶,最后朝他所在的屋顶这边飞身一跃,让陈平安每次事后想起,仍然觉得她很厉害。

  李宝瓶对于这个始终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她小师叔的家伙,恨不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打个比方,胆小鬼石春嘉家有间铺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够钱生钱,财源广进,所以石春嘉家的铺子,才能是我们小镇最老的几家老字号之一。但如果只出不进,不懂得招徕客人,那么很快就会捉襟见肘,店铺肯定就得关门,是吧?”

  一听到做生意啊赚钱啊,财迷陈平安立即就“开窍”了,恍然道:“每个人都有些家底,练拳练得好,就能够钱生钱,练不好,就是赔本买卖,如果根本就不去练武的话,倒是本本分分守着祖业?”

  李宝瓶想了想,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小师叔,你听说过一个说法吗?叫练拳招邪,尤其是那些号称三年一出师、出门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势凶猛,大劈大挂,看着威风八面,打人的时候嚷着哼哼哈哈的,其实最伤身子骨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找到脉门,属于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会落下一身的病,有没有晚年都不好说,就算有,也会很凄凉。因为他们从练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养气养身,而是在当败家子,挥霍祖业。”

  用李家老祖宗的话说,李宝瓶这丫头就是天生没屁股的,她说到兴起,刚想要从老柳树树干上站起来,就被她的小师叔一个眼神将念头按了回去,悻悻然继续说道:“所以小师叔你一定要引以为戒啊,一定要找到练拳的真正法门。世间拳法千万种,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门拳法的至少两个本命窍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后,接下来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条最佳路线,滋润最多的沿途窍穴,如春风化雨,滋润万物。哪怕拳谱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样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谱越好,越容易坏事。”

  陈平安陷入沉思,自己能够感受到那股气的存在,身体内就像有一条无家可归的小火龙,胡乱游走于一座大火炉,之前这条火龙有点类似无头苍蝇,随处乱撞,碰壁之后就转头,如今它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大,但是最终都会返回腹部的那些气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门玩耍的稚童,疲惫之后就想要回家,只是暂时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门口。这股玄之又玄的气流,一直没有给陈平安带来什么不适或是疼痛,反而让他有一种大冬天晒太阳的暖洋洋的感觉。陈平安对于身体五脏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极其敏锐,所以对于自己哪里出了问题,很快就能察觉到。云霞山蔡金简当初在泥瓶巷说他活得不长久了,她可能觉得陋巷少年只当她是开玩笑,其实陈平安当场就确定了她的说法无误。既然察觉不到任何不妥,陈平安就对那股气流听之任之,内心深处还有一丝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会选择哪个窍穴作为它的宅邸。

  李宝瓶晃荡着那双小腿,双臂环胸:“据说习武的根本是‘散气’二字,霸道得很,跟练气士的养气炼气完全不同。后者是多多益善,锱铢必较,习武不一样,当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气后,就像是要一座座关隘打杀过去,将原本栖居在窍穴气府内的气息,全部消除殆尽,转化成最早的那一口气,最后全身上下,心意一动,一气呵成,转瞬之间,气流运转百里数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长达千里之远,一下子就调动起全身潜力。如一员大将指使千军万马,威势之大,可想而知,丝毫不比练气士御气凌空而行来得差。”

  李宝瓶突然神秘兮兮说道:“朱鹿姐姐就说那武道宗师,什么飞檐走壁根本不算什么,还能够跟练气士一样,御风远游。再往后,一旦跻身止境大宗师,宰杀那帮眼高于顶的练气士,就跟手拧鸡脖子似的,弹指杀人,信手拈来。”

  陈平安笑问道:“如果练武真的这么厉害,当然是好事,可为什么厉害不厉害,要用杀人容易不容易来衡量?”

  李宝瓶愣了愣,老老实实摇头道:“那我可没想过,是朱鹿姐姐这么说的,说这些话的时候,朱鹿姐姐向往得很,就跟我每天做梦都想抓到一条鱼差不多吧。”

  李宝瓶略作思量后,说道:“不过仔细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说法,好像习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对付,后者喜欢低看前者,觉得习武就是一门贱业,是资质不行、无法修行的可怜虫,所以视为下等人,把武人骂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门狗。前者则觉得那些修行之人,一个个眼高于顶,鼻孔朝天,不是什么好东西,凭什么武人在江湖摸爬滚打,就是侠以武犯禁,那些练气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却占据着无数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还扬扬得意,自称山上仙人以术法神通修长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养,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李宝瓶突然笑了起来:“不过这些争执,小师叔你不用管,没意思得很。”

  李宝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难以启齿,有点做贼心虚,最后决定还是坦诚相见,她实在是不愿意欺骗她的小师叔。李宝瓶哭丧着脸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来是要跟我们一起去往大隋南方边境的,可是我怕小师叔你不喜欢他们,就骗他们去小镇东门那边等我们。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话,他就能教小师叔练拳了,因为朱鹿姐姐从小就跟着她爹一起习武。老祖宗私下对我说过,虽然朱河叔叔练武天赋有限,但是教人习武是一把好手,称得上‘明师’这个称号,哪怕丢在大骊京城那些个‘府字头’的豪门大宅里,也可以成为座上宾。现在朱河叔叔不见了,朱鹿姐姐也不见了……”

  陈平安赶紧安慰道:“没事没事,我练拳没有什么师父,只有一部拳谱。如今连拳谱上的字也没有认全,更不敢瞎练了。只练习一个走桩一个站桩,不过已经确定能够滋养体魄,不会伤身。要怎么练出名堂来,估计得等我自己读得懂那部拳谱再说。这个不急,我本来练拳,就不是为了什么境界,只是用来活命的,没想那么多。”

  可是李宝瓶显然已经在自己的想法上钻了牛角尖,而且思绪一去千万里,于是她越说越愧疚,嘴角往下,有要哭的迹象了:“武人习武,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父很重要的,领进门的这个门,门槛就有高有低,而且师父领进了第一扇大门后,是因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还是能够一口气带到后院门,情形是完全不一样的。所以师父一定要是明师,不能光找名气大的名师。”

  李宝瓶抽着鼻子,泪水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师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难逢的习武天才,如果因为我耽误了你成为高手,我该怎么办啊?”

  陈平安已经顾不上她怎么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谬结论了,当务之急是别让她哭出来。李宝瓶伤心起来,给人的感觉那是真伤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娇打闹的那种。陈平安灵机一动,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李宝瓶身前,轻轻握拳后,大声说了一个字:“收!”

  李宝瓶是脑子转动极快的聪明孩子,一下子就愣住了,止住了泪水决堤的趋势:“小师叔,你在做什么啊?”

  陈平安晃了晃拳头,哈哈笑道:“怎么样,小师叔厉害吧,让你一下子就不哭了。”为了安慰李宝瓶,陈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认自己是她的小师叔。

  李宝瓶立即破涕为笑。她觉得不是自己不伤心了,而是开心多过了伤心。

  陈平安如释重负,双手撑在老柳树树干上,然后身子一斜就坐在了李宝瓶身边。

  两人脚底下,放着一大一小两只背篓。

  李宝瓶轻声道:“朱河叔叔经常告诉朱鹿姐姐,练拳不练真,三年鬼上身;练拳找着真,一拳打死神。习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医治寻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姐姐曾经有两次差点熬不过去。第一次过后,她整个人得有小半年没缓过来,那段时间像是个病秧子,平时连水桶也提不起来。第二次更惨,我听到动静后,就搬了一条小板凳过去,偷偷捅破窗户纸,结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滚,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后她指甲盖都翻开了,鲜血淋漓,很可怜的。最后是家里请了杨家铺子的掌柜送药来,吃了好像才不痛了,逐渐安稳下来。但是老祖宗当时站在院子门口,没有走进院子,摇摇头就转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事后我问起,老祖宗只说小命是靠药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却丢了,以后就不用太过栽培朱鹿姐姐了,否则反而是害她,如果运气好到洪福齐天的地步,就可以进入第七境,运气不好,第六境都悬。”

  李宝瓶转过头,忧心忡忡道:“小师叔,你可千万别这么生病啊,我什么都不懂,肯定会傻眼的!”

  陈平安笑道:“不会的,而且就算有,我当然是说万一啊,那你也别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宝瓶将信将疑,伸出手在他胳膊上轻轻拧了一下:“小师叔,痛不痛?”

  陈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然后望向两人来时的小路:“知道小师叔觉得最难受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吗?”李宝瓶拨浪鼓似的使劲摇头。

  陈平安双手撑在树干上,小腿交错,跟李宝瓶一样优哉游哉轻轻摇晃着,他眯眼,轻声笑道:“是我第二次一个人进山去采药,那时候我才四岁多,不到五岁。出门的时候,想着要采很多很多的药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个最大的箩筐,然后没等走出小镇,就累死了,走出小镇能够看到山的时候,当时还是一个大太阳的日子,肩膀上被箩筐绳子扯得火辣辣地疼,后背更是。其实那会儿疼还好说,不是特别怕,让我觉得绝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着好远好远,就像这辈子都走不到那里。加上当时离第一次进山出山没多久,所以脚底的水疱很快就造反了。然后小师叔我啊,就咬着牙一边走一边哭,还一边不断偷偷问自己,这还没有走到山脚,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纪小,箩筐这么大,山路那么远,回家不丢人,娘亲肯定不怨你的。”

  李宝瓶听得入神,小声问道:“小师叔,那你最后放弃了没有?”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当时我突然想到,不管怎么样,走到山脚就好,到那里再回头。然后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脚,坐在地上哭的时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药再回家?然后就又开始爬山,爬着爬着,看到那些草药后,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气,很奇怪的事情。”

  李宝瓶哇了一声,赞叹道:“小师叔,你一定采了满满一箩筐草药才下山回家,对不对?!”小姑娘说到这里,满脸与有荣焉。

  陈平安摇头道:“没,一直到太阳要下山了,草药还没盖住箩筐底,就下山了。一来是草药没那么好找,很难的,个子那么小,背着个大箩筐走山路,其实比采药更难。二来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着再不走,天黑后就要一个人留在山上,我那会儿很怕。只不过我最怕的……”

  李宝瓶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下文,好奇问道:“小师叔最怕什么?”

  “没什么。”陈平安摇了摇头,柔声道,“后来就不怕了。”

  李宝瓶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下去。

  陈平安回过神,转头对她笑道:“跟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告诉你小师叔有多厉害,其实小镇的苦孩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点也不稀奇。我说这些,是觉得你今天跟我说那些习武之事的门道,说得很好,很像小师叔小时候偷偷跑去学塾后,看到齐先生授课时的样子。你不是说没有女先生女夫子吗,我觉得以后到了山崖书院,等你读够多的书后,说不定就能成为第一个在书院教书的女先生女夫子呢。”

  李宝瓶听到小师叔这么说之后,骤然焕发出昂扬的斗志,双拳扬起:“李宝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陈平安默默看在眼里,觉得如果齐先生还在世的话,一定也会很开心。只是接下来李宝瓶说了句让他头大的话:“因为李宝瓶有一个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师叔啊!”陈平安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

  草长莺飞的美好时节,陈平安和李宝瓶并肩而坐,各自怀揣着美好的愿望。

  溪水对岸一处隐蔽地方,一个男人和一个少女盘腿而坐,吃着干粮。

  眼神充满锐气的少女没好气道:“爹,小姐跟着这么个憨憨傻傻的家伙,真能顺顺利利走到我们大骊边境?听说那边可是经常打仗,还有许多落草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调侃道:“难道你忘了是谁把你教训了一顿?习武之后生平第一战,输了不说,还输得那么憋屈。”

  少女气呼呼道:“那是因为爹你不允许我擅自运转气机,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压力,现在我一只手就能撂翻那个泥瓶巷的家伙。”

  男人笑问道:“你这个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确定?”

  少女大声提醒道:“爹,是二境巅峰!”

  男人提起水壶喝了一口,摇头道:“你打不过他的,除非是点到即止的切磋武艺,你才有胜算。”

  少女显然不信,那少年撑死了才刚刚步入武道大门,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顶上两人对峙,他只不过占着地利才侥幸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个没良心的,人家在宅子里跟你对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时候,还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换成是爹,与人对敌,不给你脑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说他傻啊。”少女冷笑道,“习武之人,妇人之仁,这种人,活不长久!”

  男人一脸讶异道:“你一个丫头片子,武艺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谁教你的?反正我可没跟你说过这些话。”

  少女扬起下巴:“咱们二公子说的!二公子虽然是满腹韬略的读书人,可他从不满嘴仁义道德,只说慈不掌兵,必须杀伐果断。”

  男人皱了皱眉头,正要跟这个缺心眼的闺女好好说些正经道理,突然站起身,沉声道:“过河!”

  少女跟着起身:“爹,怎么回事,不是说悄悄跟着小姐就好吗?”

  男人语气并不轻松:“有人来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过河,飞奔而去。

  陈平安和李宝瓶刚刚离开老柳树,重新动身赶路,就发现一个人出现在视野尽头。

  陈平安先是放下背篓,然后让李宝瓶站在自己身后。

  若说在小镇东边,遇到什么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陈平安都不奇怪。但是在这条即将连道路也会消失的南下线路上,不管遇到谁,陈平安都不敢掉以轻心。

  远处,一个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壮实的汉子,向陈平安和李宝瓶迎面而来,只见他牵着一头白色驴子,头戴斗笠,斜挎着一条布囊,腿上裹了行缠,手持一根竹杖,腰间则悬挂着一把绿色……竹鞘长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脚步,没有继续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并不出奇的脸庞,微笑道:“你是陈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最后男人补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剑客。”

  陈平安瞥了眼这名不速之客腰间的绿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问道:“剑客?”

  阿良一手持斗笠,一手轻拍刀柄,微笑道:“暂时找不到配得上我的剑,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来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听到这种有些熟悉的语气,陈平安反而松了口气,觉得刘灞桥应该能够跟这个男人做好朋友。

  在陈平安和李宝瓶身后,那对父女并肩缓缓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为然,讥笑道:“龙王打哈欠,能吸进一条江,真是好大的口气。爹,这家伙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朱河看到阿良腰另一侧还挂着个银白色酒葫芦,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小声对自己闺女道:“虽然察觉不到他的气机有什么异样,只是比寻常人绵长些许,但还是要小心。爹虽然这辈子没出过远门,可听老祖宗说过不少江湖逸事,说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着不像是宗师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轻心。”

  朱鹿哦了一声,既紧张又兴奋,恨不得那貌不惊人的阿良就是刺客杀手,正好作为她初出茅庐的磨刀石。

  陈平安问道:“你找我?”

  阿良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边境,在那之前,我们结伴而行,好有个照应。”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认识打铁的阮师傅?”

  阿良点头道:“当然认识。”

  陈平安又松了口气。

  离开小镇之前,作为交易之一,阮师傅答应过自己,在到达大骊边境兵家重地野夫关之前,会保证自己的安危。

  陈平安相信阮师傅不会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现得这么早,几乎是在阮师傅的眼皮子底下冒头,所以应该不是正阳山、云霞山和老龙城三方势力之一的人,而且身后朱河、朱鹿这对父女的及时出现,也带给陈平安很大底气。

  但是,陈平安怕万一。所以他问道:“那你陪我去小镇那边见一见阮师傅,我们再动身南下?刚好我才知道其实从小镇东门出去,虽然绕路,但有驿路可行,牛车马车都可以走,反而比我们翻山过水更快。”

  阿良笑容玩味道:“这么谨慎?一点都没有江湖儿女的豪爽嘛。”

  陈平安没有转头,眼睛始终死死盯住阿良,不过沉声道:“朱河,你能不能让朱鹿带着宝瓶先回小镇。我们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节,点头道:“这样最好。”

  然后朱河对女儿说道:“鹿儿,你带着小姐先回去。我和陈平安陪一陪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罢,相逢是缘,都不过分。”

  被朱鹿牵在手里的李宝瓶,没有任何犹豫,没有哭着喊着要和她的小师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轻说了“小心”两个字,然后就果断地跟着朱鹿快步离去了。李宝瓶毫不拖泥带水,反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朱鹿满怀失望,很希望自己跟爹换一个位置。

  阿良看到这一幕生离死别后,翻了个白眼,摘下酒葫芦,斜靠着那头白色毛驴,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让那小妹儿带着那小丫头先走便是,一炷香后,咱们三个大老爷们再去小镇。”

  然后阿良扬起手中银白色的酒葫芦,伸手拍了拍毛驴的背脊,望向朱河,笑问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难道不认得这玩意儿?”

  他拍了拍自己脑袋:“忘了你们骊珠洞天才刚刚打开,你知道才是怪事。没关系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聊,有大把大把的时间。”

  阿良指了指那棵横向溪面的老柳树:“我们去那边坐着聊?”

  陈平安和朱河相视一眼,觉得如此最好,大可以静观其变。

  阿良牵着那头白色毛驴,跟在陈平安和朱河身后,到了老柳树旁边,松开缰绳,任由驴子随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树,沿着主干一直走出溪岸,然后坐下,重新戴起那顶斗笠后,提起银白色酒葫芦,正要仰头灌酒,突然转过头,递出酒壶,笑问道:“谁想要来一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二两银子一两的魁罡仙人酿,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头好,我一路北上,喝来喝去,尝过不下百余种酒,还是这仙人酿最地道。”

  陈平安摇摇头:“我不喝酒。”

  朱河也摇头:“习武尚未大成,不敢饮酒。”

  阿良跟着摇摇头,看着他们,满脸遗憾道:“原来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认识了一位少侠,那真是风流倜傥……”

  阿良突然发现陈平安和朱河脸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风范,只好喝了口酒,掩饰自己的茫然。

  陈平安轻轻咳嗽一声,阿良问道:“何事?”

  陈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这棵歪脖子老柳树最外边的地方。阿良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结果看到两条腿挡住了视线,他瞬间脸色僵硬,猛然抬头,看到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家伙,竟然就轻飘飘地站在柳树枝头。此人的神出鬼没,吓得阿良一个坐不稳,摔入溪水,狼狈至极。

  来者正是兵家圣人阮邛,如杨老头所说,他对千里山河之内的动静,并无兴趣,除非是崔瀺这种坏了规矩的挑衅,一心铸剑的阮邛才会出手。阮邛并不觉得有人胆敢在方圆百里之内,就对陈平安出手,那简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脸,而一个十一境兵家剑修的脸面,比起一个王朝的脸面,只重不轻。所以阮邛根本就懒得留神这边的光景,一个草鞋少年和一个天真烂漫小姑娘的结伴远行而已,怎么可能值得他亲自盯着?

  但是阮邛被一件东西牵扯到了心神。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内蕴藏着的磅礴剑气,精纯且浩瀚,尤其是感觉极其熟悉,透着一股亲昵和哀伤。关于此事,阮邛在宗门内修行多年,虽然从未亲眼看到,但早有耳闻,所以立即从铁匠铺子赶来。

  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还不如的作态,阮邛对此非但没有讥讽之意,反而多出一丝凝重,问道:“可是神仙台魏晋?”

  跌落小溪的阿良一阵扑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体,从溪水里捡起那只酒壶后,摘下头顶斗笠甩了甩,抬头看着那个罪魁祸首,没好气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临下盯着他,充满审视意味,问道:“能不能借我喝两口酒?”

  阿良一把丢出酒葫芦,高高抛向阮邛:“有何不可?不过记得还我。”

  阮邛接过酒壶,喝了口酒,笑问道:“竟然不是五黄酒?”

  阿良一听到这个就火大,白眼道:“涨价了。”

  阮邛哈哈大笑,丢回酒葫芦,问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还以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阿良一边湿漉漉走上岸,一边骂骂咧咧道:“你管得着?圣人了不起啊。”

  阮邛问道:“要不要去我铺子坐坐?我女儿对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对我?那你女儿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晓得此人的荒诞不经,问道:“莫非这次是你负责龙脊山一事?”

  阿良摆摆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着兴致不高的阿良,突然笑了起来:“难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个小道姑?”

  阿良脸色如常:“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阮邛心中叹息,不再试探,也不再多说。

  阮邛出身的风雪庙,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剑修,年轻且天才,极少待在宗门,哪怕是风雪庙内,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时被一位下山游历的风雪庙老祖相中,收为关门弟子,所以辈分极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时候,不过及冠之龄,好些百岁高龄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声师祖。后来那位风雪庙的中兴老祖,破关失败,加上这一脉人才凋零,年轻剑修就与风雪庙关系更加疏远了。

  此人动辄行走江湖七八年,只有师父的忌日才会偶尔出现在宗门,仍是独来独往,哪怕回到风雪庙,也从不与人打招呼。听说他很早就得到了一只价值连城的养剑葫,可他竟然不用来温养飞剑,反而暴殄天物,用来装醇酒千百斤,一年至少有半年喝得酩酊大醉,因此被誉为醉酒剑仙人。一喝醉就由着一头雪白毛驴驮着,毛驴走到哪里是哪里。

  阮邛在脱离风雪庙之前,听说此人不知为何,对一位被誉为“福缘冠绝一洲”的年轻道姑,一见钟情,从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没奈何郎有情妾无意,貌美道姑根本无心寻找道侣,此事就成了一桩轰动东宝瓶洲的山上趣闻。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你送他们去大骊野夫关了。”

  阿良点了点头。

  阮邛抱拳告辞,身形一闪而逝,唯有柳树枝头轻轻摇晃。

  朱河小心翼翼问道:“阿良……前辈是风雪庙的仙人?”

  阿良牵着毛驴,懒洋洋道:“我跟风雪庙不熟。”

  朱河笑着,一点也不尴尬。

  世间武人,对于练气士可能观感都不好,但是对于风雪庙和真武山的修士,那还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会觉得此人口气比天大,姿态矫揉做作,可在圣人阮邛这趟来去之后,朱河现在回头再看,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斗笠汉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隐隐于市。估摸着那把绿色竹鞘长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会是惊世骇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对陈平安说道:“那个小姑娘回来了。”

  陈平安转头望去,不但李宝瓶和朱鹿原路返回,还有两张熟悉面孔,和一头两侧悬挂沉重行囊的骡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陈平安小跑过去,李宝瓶一脸闷闷不乐,朱鹿嗓音清脆开口道:“这两个孩子是我们半路遇上的,说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书院求学。咱们老祖宗刚才现身打过招呼了,让我们回头找你们。”

  陈平安不去问朱鹿所谓的老祖宗是谁,望向鬼头鬼脑的李槐和落魄贵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着脖子,理直气壮道:“我不跟着你们混饭吃,难道在小镇当乞丐要饭啊。”

  林守一依旧是冷冷的样子,道:“富贵险中求。”

  李宝瓶冷哼道:“你们可以从东门出发,自己去书院啊。凭什么小师叔和我要带上你们两个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宝瓶!我们好歹是同生共死过的患难之交!”

  林守一没有李槐这么无赖,坦诚道:“我和李槐别说山崖书院,就是大骊边境都走不到。”

  陈平安点了点头,用手轻轻按在李宝瓶头上,阻止她说话,然后问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两个,是不是确定不来了?”

  林守一解释道:“压岁铺子那边,有人会带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听说以后小镇乡塾会再开起来,就在铁匠铺子顶替你打短工。”

  陈平安看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三个学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动身赶路。”

  阿良把那头白色毛驴从溪畔牵回来,看到李槐、林守一后,一脸不情愿,道:“多带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们两个兔崽子算怎么回事?”

  李槐破口大骂道:“你是哪根葱?!”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亲爹。”

  李槐如遭雷击,死死盯住这个陌生男人。

  阿良反而被瞧得心里发毛,难道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变原先的呆滞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着阿良,一脸嫌弃,嘀咕道:“跟我斗?”

  阿良吃瘪,啧啧道:“哟呵,水浅小王八多啊。”

  李槐双手抱住后脑勺,念叨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没来由问了一句:“阿良,你为什么会说我们小镇的方言?”

  阿良笑眯眯道:“你去问阮邛。”

  陈平安看着他,突然笑了:“算了。”

  阿良伸手指了指陈平安,教训道:“小小年纪,心思这么重可不好。”

  自称剑客却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头白色毛驴,各自背着背篓的陈平安和李宝瓶,两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还有走在最后面的朱河、朱鹿父女,身份悬殊的七个人,共同南下。

  这个跟阮师傅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阿良,说来时的路走得并不难,而且顺着铁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骊驿路。不过接下来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愿意听从陈平安的意见。

  李槐在休息间隙,跑过去问阿良,一点也不怕生。他叉腰问道:“喂!阿良,你这毛驴是公的母的?”

  阿良倒是不讨厌李槐,就是有点烦:“关你屁事。”

  “给我骑骑呗?”

  “我自己都不舍得骑,你凭什么?真当自己是我亲儿子啊。”

  “你要是把驴子送我,我回头让我娘改嫁,咋样?当然,要是我娘不答应的话,可怪不得我,这驴子还是得归我。”

  “滚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说你,今后你这脾气得改改。”

  李槐双手负后,摇头晃脑地叹息离去,留下一个大开眼界的斗笠汉子。

  溪畔,两人走向铁匠铺子,一个是阮邛,一个是白发苍苍却满脸红光的老人。后者便是朱鹿嘴里的老祖宗,小镇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对于李宝瓶这么个心肝宝贝,对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当然不会只让那对父女贴身扈从,今天如果不是阮师露面,炼气有成的李家老祖会一路护送她到那座野夫关。

  老人苦笑道:“阮师,此人便是你从风雪庙请来的帮手?看着实在是……”

  阮邛直截了当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个市井混子,对吧?”

  阮邛缓缓道:“我接过酒葫芦喝酒的时候,仔细查探过,那只养剑葫内的本命剑气,生机犹在,确是风雪庙真传无疑。而且风雪庙神仙台这一脉,本就人少,魏晋更是不喜与人结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欢浪荡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释。虽然世间也有杀人之后,成功夺取本命物的阴毒手段,可是魏晋修为绝对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顺利夺走养剑葫和那缕剑气……”阮邛笑了起来:“那么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拦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叹了口气:“话不能这么说,如果三教一家没有取走压胜之物,阵法还在,许多事情阮师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脚了。”

  阮邛想了想:“稍后我还是要去跟风雪庙大鲵沟一脉的人碰个头,了解一下情况,他们距离这里也不远了。刚好关于龙脊山斩龙台瓜分一事,当着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说。在此期间,如果小镇有任何意外,麻烦李老找到秀秀,让她飞剑传书便是。”

  风雪庙,真武山,是东宝瓶洲两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双方关系一直不好不坏,大体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当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关键时刻,肯定会舍弃门户之见,选择联手对敌。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发展,大骊王朝就有许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经覆灭的卢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场大将的贴身扈从,或是掌握实权的中层武将。

  风雪庙则倾向于独善其身,来往于各大古战场遗址,有点类似江湖上的游侠,身负绝顶武艺,万事由心。高兴了,就斩妖除魔行侠仗义,不高兴了,就寻人切磋道法剑术,且多是硬闯山门不请自去,主人答应不答应,都得陪着他们打过一架再说其他。不过风雪庙这些脾气古怪的家伙,打架不为扬名,更不会杀人,所以哪怕被风雪庙的修士揍得灰头土脸,也不用担心家丑外扬。

  关于飞剑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师,我家宅子那边也有数柄品质不错的传信飞剑……”

  阮邛笑着摆摆手:“不一样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颜道:“在阮师跟前谈飞剑,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轻声感慨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一个身材小巧玲珑却丰腴的宫装妇人,行走在泥瓶巷。身后远远地跟着三人,一个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刚毅;一个老人,面白无须,似乎视力孱弱,始终眯着眼;一个年轻女子,怀揣着一把长剑,那串金色剑穗,刚好蜷缩在她丰满的胸脯上。

  那妇人最终在宋集薪家的院门口停下,笑道:“偷春联这种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来。”

  个子矮小却体态妖娆的风韵妇人,掏出一串做工精致的崭新钥匙,打开院门,推门而入的时候笑道:“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妇人瞥了眼墙根的鸡笼,那边传来一阵阵扑棱扑棱的家禽振翅声,她愣了愣:“还没饿死?”

  “还是得谢我啊,帮你找了这么个好邻居,邻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缘由。转头望向隔壁,发现因为自己个子不高的缘故,看不到那边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黄泥墙边,踮起脚,发现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觉得无趣乏味,遂很快收回了视线。走向正屋大门,又掏出钥匙开门,跨过门槛后,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纤尘不染。妇人有些不太高兴,像是有外人擅作主张在自家闺女脸上涂抹胭脂,好看归好看,可当爹做妈的当然不乐意。

  跟随妇人来到泥瓶巷的三名扈从,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当中,闭目养神,面白无须的眯眼老人走到院中,唯独那名捧剑女子跟随妇人走入正屋。

  妇人独自走入宋集薪的住处,环顾四周,床榻书桌皆有,书桌上还留下一些价格不菲的清供雅玩,应该是主人不愿随身携带,便干脆弃之不用了。妇人走到书桌旁,发现正中央还叠放着三本书籍,随手一翻,并无出奇,只是寻常学塾蒙童的入门书籍,《小学》《礼乐》《观止》,是大骊王朝豪阀市井贵贱通用的蒙学经典。妇人发现三本书旧归旧,却没有半点泥垢污渍,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某个人的形象。妇人摇摇头,随口问道:“杨花,《小学》这本书在大骊京城市价多少?”

  背对房门的捧剑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谨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话,多则六十文,少则四十文。”

  妇人哦了一声,啧啧道:“看来儒家圣贤们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钱啊。”

  妇人重新将三本蒙学经典叠放于原位,轻轻拍了拍摆在最上边的《观止》,流露出一丝讥讽,冷笑道:“要不是有小说家帮着推波助澜,千百年来不遗余力地行走于大城雄镇、市井巷弄,为其美言,自己则心甘情愿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这座天下,即便坐了肯定也坐不稳。”

  院内老人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娘娘还需慎言,此地不宜畅所欲言。”

  妇人笑道:“放心便是,齐静春死后跟上边达成协议,所以这里不会有人再盯着了。你以为没了齐静春,死水一潭的骊珠洞天,一个几千年都没有出过大纰漏的地方,当得起那些大人物的重视?”

  老人仍是坚持己见:“娘娘还是小心为妙。”

  妇人嫣然一笑,柔声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骚这些便是。徐浑然,这点你真得学学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观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骊朝野说梁崧虽然是你的弟子,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点也没冤枉你。至于我家叔叔故意用话刺你,说什么弟子不必不如师,徐浑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么一个人,稍稍听说几句读书人的话,就喜欢乱掉书袋。”

  名叫徐浑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声叹息,心想没有娘娘你这么安慰人的。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与那位藩王的擦肩而过,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来。当时宋长镜虽然看着充满疲态,像是一场生死大战之后重伤未愈,可他既然敢当着自己的面,主动掀起车窗帘子,那么就意味着宋长镜极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虽然跻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极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巅峰后,宋长镜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么对于七八境武道宗师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别,可能就相当于他们的一境之差。

  这个面白无须的老人,享誉大骊朝野,被誉为大骊第一剑师。“师”字这个后缀,如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后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于宋长镜之手的天才剑修梁崧,正是徐浑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将其视为己出,此仇不可谓不大。

  徐浑然喜好在袖中养剑,剑名为白雀。寸余长短,却杀力极大,传言瞬间可以来回飞掠百余里,剑已回袖,人尚未死绝,手段凌厉,神鬼莫测。

  妇人在那张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贵人家的日子,不过还挺自在。”

  怀抱长剑的年轻女子杨花轻声道:“娘娘对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妇人站起身,笑道:“这话就虚伪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个孤儿,我家睦儿可称不上吃苦。”

  她走到墙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禄街卢氏送给咱们的几页古书,上边记载的法术神通,历史久远,已经不可考据,跟当今道教几大符箓派差异很大,我记得其中一页,记载了一门有趣的小法术,咒语是什么来着?哦,记起来了,试试看。”

  妇人背对着门口的杨花,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开门。”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妇人手中并无最重要的那张符纸,只是口诵咒语,伸出手指向前一点,然后便闲庭信步,穿墙而过,身后带起一阵轻微涟漪。

  妇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败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随便怎么折腾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来就是吃苦的。投错了胎,你能跟谁说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开口吗?小家伙,以后知道真相,在找我报仇之前,你至少要先跟云霞山、正阳山和书简湖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猴年马月了,这还是你先要活着走出大骊版图才行。”

  她转头看了眼墙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么身份?我们东宝瓶洲可没有这么一号人物,难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为何这个小法术依旧管用?”

  她暂时琢磨不出答案,想着回到大骊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问一问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楼台,不问白不问。她走去开门,拔出门闩后没能拉开,才记起门外肯定上锁了,只得稍稍用力,强行扯断了那把铜锁,拉开门后,看到院门大开,她看着捧剑侍女杨花和剑师徐浑然,问道:“你们就这么破门而入?还讲不讲道理了?回头自己找人修好,别忘记。”

  她走向院门,补上一句:“屋门的锁也换上一模一样的。”

  徐浑然和杨花显然对此习以为常。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皱了皱眉头。

  妇人走出院子后,突然停下脚步:“杨花,你按照我家睦儿七岁时的步子大小,往右手边走上六十三步。”

  杨花领命前行,六十三步后停下身形。

  她身后的妇人侧过身,面对高墙:“应该就是这里了。”

  妇人看着并无半点奇怪的泥土墙壁,恨恨道:“宋煜章该死。”

  她很快就恢复了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问道:“这桩秘事,当年你是听我说过的,你觉得症结在何处,我能为睦儿做点什么?”

  杨花摇头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测。”

  妇人叹了口气,有些伤感:“我家睦儿的心结有两个。第一个,当然是那场大雨中,被一个贫贱泥腿子从巷外一路追杀到这里,掐住脖子,按在墙壁上动弹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气愤难平。那会儿睦儿年纪尚小,除了丢尽了颜面,肯定也被杀气腾腾的同龄人吓得不轻。”

  妇人眼神骤然凌厉起来,伸出手掌,手心轻轻贴靠在粗糙不平的泥墙上:“第二个心结呢,就很有意思了。有意思到了事后让我家睦儿,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龙城的苻南华见面后,对那笔交易的添头,始终下不了决心,将要杀之人从刘羡阳换成那个少年。”

  杨花终于有些好奇,不过侍奉这位娘娘,无异于伴君如伴虎,自然不会傻到开口询问。

  妇人收起手掌,在杨花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开始转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许娇憨神态,虽说已为人妇为人母,竟是别有一番风韵。她气呼呼道:“睦儿不过是说你陈平安生于五月初五,克死了爹娘后,因为居住在祖宅,就连累爹娘无法投胎转世,所以最好别住在家里,要赶紧搬出去。”妇人越说越气恼:“说几句玩笑话,算得了什么?你陈平安信以为真,因为自己愚蠢而坏了不可去龙窑烧瓷的破烂誓言,怎么就能够怪到我家睦儿头上呢?更何况你一个小贱种的誓言,值得了几个钱?我家睦儿何等金贵,白璧微瑕,这是俗世俗人的说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这个,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哪怕是能够与国同寿的上五境练气士,谁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无垢之躯?你一个市井少年,怎么赔?你赔得起吗?!”

  妇人咬牙切齿道:“小贱种,真是造孽!”

  一缕金色剑穗轻轻躺在胸脯上的捧剑女子杨花脸色平静;剑师徐浑然对此更是置若罔闻,毫不上心;唯有那名走在最后边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皱眉。

  妇人在即将走出泥瓶巷的时候,猛然转身。几乎同时,杨花和徐浑然分别向左右两侧挪步,为妇人让出视野。

  妇人此时已经满脸笑容,既妩媚,又纯真,有种矛盾的诱人,她柔声问道:“怎么,王毅甫,你觉得不对?”

  王毅甫沉声道:“虽然不知道更多的内幕,但是我确实觉得这样不对。”

  妇人没有丝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卢氏王朝头号猛将王毅甫!”

  习惯性眯眼看人看物的徐浑然,几乎已经看不到眼睛,一身剑气充斥于狭窄小巷,不断有泥墙碎屑摔落地面。

  杨花悄然后退一步,像是要给剑道宗师徐浑然让出更多的战场空间。她望着不远处的王毅甫,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笑意。一条断了脊梁的丧家之犬,也敢乱吠?

  这个名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卢氏王朝大将之一,出身头等将种门庭,祖辈皆是沙场大将。王毅甫归降之前,身份相当于大骊王朝的上柱国。大骊军神宋长镜很久之前,就点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场,此人领军打仗的本事,算不得出类拔萃,但是个人武力极高。虽然是练气士,却拥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体魄,精通刀法,能够驾驭那尊著名玉石的强大阴神随同作战,可谓卢氏王朝屈指可数的真正高手。

  妇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浑然,不用紧张,王将军是讲道理的人,就是为人过于正直了一些。如今身处一个阵营,别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杀杀的。我很不喜欢。”

  徐浑然默默收起了一只袖管内浩浩荡荡的剑气。

  只是妇人在下一刻又说道:“我只会将王毅甫舍了性命和尊严也要护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说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宫,或是教坊司?”

  与她对视的王毅甫双拳紧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丝。

  妇人云淡风轻道:“之前只说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别把我的菩萨心肠,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说得对,是属下错了。”

  妇人笑道:“知错就好,那你等下出了这条泥瓶巷,就不用跟着我们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脑袋,摘下来,然后随便找个木盒子装好,以后我可能用得着。”

  王毅甫错愕道:“宋煜章是皇帝点名要求来这里的官员,娘娘你之前也说过,此人在礼部和钦天监都有靠山,为何要杀他?”

  妇人笑着反问道:“杀人还需要理由?那我当这个娘娘做什么?”

  王毅甫叹了口气,抱拳低头道:“属下领命。”

  四人先后走出泥瓶巷后,王毅甫与其余三人分道扬镳。

  等到那个归降大骊、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彻底不见,徐浑然忍不住出声讥讽道:“好一个铁骨铮铮的王毅甫,哈哈,如今连骨头和骨气也一并没了。”

  妇人并未往人多的大街走去,而是拣选了一条僻静巷弄,自嘲道:“真以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坏?”

  徐浑然一时间不知如何答复,干脆闭嘴不言。

  妇人抬头望着蔚蓝天空,没来由感慨道:“只有身临其境,才发现齐静春这个读书人,真的很厉害啊。”

  “是我们大骊对不住他。”

  “如此千古奇男子,只恨不能为我大骊所用,难怪陛下这些日子心情郁郁,经常叹息。”

  “只可惜齐静春再厉害,终究还是死了。”

  妇人一路唏嘘,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妇人沉默许久,不再说话。徐浑然记起一事,先是挥袖,剑气遍布四周,然后低声问道:“娘娘,杀一个骤然富贵的陋巷少年而已,我们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

  妇人好像根本懒得回答这种问题,随口道:“杨花,你来说。”

  杨花冷声道:“狮子搏兔,一击致命。”

  徐浑然哑然。

  妇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虽然是个武人,但是有一句话说得极妙,对付任何敌人,千万千万别送人头给他。”

  不同于下榻桃叶巷的礼部同僚,宋煜章独自住在骑龙巷,是一栋主人刚刚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开着屋门,坐在桌旁,桌上有一只酒壶,旁边是一碟盐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镇这边扎根整整十五年,吃什么喝什么,入嘴都是再熟悉不过的滋味。

  当看到院中凭空出现一个魁梧男子时,刚刚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总算来了。”

  他高高端起白碗,问道:“能不能等我喝完这碗酒。”

  那个不速之客稍作犹豫,点点头。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烧酒,脸色红润,问道:“能不能帮我捎一句话给那个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后他应该会被称为宋睦了。”

  这个中年男人眼神中带着一丝祈求:“能不能告诉他,那个叫宋煜章的家伙,这么多年下来,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联?”

  王毅甫这一次果断摇头道:“不能!”

  宋煜章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后,满脸释然,轻声道:“年少时喜读游记,看到东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壮观。那就当这一碗大骊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拧断了这名大骊礼部官员的脖子。

  杀人之后,王毅甫心中毫无快意,轻轻让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状。

  身为亡国之人、败军之将,王毅甫给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着,最后跟桌那边的那个死人说了句话:“原来读书人,也有大好头颅。”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