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此来,可不是要与孔君论年排辈,汝谦我让,而是为了替皇帝扫除赤眉余孽。若孔君觉得我年少不更事,难以托付大任,那就让孔氏,继续在赤眉贼淫威下再过上几年好了!
刘盆子说完这番话后就要走,孔志急了,连忙抱住了他的腿:“天使勿恼,方才是孔志失礼了,赤眉之恶,甚于暴秦、桀纣,孔氏和曲阜百姓休说一年,一月也过不下去了。”
这倒是实话,那徐宣还假装喜好儒经,但其余赤眉却始终没学会如何与儒生士人相处,搜粮时经常打死拒绝合作的乡间老儒,甚至闹出过烧简牍取暖的荒唐事来。
孔家迫于淫威,只能以“孔子亦曾拜谒盗跖,欲教化其弃恶从善”为由来给自己保留一点颜面,可真正使他们迫切与赤眉分道扬镳的原因是……
任谁都看得出,赤眉贼,没前途啊!
孔志对刘盆子态度大变,恭敬地问道:“敢问天使名讳如何称呼?”
“刘盆子。”
“居然是双字贱名……”孔志经学贵族的臭毛病又犯了,心中如此鄙夷,旋即才将注意力从名转移到姓上。
“刘?”
“不错,刘汉之刘。”
刘盆子对自己的身份也不讳言:“吾乃城阳景王之后,正宗前朝刘氏宗亲,泰山郡式侯次子也。”
“真是失敬,原来刘君乃鲁地乡党。”
孔志大喜过望,却并非因为与刘盆子有同郡之谊而高兴,而是惊讶于第五伦开阔的胸襟,他暗道:“外间有许多传闻,诸如第五伦好学旁门歪术,不喜醇儒,对著姓豪贵也不假颜色,更视刘氏宗亲为仇寇!”
“可如今却重用刘盆子,连刘氏都能如此,更何况孔氏呢?吾等作为圣人之后,不过是在梁汉刘永称帝时虚与委蛇,遇到真命天子,仍能竭诚拜服。”
孔志不再担忧家族降魏后的待遇了,褒成侯家族历经数百年沧桑,见多了王朝兴替、帝国崩塌,哪怕秦始皇焚书,都没妄动他们,独尊儒术后更获得了铁饭碗,想来第五伦亦会循于旧制。
曲阜孔氏归魏之心已定,然而,当得知刘盆子带来的人手,就眼前这区区十余人时,孔志再度迟疑起来,只连连道:“恨少。”
“齐地师旅兵临泰山,逼迫徐宣北上抵御,曲阜附近赤眉不过三千,此番举事,需孔氏多出力,只要曲阜振臂一呼,鲁郡便可传檄而定。”刘盆子道:“听说褒成侯家奉孔子祀,食邑二千户,两千人的族兵,总出得了罢?”
孔志却苦笑着推脱:“天使有所不知,孔氏数百年来,只囤经术六艺简牍,却对豢养徒附从不热衷。休说两千,两百人都凑不出。”
齐鲁这边有这样一段话:“传货贝,人亡财尽;传兵徒,二世而亡;传土地,三世而分;传德泽,五世而斩。”
“传诗书,可百世而不朽也!”
孔氏是当之无愧的“世家”,但却是经学传家,他们的财富中,土地、房宅、奴婢只占了一小部分。最大的遗产,是孔子的德泽,而孔家人也会经营,推出了《孔子家语》《孔丛子》等著述,始终不放弃学术阵地。汉武帝时从孔壁中挖出古文经几种,又出了个大儒孔安国,更让孔氏一度重回学术中心。
土地屋舍会被人夺走,但只要儒学仍是天下显学,孔家就会一直被妄图借尊孔来凸显正统的帝王们捧着护着,这确实是独特的求存之道。
孔志希望魏军解救,他家却坚决不愿轻易犯险:万一举事失败,遭到赤眉军报复怎么办?
一个希望搞点大事,另一个则只肯被动等待,二人很难再往下谈,刘盆子的使命一时无法继续,只能暂时由孔家安排,假扮孔宅仆从顺利入城,住在孔宅附近。
安顿下来后,刘盆子询问了潜伏在城中的绣衣卫细作,得出了结论:
“孔氏姻亲故旧,合计起来,男丁绝不止两千,虽多是儒生士人,但君子六艺里,也有射御两项,自从赤眉入鲁,孔府中也暗藏了不少兵器,孔志只是不想族人犯险罢了。”
细作应诺:“然也,下吏以为,孔氏能出五百人便不错。”
“不行!必须两千人,才能使曲阜生变。”
刘盆子道:“青州刺史与巨毋霸校尉已拖住赤眉主力,但冬日出征,山重水阻,又有徐宣北上抵御,一时间难以突破。只能靠吾等了,箭在弦上,不可不发啊!”
“做事岂能没有风险?既然孔志不敢,那吾等,便帮他壮壮胆!凑出这两千人!”
……
诚如刘盆子所料,孔氏虽然向第五伦求救,但却不打算在战争里插手太多。
这是有深刻教训的,孔氏本已在秦朝焚书浩劫中顺利存活,但孔子的九世孙、大儒孔鲋,听说陈胜吴广举事,就抱着礼器去投奔,为了张楚政权积极奔走,结果当张楚崩溃时,孔鲋也连累被杀。
那之后,孔家就学聪明了,尽量不亲自下场,楚汉之争时,因为项羽被封为“鲁公”,又是响当当的贵族身份,鲁地儒生遂支持楚军,唯独孔家超然世外。
后来刘邦果然取胜,鲁地的死脑筋儒生们仍要为“鲁公”项羽守义,坚决不降汉,孔家则积极迎接,让刘邦大喜,不但封孔氏为“奉祀君”,还亲自过鲁祭祀孔子,奠定了孔氏两百年的地位。
如今天下虽然大势将定,但汉、魏的最终胜负犹未可知,在孔志看来,自家仍应学祖宗智慧,超然纷争之外,等最后一刻才下注,他们有这资格……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让孔家集体跳脚,再也坐不住了!
先是同城的颜氏家宅忽然燃火,火情很大,搞不清状况的曲阜人心惶惶,只传言说:“赤眉军将败,撤离前欲抢掠大户,颜氏只是开始,接下来,就轮到孔氏了!”
就在孔志努力想搞清楚真实情况时,亲信又匆匆来报:“少家主,城中流传,说魏国间谍混入曲阜,孔氏要随其举事反正,赤眉三老闻言大惊,派人来孔宅,要少家主亲自去鲁王宫分说明白!”
这该死的“谣言”,孔志一时心慌不已,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去时,刘盆子带人抵达,个个都已在腰上挂了剑。
“孔君一旦入鲁王宫,那就是人为刀俎,汝为鱼肉,定会被赤眉挟持甚至杀害!”
“那该如何是好。”孔志已经慌了神。
刘盆子道:“曲阜赤眉不过三千人,且分散在四面城墙,鲁王宫中反而不多,孔君不妨假意入宫,实则带人直冲殿堂,携带死士,杀赤眉三老,如此群贼无首,曲阜可下,此为上策。”
但孔志却压根不敢,脸色都吓得煞白,其实刘盆子也没那么大本事,遂退而求其次:“还有中策,则是对外声称魏军逼近,赤眉欲尽屠曲阜百姓,孔氏号召曲阜人反抗赤眉,聚集甲兵徒附于孔府,与赤眉分城而战。”
孔志仍然踌躇,哭丧着脸朝刘盆子作揖:“刘君,敢问下策如何?”
刘盆子没好气地道:“下策?当然是坐以待毙!”
二人还在商议,外头又有人来报:“留守曲阜的赤眉三老,见孔君迟迟不去,已带着数百人朝孔府开来!”
“啊!”孔志惊得脚软,瘫坐于地。
“赤眉贼恶态毕露了!”
故意让人散播谣言的刘盆子却赫然拔剑而起,看着孔志道:“多年前,赤眉贼过式县,我的父亲,式侯同样迟疑不决,打也不打,逃亦不逃,最后竟开门迎贼,希望彼辈吃饱上路。”
“岂料赤眉贼贪得无厌,不但抢掠整个式县,还杀我父亲,掳我兄弟!”
和小时候的懵懂不同,刘盆子现在多少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赤眉感情复杂了,他在赤眉军中学会了很多,甚至融入了他们当中。但在感慨赤眉走上另一条路时,却并不觉得哀伤,反而有种意料之中的释然。
“你看,他们果然不是好人!”
那是源于当初家破人亡之际,尚是孩童的他记忆中刻骨铭心的仇恨。
阶级之恨!家族之恨!
而今日,刘盆子就将这份潜藏的恨意,丝毫不加隐藏地显露出来。
“赤眉要像屠杀式侯国一般,屠灭孔氏了。”
刘盆子不余遗力地吓唬孔志:“不仅要杀尽男丁,尽辱女眷,还要玷污孔子像,焚烧典籍及孔庙,断绝孔家数百年血食,也断孔圣人文脉传承。”
“敢问孔君,如今存亡之际,孔氏,有多少人能够持兵刃木棍御敌?”
孔志被刘盆子一连串的威吓弄得发懵,事到如今,他已将家族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眼前这个年仅十八的娃娃身上了。
“孔府远近支系,徒附族亲,男丁合计二千余人。”
孔志跪在刘盆子脚边,朝他稽首求救:
“皆能抗贼,一律听从刘公调遣!”
“善。”刘盆子颔首,将孔志提溜起来,让他去召集族丁,至少要顶住赤眉的第一波进攻。
但一转过头,刘盆子就和头天晚上还和他打赌的手下得意地笑道:
“看啊,我手中,有两千人了!”