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察觉岑彭撤退迹象后,江陵城中憋屈多日的偏将、校尉均恳求出战,追击魏兵!
但冯异却制止了众人:“岑彭奸猾,必布置后军,追之过猛过急,必会遭反击。”
哪怕是颍川系出身的偏将、校尉,都觉得大树将军过于稳重了,有人低声告诫他:“大将军坐镇荆州多年,**五郡,前汉长沙王宗室与陛下有亲,犯法,大将军竟斩之,加上驭下严明,遂有人进谗言,说将军在此威权至重,百姓归心,号为“衡山王”,欲做吴芮、英布!”
“陛下虽不信,但将军以荆州三万之众,却坐视岑彭取郢县,除了虎牙将军出城那次外,竟再无一战,如今陛下大军将至,岑彭不得已退兵,若再令其不损一兵一卒离开,恐怕往后攻讦之声会更多啊!”
汉军将士憋屈了这么久,对冯异没意见是不可能的,冯异沉吟后,遂准了几人的请战,让他们带三千兵卒为前锋先行出城。
然而,一行人才到城北十里外的郢县地界,果然遭到了城中魏军后队伏兵猛击,汉军追兵狼狈而溃,还折了一个校尉,领头的偏将满脸惶恐地回来请罪,冯异却笑着说他有功。
偏将大愧,还以为冯异是在羞辱自己,抱拳道:“将军,吾等败归,让魏兵从容而去,何功之有?”
冯异却制止了他欲拔剑自刎的举动,说道:“魏军后队已击退汝等,自然以为再无追兵,遂调头撤走,横阵变为纵队。且再等待片刻,复遣精锐猛追,必能建功!纵不能阻止岑彭,亦可重创其后队。”
被点名带队的偏将、校尉们将信将疑地照做了,而冯异也出了城,直奔魏军离开前匆匆纵火烧掉的巨砲。
“这便是旬月以来,砸得吾等抬不起头的‘砲’?”
到了近处,仰望这屹立在平原上的庞然大物,更觉其高大,只可惜都烧成了废物,唯独有最后一架火焰烧至一半,遇上天降小雨,顿时浇灭,上面的零件构造得以保留,这才让冯异能一睹真容。
普通的汉军将士,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这个把月时间,每天都要担心飞来横祸,它们还抛射过袍泽的尸体,纵然未毁,也恨不得上去亲自劈了。
但冯异看着那用来代替人力拉拽的配重箱,以及两人便能转动的操作抛竿的绞盘,赞不绝口,甚至伸手轻轻抚摸。
“果乃军国利器也,魏国工匠,有墨子、公输之才啊。”
他立刻勒令军中匠人,仔细观摩,勾画图形,力求日后能够仿制这样的巨砲。
“吾等肯定要随陛下北伐,百二秦关,或许便要靠此物打下来!”
而这时候,前方也捷报连连,第二次追击魏军的偏将回来了,他们按照冯异的计策形势,果然打了魏兵一个措手不及。
“大将军妙计,魏军后队大乱,吾等至少斩首数百,击散千人。”
这不过是小胜,无伤大局,冯异遂下令三军:“全军拔营,即刻追击,日行五十里!”
真是奇怪,冯大将军现在不谨慎了?不怕岑彭杀个回马刀了?
“岑彭主力已远,本部与后军脱节,不可能冒着被围风险,回头与我大战。”
冯异只低头从凌乱的地面上,拾起一只误入此地的绿蚱蜢,一手扯掉了它的后腿!
“先吃掉后军!”
……
若说冯异是扯魏军后腿,那贾复则是猛拽其侧翼!
岑彭和冯异对阵于江陵、郢县期间,贾复一直盘桓在漳河西岸,一面搜粮、收纳逃兵,一边寻找进攻的机会。
《左传》中曾言:“江汉沮漳,楚之望也”,大意为长江、汉水、沮河、漳河四条河流乃是荆楚地望,为了与冀州邺城的那条漳水作区别,又名“南漳水”。
这条河流发源于荆山,基本与从襄阳南下江陵的大道平行,岑彭进攻江陵时,特地派了五千人作为“分卒”,在南漳水东岸警戒,提防贾复的一举一动。
当岑彭开始北撤时,这支分卒也只能变防守为机动,道路狭窄,前方更有山丘森林遮蔽,军队保持作战时的大横阵肯定会被地形切割得七零八落,为了保证速度,必然以纵队成一字长蛇阵行军。
这就是贾复等待已久的良机!
贾复用兵多年,以刚猛著称,他先率众迅速北行数十里,甩掉了盯防自己的敌人,旋即从水浅处迅速渡河,他的嫡系三千人,皆随贾复在上庸山林间生活了六年,对这种丘陵多溪流的地形颇为熟悉,皆如山魈般神出鬼没,忽然出来袭击魏军,将其纵队截断,然后迅速割下耳朵退入林中。
更狠的,则是设法断桥掘路,让魏军的辎重车辆难以成行,只能抛弃,遇上彻底断掉,工兵一时难以修复的路,甚至只能绕道,魏军分卒的进军速度变得极慢。
等到他们最为疲惫混乱时,贾复才带着嫡系鸣鼓而进,发动了总攻!
这支魏兵才五千余人,也无心恋战,扔下一些杂牌部队后,匆匆往东而去,希望向岑彭的主力靠拢,获得援助……
贾复毫不犹豫地追击,然而等离开南漳水沿线丘陵,进入平原后,他就发现自己上当了,分卒与未能及时撤走的魏军后队近万人合流,调头迎击贾复,而贾复竟亦不停,区区二三千人,就这样撞入数倍于己的敌军中!
鏖战中双方各有伤亡,但令人惊奇的是,贾复竟能将这临时组建的魏军阵列击穿,一口气冲了出来!
但他身边只剩下数百人,自己也血淋淋的,甚至连坐骑也折损了,只能下马步战。
而魏军后队、分卒也杀红了眼,索性不撤了,只盯着贾复战旗围拢,想先解决这追击之敌,再从容跟上岑彭。
就在黑云压阵,贾复危在旦夕之时,外围的魏兵却如山崩一般溃败,两支军队,似两条洪流自南方、东方杀到,各队遍擎炎旗,上书“汉”字。
竟是来自江陵的冯异部、来自竟陵的刘秀大军先后抵达,靠着贾复的拖延,两军将魏军分卒、后队万余人包了饺子……
岑彭早已远在百里之外,在没有主力支援的情况下,这场遭遇战结果不言自明,冯异的荆州兵颇为稳重,以荆楚步阵为主,大戟戈矛一点点逼近。而刘秀带来的东南之师,则以丹阳兵为主力,这群继承了吴越霸国彪悍劲的丹阳兵轻剽锐意,虽是徒卒,却能打出胜似骑兵的勇武,数溃魏阵。
而贾复厮杀间望见,一面大纛远在数里外,正居中指挥这场战役。
战至黄昏时分,厮杀声渐渐停歇,因为人数悬殊太大,一万五千魏军或溃、或死、或俘,而贾复也穿过这尸山血海,来到了汉皇大纛前,见到了刘秀。
刘秀站在一辆驷马所拉的鼓车上,远远看到一个浑身浴血的将军走来,听人说是贾复,他也不拿架子,亲自下车相迎,等到贾复近了,才见其身上多有创伤,甲胄尽是断箭,但贾复依然走得虎虎生风,到五步外立定,朝刘秀拱手:
“汉中王故臣贾复,见过陛下!”
这一句“汉中王故臣”,意义颇多,贾复虽然归附公孙述多年,但依然只认最初的主公,更始政权的汉中王刘嘉——而这刘嘉也是刘秀在舂陵的发小好友。
刘秀见贾复不但骁勇,且粗中有细,更是喜爱,立刻上前扶着贾复,说道:“多年前,秀就听说过贾君陇西退吴汉之名,后又与邓奉先横行丹阳,使岑彭束手无策,间接支援了大汉的荆襄之战。只恨未能亲睹,更恨山水相隔,不能引见。后来江汉战端再起,又常听冯异来信说,贾君从上庸南进,又在江汉沮漳之间数挫魏军,今日一见,果有折冲千里之威!”
贾复被夸了一番,心里受用,暗想刘秀果如传闻中一般礼贤下士,较公孙述更似雄主,遂抬起头孰视刘秀,见其一身戎装,浓髯须眉,颇为英武,一时间有些恍惚,遂感慨道:“陛下相貌与伯升将军,确有几分相似。”
“当年伯升将军不嫌弃贾复聚众为盗,邀我加入汉旗之下,共谋大事,只可惜我去了汉中,未能随伯升将军入关。如今贾复已脱离成家,南阳故乡也为魏军所占,无处可去了,不知陛下这大纛下,可还缺破贼之士?”
刘秀却笑道:“东南大军在此,破贼之士不缺。”
继而亲自朝贾复拱手:“缺的是能勇冠三军的‘破虏将军’!君文可愿为之!”
这下子,不但刘秀身边众人愕然,连贾复也受宠若惊,他在成家这么多年,也就混了个“上庸太守”,想混个将军位都没机会,刘秀这边才甫一见面,就拜他为将军……虽然是个杂号,但已经达到了贾复心中预期下限,遂当仁不让地应允了。
刘秀又道:“朕见贾君步行过来,坐骑呢?”
“在阵中不幸折损了。”贾复还有些遗憾,那匹老马跟了他好些年了。
刘秀闻言,竟转过身去,开始解起自己座驾的绳子,却见他解下了毛色赤红的左骖,亲自牵了过来,赠与贾复:“君文日后可乘此马代步。”
虽然知道是收买人心的手段,但刘秀面对他一个刚刚来投、手下还没多少兵卒的将领,能当着众人的面如此做,贾复仍旧大为感动,下拜道谢,首次自称臣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臣虽失成家马,却立刻复得汉家骏,必乘其驰骋于疆场,为陛下光复北国!”
这一番手腕下来,贾复算是归心了,而不多时,冯异也抵达战场,匆匆来见,想要陈述自己失郢县、折铫期之过,恳请刘秀惩罚……
然而刘秀却只指着冯异,给贾复引荐道:“此乃冯公孙,是我起兵时主簿也。为吾披荆棘,定荆楚,为征西大将军,力敌岑彭大军数月,方有今日之胜,与他相比,君文,汝也只能居次功!”
言罢又招呼冯异,笑道:“公孙,鏖战一日,朕腹中饥甚,不知今日可还有豆粥、麦饭吃?”
两句话,便让冯异安下心来,贾复见到这君臣相得的一幕,暗慨难怪刘秀虽然屡败,却仍能得人心,能霸于东南,国家蒸蒸日上,不像公孙成家,已经穷途末路了。
他只感慨:“可惜还是走了岑彭。”
“无妨。”这场久违的胜仗,让刘秀一扫在夏口时的踌躇,他向北指道:“朕早令强弩将军傅俊将水陆舟师一万,击蓝聚口。”
“岑彭后路,已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